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寂被推進手術室裏緊急搶救,安排了息川城內頂級的外科醫生主刀。 嶽崇劫後餘生,成了一群倒黴蛋中最幸運的那個,最早被綁來充當威脅的人質,最後倒是一點彩都沒掛,安全得很。 隻是他自己心理素質太差,當了多年暴發戶屬實沒見過幾次死人,遭此一難,竟是活生生嚇出了失心瘋。 被秘密送迴嶽家時,大小便拉了一褲兜,瘋傻癡呆,連自己親兒子都認不出來了。 不過這些都不在邵攬餘的關心範圍之內。 主樓客廳滿目狼藉,留下部分傭人清理打掃,他親自將邵留良送到了原先靜養的小別院裏。 除了被撞那一下,邵留良表現得比較痛苦難受,目前狀態看起來並無異樣,說不定比正在包紮傷口的邵淩姿還穩當許多。 邵攬餘把他抱上床,仔細掖好被子,說道:“您先休息會兒,我去叫醫生過來。” 隻是還未邁步,小臂便被人拉住了。 “陪良叔坐會兒,”邵留良說,“你太忙了,平常想找你說說話,都沒有機會。” 斟酌片刻,邵攬餘就勢坐在床邊,微微扯動外套袖口,遮住了襯衫上飛濺的血跡。 邵留良慢聲說:“你是不是心裏在怨怪我,讓你放走了席未淵?” 邵攬餘說:“良叔為邵家操持了一輩子,要做什麽自然有您的道理,晚輩不會質疑。” 邵留良嘴角顫動,好像是笑著的,卻實在瞧不出笑意。 “我了解你這孩子,打小就心思深,還得讓人抱在手上那會兒,就知道怎麽隱藏自己的喜怒哀樂了。” 歎了口氣,邵留良接著道:“說實在的,我不愛你這少年老成的性子,也不希望你這麽累,可偏偏隻有這樣,才足以擔得起一個邵家,護得住一方水土。” 邵攬餘想說話,然而被他擺手阻止,好似對方隻是想將自己的心裏話講出來,並不需要他迴應。 邵留良年紀大了,又久病纏身,說幾句話就得歇一口氣。 緩了半晌,他臉上浮出追憶的神情,眼神也逐漸飄向了不為人知的遠方。 “當年我和你父親,是在一場酒局上認識的,那時我年輕氣盛,心裏揣著股傲氣,特別瞧不上那些有錢公子哥,你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我倆由誤會和偏見開始,雙方拚命較著勁兒,跟仇人似的,我對他惡語相向,他見了我也半點不客氣,就這樣鬥了一兩年,他倒是真君子,鬧歸鬧,卻從來不用強權壓人。” “後來你爹啊,不知道從哪看見了我的實驗報告和論文,突然跟中了邪一樣,三天兩頭要請我出去吃飯,罵不走趕不走,不搭理他就一個人蹲在我家門外,什麽時候出去都能看見,用我們那會兒的話形容,就是一個沒皮沒臉的無賴,不著調的流氓,哪像什麽貴家少爺。” 說到這,邵留良沒忍住笑了起來,舒展的眉目間帶著淡淡無奈,仿佛被明朗耀眼的光亮照拂著,整個人都年輕了幾歲。 雖然認識了良叔快三十年,但這還是邵攬餘頭一迴,親口聽對方說與自己父親的故事,不經意認真了幾分,聆聽起來。 “我很早就知道,你父親他是帶著目的接近,惦記著實驗團隊的技術,可他那人就是有這個本事,三分情誼能演出十成十,黑的說成白的假的能變真的,認識時間久了,我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邵留良無奈的笑容裏,漸漸多出些許苦意:“我進邵家三十年,身邊人一個接一個離開,到你父親去世那天,我依然沒有後悔來這一趟。” “可是攬餘啊,”他嗓音忽而輕下去,好似縹緲起來,“我今天忽然想不起來,我曾經叫什麽名字了,外頭人稱唿了我三十多年邵留良、邵先生,身邊每個人都是如此,但我並不姓邵,我從一開始就不是邵家人。” 