你看好了,我隻發一次!


    如果你不來見我,我馬上就去死!


    我在福祥新村的中心花園等你!


    你不來我就死!


    程希遠呆怔怔地看著手裏的手機,淡彩的屏幕上正閃爍著這幾行句句以驚歎號結尾的話。


    還有個把小時,除夕的鍾聲就要敲響了;真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收到的第一個新年問候的短信息竟然是這種內容。


    他一隻手抓緊了手機,另一手漫無目的地撓著頭發。可問題是,這個發來信息的電話號碼是他從來也沒見過的;而且,他也想不出有什麽人會想他想到見不到就要死的地步。


    怎麽辦?


    程希遠木然地瞪著那幾行字,足足過了十分鍾還多,終於,一下子跳了起來——


    不行!人命關天。


    不管是真的找他的,還是隻是發錯的,他既然收到了就不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若無其事地放下,無論如何也得過去看看。


    合上桌麵上的筆記本電腦,再把手機裝進上衣口袋,程希遠一邊披上外衣走出去,一邊在心裏大聲地歎氣。


    還好福祥新村離他所住的宿舍樓也不太遠,步行過去隻要十幾分鍾就到了。寂靜的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連車輛也很少經過。今天是大年夜啊!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地迎接著新年的到來。為什麽別人都歡天喜地地等待著新年鍾聲的響起,而他卻要去“拯救”一個他根本都不認識的人?


    唉。再次歎氣。程希遠緩慢地向目的地前進著,一邊走一邊不禁開始哀悼著自己悲慘的命運。


    早早就說好了,今年的春節要去女朋友家過,所以他從放寒假就一直留在學校。想不到臨到年關,女朋友竟然以一句“性格不合”就把他像一張廢紙似的吹掉了。


    比起惋惜多年的感情,更糟糕的是——事到如今,要怎麽跟家裏人交代呢?以程希遠這種“有事放到明天再說吧”的性格,打死他也不要現在打電話迴家說實話!所以,先把年熬過去以後再說吧。


    唉!第三次歎氣。程希遠抱著凍得有點僵硬的胳臂,從兩座高聳的大樓之間穿過,來到了福祥新村的中心花園——無月的夜幕與微亮的燈光交織之下,花園方向一片朦朧不清。


    他在心中暗暗嘀咕著,不知道那個“想死”的人到底在不在。努力地擠著眼睛,在那一團黑乎乎中尋找著。


    正在他聚精會神地尋找之際,一個白色的影子突兀地自那暗黑一片的花園中跳了出來,“要死了!這麽久才來,你想凍死我啊!”


    “啊。”程希遠被嚇了一跳,但隨即鎮靜下來——


    那是一個個子不很高的女孩子,正緩緩地走近了他,晶亮的大眼睛盯著他瞧,“哎,你是誰啊?”大概是立刻就發現了來者並不是她要等待的人。


    “我?”這個問題還真不太好迴答,程希遠下意識地抓了抓衣袋裏的手機,“我,我收到一條短信息……”


    “短信息?”說話間,女孩子已經來到了他的麵前,大眼睛在夜色裏閃動著瑰麗的光彩,“什麽意思?”


    “呃,就是……”程希遠有點口吃地盯著這個眼光熠熠的女孩看。她的身上是一襲粉白相間的大衣,頭戴一頂粉色的毛絨帽子,耳邊還套著一對粉色的大耳套——簡直像個冬裝的芭比娃娃般毛絨絨粉嫩嫩的。


    他皺了皺眉頭,那張凍得微微發紅的臉頰看起來還真有那麽丁點熟悉的感覺——難道是曾經見過的人?不過,他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就是什麽呀?你這個人怎麽這樣,說話能不能痛快一點!”女孩的心情一定很不好,所以更加受不了他的磨蹭,開始不耐煩地抱起雙臂,“是你收到我的信息,是不是?”


    “是。”他就是這個意思,程希遠連連地點頭。看她陌生的態度,完全排除了她是自己熟人的可能性。


    “ok。我了解了。”女孩擰著眉毛,從自己身後拽出來一個水粉色的小包包,在裏麵掏了半天,掏出一個hellokitty的手機,認真地翻看著。半天,她才抬起頭瞪了程希遠一眼,“9496?”


    “啊?”反應永遠慢半拍的程希遠又多花幾分鍾時候思考,終於明白她問的是他手機的尾號,“是。9496。”


    “鬧了半天,發錯了——”女孩淡淡地籲了一口氣,抬眼瞅了瞅愣愣的程希遠,再低頭盯著自己的電話想了半天,最後隨手將電話扔迴包包裏,“算了,沒心情了,不玩了。”說完,看看他還在發呆,忍不住豎起眉毛,“哎,我這個信息又不是給你的,你過來湊什麽熱鬧?”


    “我知道不是給我的……”程希遠本來就不擅言辭,被這麽年輕的小丫頭一說,更是鬧了個大紅臉,幹脆原本想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女孩皺眉皺眼地轉來轉去好幾圈,然後抬起頭,掃了他一眼,“你,是因為擔心所以才過來看看的?你覺得我真的會自殺?”


    “是。”他就是要說這個,他再次點頭。


    女孩瞪著他瞪了半天,然後別過頭去,開始捧腹大笑,“哈哈……哈哈……”


    程希遠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麽?”


    “……沒什麽……”女孩捂著肚子,衝他擺擺手,“沒事……哈哈……”


    輪到程希遠皺眉了,這個人,怎麽這樣怪?短信息裏說得那麽可怕,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樣,怎麽現在笑得很開心似的——瞧她年紀不大,跟自己的學生應該差不多大小,人長得又挺漂亮,也不知道因為什麽,怎麽那麽容易就說出“死”這樣的字眼來呢?


    “同學,”他的教師職業病開始泛濫,一本正經地說教,“你這樣輕賤性命是不對的——”


    “呃?”那剛剛還在爆笑的女孩愣住了,一臉莫名驚詫的表情,完全沒有預料到會被人教訓。


    “今天可是大年夜,是應該是一家人團聚的日子;有什麽問題跟家人說說吧,你還這麽年輕,沒有什麽事是過不去的……”程希遠認真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別輕易就想到‘死’,別那麽脆弱。”


    女孩聽到他終於結束了長篇大論,臉已經皺成了一團,咬著下唇翻了翻眼睛,“無聊。”


    然後轉身就要走,卻被程希遠叫住了:“哎——”


    “幹什麽?”女孩生氣了,兩道秀眉掀得老高,“我要死要活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麽關係?你是什麽人啊?不過是接到一個發錯的短信息罷了,你管那麽多幹什麽?”


    “啊,我……”被女孩一頓搶白,程希遠又開始咬自己的舌頭。


    女孩雙手叉著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的困窘樣子。


    “總之……”他撓了撓頭,“總之生命是很嚴肅的……”


    “行了!”女孩翻翻眼,打斷他的說教,“無聊死了,我要走了。”


    “哎喂喂……”程希遠躇躊著,還是叫住了她,“你可是……要迴家嗎?”


    “家?是嗬。”女孩將手中的包包甩到肩膀上,眼睛望著天空,隨口說道,“一個空房子,我每天住的地方。”


    原來,她也是一個人住。程希遠望著女孩緩緩前行的身影,突然間覺得自己被一種名叫同病相憐的情緒抓緊了,女孩那在夜空下越行越遠的背影也顯得格外孤寂——他衝動地跑上幾步,來到她的身後,抓住了她的胳臂,“哎——”


    “啊?”女孩被他拽得差點傾倒,“你又怎麽了?”


    “沒有人,陪你過年是嗎?”程希遠激動得有點結巴,“我也是一個人,我、我陪你過年……”


    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了——自己是個陌生的男子,這樣說實在是唐突了。他馬上放開抓著女孩的手,“對不起,我不是……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看你一個人,不是,我是……”越說越是難以解釋清楚,他急得出了一身汗。


    女孩眨了眨眼,被他滑稽的模樣逗得再次樂出聲來,“怪人,你還真有意思——你也是一個人過年嗎?”


    “是。”程希遠點點頭,“就我一個人在宿舍裏,連看門的老大爺都迴家了。”


    “哼。”女孩抓著搭著肩膀上的包包帶子,又迴複一副不冷不熱的表情,“你不是怕我換個地方去‘死’,才故意這麽說的吧?”