邵攬餘心底驀地一咯噔,聽見對方說:“就在今天,我後悔了,後悔當初不該應允你父親,不該進入邵家,更不該製造出那些武器。我忘了自己不姓邵,更忘了自己曾經的初衷……隻是想用強大的武器,讓普通人活得容易一點而已。” 笑中夾著晦澀的淚,邵留良麵上的光彩消失殆盡,唯餘滿滿的厭倦和疲憊。 “勞勞碌碌這麽多年,我不僅害了別人,也把自己害成了這樣,我這一輩子,做的每個選擇都是錯的。” “良叔” 邵攬餘眼神凝重,再次開口卻再次被阻止。 “我有些累了,你待會兒替我叫醫生進來。”邵留良握住他的手,語聲低微,“攬餘,我教過你許多道理,今天最後教你一次,窮寇莫追放虎歸山,所做一切為的都是將來斬草除根,席未淵得除,但不能是現在,否則隱患太多難以平邵家以後,該是你一個人撐著了,去吧。” 邵攬餘沉沉注視對方,邵留良鬆開手閉上了眼,麵露痛苦之色,突然非常不舒服的樣子。 邵攬餘立馬起身往外走,傭人剛好接到醫生匆匆趕來。 他迴頭看了眼房門,心髒無故重重跳了一下,陡然間刹住腳步,後知後覺的怪異泛上心頭,邵攬餘不假思索轉身折返。 房門嘭地推開的瞬間,邵留良身體無力滑下床緣,私藏的手槍掉落在地,背後白牆濺上了一片刺目血跡。 醫生護士們倉惶跑進房間,爭分奪秒實施搶救,周遭腳步聲雜亂無章,邵攬餘卻如同進入了真空地帶,什麽都聽不見了。 …… 咚咚咚 一步一步,緩慢又虛浮的腳步邁下階梯,邵攬餘感覺眼前所有事物籠罩了濃鬱的霧氣,白茫茫的,模糊而淩亂。 耳鳴不斷徘徊在大腦裏,他仿佛成了一縷遊魂,最後的台階不慎踩空,他任由自己向下墜。 邵攬餘跌進了某個懷抱,那人再次穩穩接住了他。 恍惚間抬頭,邵攬餘看見費慎熟悉的麵龐,說:“沉,我想睡會兒。” 邵攬餘這一覺,睡得時間很短暫,還不到兩小時。 他卻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這二十多年的人生,皆如走馬燈一般,交替在夢中上演了一遍。 喧囂紛擾的俗夢裏,母親徐宛一聲聲叫著他阿時,對他說不要生病,要陪在媽媽身邊好好長大。 邵留尋總是像對待小動物那樣,衝他吹兩聲口哨,招招手叫他過去。 可等他真的過去了,對方用手心輕拍他頭頂,賞幾個稀奇小玩意兒,又叫他走。 秦一舟太煩人了,在自己家不敢說的話,經常一股腦地倒給他,是個活脫脫的話癆。 而每次他壓根沒有在聽,對方也不計較,不厭其煩地說了一遍又一遍。 良叔有些奇怪,如果沒和邵留尋待在一起,他總喜歡自己獨來獨往,仿佛是遊離在邵家之外的邊緣人物,很多人不親近他,可又不得不尊重他。 好像還有個朋友叫席未淵,記不太清了,隻記得那人很愛跟在自己身後,卻又什麽話都不說,沉默得像是陽光背麵,那一抹毫不起眼的影子。 “阿時……阿時……” 母親又在喊他了,邵攬餘轉身往迴跑,可雙腳一崴,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阿時……阿時……” 他努力想要爬起來,然而身上仿佛壓了塊大石頭,手腳如同戴了枷鎖般沉重,怎麽也站起不來。 “阿時……阿時……邵攬” 邵攬餘心急如焚,千辛萬苦掙紮著,拚盡全力撐起左腿時,手腕倏地一緊,他被人用力拉了起來。 “邵攬餘!” 眼皮驟然睜開,入目是一片暗沉朦朧,宛若被母體溫暖的外殼包裹著,安寧祥和的昏暗之中,能隱約窺見外麵透進來的光。 邵攬餘動了動,感覺到自己躺在柔軟的床榻裏,側過頭看見了一個人影。 費慎趴在床邊,手長腿長卻委屈自己蜷縮在方寸之間,像個小孩子一樣,即使睡著了也不忘抓住讓自己心安的東西,比如邵攬餘的手。 他一動,對方也跟著醒了。 費慎仍舊維持著原姿勢,隻是將腦袋立起來,下巴墊住手背。 “睡得好嗎?” 邵攬餘很低地嗯了一聲,嗓子有些幹啞。 “你看起來很累,邵攬餘。” 不知為何,比起小名阿時,邵攬餘更喜歡別人叫他的大名,就像費慎這樣連名帶姓的喊,每次聽見,他心裏似乎都會安定幾分。 費慎原以為,邵攬餘醒來後會第一時間關注外麵的情況。 誰料對方發了會兒呆,一隻手摸索著按上了他右胸口,平放片刻,問道:“荼蘼花刺青,還要嗎?” 費慎起初沒反應過來,腦子轉了一圈才明白,邵攬餘看見過他的傷口,知道刺青已經沒了,現在問他要不要重新紋一個。 “做夢都想要。”費慎掌心覆住了右胸口上那隻手。 邵攬餘好像笑了笑,暗沉的環境中看不太真切,顯得有些遙遠。 “一起去吧,添在腳踝上,我們一人一個。” 作者有話說: 胃出問題了,明後天去醫院做檢查,下章更新推遲一天,25號周日更第127章 貪念 一輛十分不起眼的灰色麵包車,停在了某棟更加不起眼的舊居民樓外。 車上下來一位身形纖瘦的女子,裹緊了自己的羽絨服外套,帽子口罩遮住五官,穿過水漬斑駁的樓道,走進居民樓裏,上到了第三層。 一層雙戶,隻有左邊那戶住了人。 女子輕敲了四下生鏽的鐵門,三長一短,等待片刻,鐵門發出岌岌可危的咯吱聲,慢悠悠開了條縫。 縫隙裏露出半邊男人的臉,五官清晰,臉龐瘦削,樣貌能稱得上一句端正。 辨認清楚來人,他眼底劃過一抹欣喜,連忙將門縫拉開大半,側身讓了讓。 “有儀……施小姐,請進來吧。” 施有儀略一點頭,雙腿邁進屋內,似乎聞到了點異樣的味道,屈指抵了抵鼻尖。 男人察覺到她的動作,麵露幾分窘迫,有些局促地去開窗戶,嘴裏磕磕絆絆解釋:“天氣冷,潮濕,很久沒出太陽了,味道有點重,不好意思啊。” 施有儀環顧一眼幾十平米的房屋,家具稀稀拉拉的看不見幾件,斑駁的牆皮脫落,所有物品都泛著陳舊的顏色,稱不上有多舒適,但整體還算幹淨。 桌上放著一個小鋁鍋,鍋裏有吃剩的麵條,施有儀問:“打擾你吃午餐了嗎?” “吃完了,吃完了。”男人走過去收拾餐桌,將小鍋放進洗碗池,“麵條煮多了點,這是剩下的。” 他說著迴頭看了眼,很想問她吃過午飯沒有。 可隨即想起自己這裏沒幾樣拿得出手的食物,索性把話咽迴了肚子裏,改口道:“你隨便坐。” 施有儀找了張凳子坐下,說:“孟先生……” “叫我名字就行,之前不是說好了嗎。” 剛出口便被打斷,望著對麵體型沒比自己強壯多少的男人,施有儀堅持了原有稱唿:“孟先生。” 男人孟不凡似乎苦笑了一下,點頭道:“也行。” 如果此刻邵攬餘和費慎在這,便會發現,與當初在尤州和鬱南鎮遇見的那人相比,如今的孟不凡發生了驚人的變化,簡直像換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