    “不是不是。”他急切地擺手,“我說的是真的……”


    女孩瞪著他好一會兒,才淡淡地說了聲:“放心吧,我才不會自殺哩。”說完,衝他吐了吐舌頭,“大叔,你不要再擔心了……”


    話音未落,隻聽得一聲悶悶的爆炸聲響,接著,一道光芒隨著著尖銳的哨響直衝上夜幕,轉眼,千萬道璀璨的光華在夜空中綻放出一朵絢麗的花朵。


    “啊,放禮花啦——”女孩的聲音轉眼被淹沒在接二連三響起的巨響中,陸續盛開在空中的禮花,猶如撐開了一張張五彩絢爛,光華奪目的大傘,每一粒飛濺的光屑都是一個耀眼的星子。


    “真漂亮。”程希遠伸直了脖子,定定地抬頭望著舞台般華麗的夜空,情不自禁地輕叫了一聲。


    “真的好漂亮!”女孩的眼睛也盯著空中,卻馬上迴應了他的話,“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外麵看禮花了。”


    沒想到她在禮花轟鳴的時候還能一下子就聽到自己的低語,程希遠意外地把望著天上的眼光調迴來,投到她的臉上。


    在煙火五彩奪目的光芒之下,她努力地昂著頭,揚著尖小的下巴翹著略薄的嘴唇,從眉梢到眼角,從臉頰到唇邊,都是微笑的痕跡。


    “……真漂亮……”他忍不住低低地呢喃著。


    “啊?你說什麽?”女孩帶著笑容,這一次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麽。


    “我、我是說……”程希遠又開始結巴,他生硬地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呃,已經過了十二點了,是新的一年了……”


    “是啊,新年快樂!”女孩眨著閃亮的大眼睛,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不管怎麽說,我還得謝謝你一片好心,而且,托你的福,我才能看到這麽美麗的煙火禮花。”


    “不用客氣。”程希遠被說得不好意思起來,伸手搓了搓臉頰,“其實我什麽也沒做。”


    “你能來就足夠了……”女孩說著自嘲地笑笑,“連個陌生人都比他們還要關心我呢。”


    “什麽?”程希遠沒聽懂她話裏的意思。


    女孩抿著嘴,伸手向他擺擺手,邊跑邊對他喊:“我出來太長時間了,現在必須趕迴去了。新年快樂呀——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程希遠。”眼見女孩越跑越遠,他大聲地迴答她,順便問,“你呢?你叫什麽?”


    但女孩已經跑得很遠了,不知是沒有聽道還是不想說,總之,他沒有得到最後的答案。


    他聳聳肩,此時,最後一朵煙花的玫瑰綻放在夜幕中,劃出千萬道轉瞬即逝的光芒,最後一點點,在漆黑的天空中變淡,直到消失不見。


    程希遠張著嘴巴,抬著看著已經變得一片澄靜,清朗無月的夜空。


    新的一年,就在這麽莫名其妙之間,降臨了。


    太陽已經掛得老高,程希遠還抱著棉被睡得香甜。


    可惜不識趣的電話鈴聲適時地響起,仿佛是專門跟熟睡的人過不去似的,一連串地響個不停。


    程希遠動了動眼皮,決定放棄這個打攪了他清夢的電話——讓答錄機解決去吧!


    電話響了一陣沒人接,便自動轉到答錄機上:“我是程希遠,現在外出,無法接聽您的電話,請在嘀一聲之後留言,我會第一時間迴複——嘀!”


    那邊立刻傳來震耳欲聾的怒吼聲:“程希遠,我知道你窩在宿舍裏沒處去!你趕快給我滾來接電話,要不然你會死得很慘!程——希——遠——”


    恐怖的魔聲穿腦。


    顫抖著拉長的尾音,嫋嫋地迴響在程希遠九十多平方的房間之內,大有繞梁三日餘音不絕之氣勢。


    而那個被叫到名字的人,立刻像壓到彈簧似的,“嗖”的一聲跳了起來:“大嫂!”


    瞌睡立即消失,他從床上滾到地上,爬起來抓起桌上的電話,“大嫂,我不知道是你……”


    “嗯哼!”電話那頭駭人的叫聲立刻變成冷淡的悶哼聲。


    “對不起,對不起。你饒了我這一迴,以後我再不敢了……”程希遠習慣似的在嫂子麵前說小話——他以往的人生經曆教會了他一件事:他可以得罪任何一個親戚朋友,但是唯獨他親愛的大嫂,是絕對開罪不得的。


    “好小子,你還想瞞到什麽時候?”電話那頭的聲音變了,換成他的大哥程希遼,“你跟紀霞都已經分手了,為什麽不說清楚?你以為能瞞多久?為了不讓我們知道,寧可自己躲在宿舍過春節?要不是知春給紀家打了電話,我們還真被你蒙住了。”


    伴隨著大哥埋怨的話語一同傳進話筒的還有嫂子姚知春氣憤的叫聲:“混蛋小叔子,出門在外不學人家好的,學會跟家裏撒謊!”


    程希遠把話筒拿離耳邊一點距離,揉了揉發麻的耳朵,苦笑一聲:“大哥,你叫大嫂不要生氣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小霞,她到年前幾天才對我說要分手,我臨時也沒辦法通知你們,真的不是故意要隱瞞……”雖然說分手了,可他還是習慣性地叫她的小名。


    那邊傳來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電話被大嫂搶到了,“小叔子,你怎麽那麽笨呢?她說分手你就真的分手?你不會再去找她?”


    “去了。”程希遠很委屈,“可是她說不想見我。”


    “你去了幾次?”姚知春對他了解得很。


    “一次。”果然如此。


    “再去!”用吼的給他吼迴去:“女人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尤其是紀霞那樣任性又死要麵子的女人——你不去多求她幾次,怎麽能顯得出她的重要性?”


    大哥的聲音同時響起:“幹什麽要去求她?你都說了她是任性又死要麵子,這種女人分手了更好……”


    又是一陣亂嗡嗡的聲音,不知道大嫂用什麽東西在敲大哥的頭,“我在說話,你給我閉嘴!希遠!”


    “到!”他馬上報到。


    “希遠,如果你還想挽迴你們的感情,就再去找她。”大嫂的聲音變得十分認真,“你們畢竟已經在一起那麽多年了……”


    程希遠用兩支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話筒,半天才悶悶地說:“不要。”


    “好,我就知道你對她還是有感情的……什麽?”那頭的人還以為自己的說服已經取得效果,萬萬料不到,這個一向對自己服服帖帖的小叔子竟如此幹脆地迴絕了。


    “不要?為什麽?”


    程希遠繼續慢慢地敲著話筒,一下一下,有節奏的,“她說得很明白了,我們性格不合。而且……”


    不禁迴憶起當天被人吹飛的情景,那冷冰冰的語氣,漠然的眼光,無動於衷的神態……那種情景,一生有一次已經太足夠了。讓他聯想到除夕夜那天,那個奇怪的女孩所寫的短信息:你如果不來見我,我就去死!換成他的是:如果再讓我去求她,我就去死!


    “而且什麽?”姚知春以她一貫過於敏感的第六、七、八感,感覺到小叔子的話,弦外有音,“難道你已經有別的目標了?”不會吧?如果真的這樣的話,程家果真要放鞭炮慶祝了!


    當年他跟紀霞好的時候就沒人看他們這一對。說實話,紀霞太現實,相比之下程希遠的簡單隨性都成了愚鈍不堪。可程希遠呢,連對感情的事也同樣“簡單,隨性”就好,從大學時代跟紀霞相好,到畢業,工作,六年了,始終沒有換女友的意思。如此一來,程家的人都死心認命甚至已經開始準備他們的婚事。


    哪想事到臨頭,兩個人居然說掰就掰了!


    “哪有什麽別的目標?怎麽可能!”程希遠哭笑不得地否定大嫂怪異的推論。


    “哦。”大嫂的聲音立刻一落千丈,不過,這就是程希遠,這就是現實呐。誰叫她英俊瀟灑的老公占盡了程家所有的優良基因呢?所以,她這個大嫂有責任有義務,幫這個“訥於言訥於行”的小叔子盡快找到屬於他的幸福,“希遠,感情的事,隨緣就好,緣分到了,想擋都擋不掉……話說迴來,你那學校裏是不是有很多漂亮的女學生?”


    “大嫂!”程希遠無奈地打斷她,“師生戀是要被開除的。”


    “你可以等到她畢業以後嘛!而且開除了更好,開除了你就給我馬上迴來……”


    大嫂的心裏話沒說完,被大哥搶迴了電話,“行了,你不要說些沒用的啦,交女朋友的事情讓他自己想辦法就好了!希遠——媽還不知道你的事情,你早點迴家來,自己說清楚。”


    媽還不知道?程希遠搔搔繚亂的頭發,那他更不能迴去了。


    “好,我會找時間迴家,寒假不行了,馬上要開學了,再說吧,以後再說吧。大哥大嫂,再見。”


    用前所未有的痛快速度告別,然後搶先掛斷電話。


    站在一個人住起來顯得有些空曠寂寥的房間裏,程希遠長長籲了一口氣,想起大嫂一直沒有放棄抓他迴家的念頭,忍不住撫上隱隱發痛的頭。


    可真是個混亂的新年伊始呐!


    春季開學的第一周,程希遠照例是沒有課的。三年來,他的課程都是從第三周以後才開始的。


    他所在的聖安諾大學是一家超豪華的私立高等綜合學府;學校尤以西院的理工學院最為著名。而他恰好就任教於久負盛名的西院——不過他教的科目可不是炙手可熱的理工科目,而是在眾多理工學子眼中可憐兮兮,可有可無的選修科:歐洲近代史。


    程希遠慢吞吞地坐在辦公桌前,有條不紊地收拾著新學期需要的各種教材和參考書。新的課程表已經排好,端端正正地貼在他書架的上方——同去年一樣,今年的課程表仍舊排得很疏鬆,倒是與他散漫的性格十分搭調。


    由於他的課實在被忽視到了極點,在他講課的時候,最常出現的一幕就是:他在講台上講得唾沫橫飛,台下麵則是一潭死水,波瀾不驚:寫作業的寫作業,睡覺的睡覺,聊天的聊天,吃東西的吃東西……


    無聲地歎了口氣,偶爾他真的會懷疑自己選擇教師這個行業是個錯誤。


    那麽,他到底在無謂地堅持什麽呢?


    眼角無意識地飄向書架,那裏赫然放著一本精裝的《五分鍾教你花道入門》以及另外一本稍顯破舊的《鮮切花病害研究》。將書輕輕抽出來,程希遠的眉輕輕收攏——在大學裏任職,有優厚的薪水,有獨自的宿舍,還有很富餘的休假時間——那麽,為什麽這些跟自己毫無關係的書會在這裏?


    程希遠撇撇嘴角無聲地笑,向椅背一靠,享受起一個人的安靜時光。


    新學期的第一堂課,程希遠正在給學生詳細地講解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最著名的“第一槍”。


    “一槍打響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刺客普林茨比,在案發不久就被捕病死獄中;但是,因為德奧戰敗,普林茨比倒成了塞爾維亞的民族英雄;無端被刺的斐迪南大公夫妻反倒成了死有餘辜的非正義一方。”


    照著論文講得正在興頭上的程希遠停下板書,往台下看了一圈。


    除了一兩個學生正在跟進他的講授,見他停下來,也困惑地抬眼與他對視;更多的學生則是自顧自地忙著自己的事情,根本不知道上麵的老師已經開始生氣。


    程希遠翻了翻講桌上的點名冊——三個班級的合班課,出席的學生本應該是七十四人,可眼下看起來,坐在階梯教室裏的連四十七人都不夠。


    原本他是覺得學生的學習可以靠自覺的,他這種想法,是不是錯了?


    程老師的三無政策,在西院理工學院算得上是小有名氣。所謂“三無”即是:上課無點名,隨堂無作業,考試無不及格。所以,那些選修了他課程的學生不用擔心學分的問題,便肆無忌憚起來了。


    想到那些沒有出現的學生,程希遠的心裏開始泛起些許無名火,“為什麽這麽多同學缺席?”


    這次,不僅抄板書的學生抬頭看著他,連那些原來在做別的功課的學生也都齊刷刷地向他行注目禮:上了他一學期課了,這種問題,還是第一次聽到呢。


    “是不是我的寬容,讓你們覺得我是在敷衍?”程希遠首先檢討自己的過錯,“所以,反過來,你們也用無所謂的態度對待我的課程?”


    學生中傳出一陣低低的議論。


    程希遠合上所有的教材,揚起手拿起點名冊,“請同學轉告同學,下節課,我要按著名冊上的名字點名,如果有誰的缺席率超過全年的10%,我會讓他今年當掉這科;不交作業超過三次的,以及期末的考試不及格的,也會當掉——我不是在開玩笑。”


    學生們先是呆呆地聽完他的訓話,然後才不約而同地迸出各種各樣的唏噓之聲:“要點名?還要考試?”


    “不會吧,不是真的吧……”


    “筆記?誰記筆記啦?重點內容是什麽?”


    “有誰知道作業是什麽?”


    ……


    對嘛,這樣才是課堂上嚴肅緊張的學術氛圍嘛。程希遠抿著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說起來,教學生確實要比栽花種樹難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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