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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擋在底層艙室門前的斷木被高鎮一腳踢開,雖然這次他身邊一個手下都沒有,名捕破門而入的樣子依然跟過去一樣氣勢洶洶。


    底艙裏隻有一個長生人,他背對高鎮,不得不佝僂著身子才能在艙室中站立,在那人麵前有條新破出的裂隙,海水猶如一道涓流潺潺湧入。


    “住手!”高捕頭暴喝一聲,他成竹在胸,此刻眼前的人於他隻是另一個亟需拿下的匪徒。


    巨人停下穿鑿的動作,工具被他隨手扔下,他垂下雙臂,但是並沒有迴頭,沉默的背影散發著慍怒與不屑。


    “轉過身來!”


    巨人沒動,也沒出聲,仿佛根本懶得做出迴應。


    “轉,過,身,來!”高鎮聲音裏帶著不容反抗的壓迫感,他自己都數不清到底有多少江洋大盜在他的威壓下倉皇失措。人心非似鐵,官法真如爐,高鎮鐵尺在手,臉上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此刻,他就是官法。


    “從小到大,你沒有一次不讓我失望。”腥鹹的海水氣味隨著聲音從巨人處飄過來,聽到這句話,高鎮的膽氣忽然就消失了,鐵尺險些脫手而落。


    “我給你取名高鎮,字波平,就是希望你鎮平海波,破浪萬裏,可是你呢?”巨人緩緩轉過身,他的上半個頭顱類似螃蟹,下半個頭顱也僅有嘴可以辨認,饒是如此,捕頭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長生人,不良人張開嘴想要喘氣,卻發現這比登天還難,“可是你是怎麽迴報我的?你連海都不敢下。你是個廢物啊,兒子。”


    高鎮沒有迴答,他拿著鐵尺的手瑟瑟發抖,眼淚無聲淌過麵頰,帶著一種舒適而軟弱的溫暖。之前那個盛氣淩人的捕頭不見了,留在此處的隻有一個無助的小孩。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出海一去不迴?我要擺脫你,你是我人生最大的恥辱。我曾經想方設法要把你變成我的驕傲,我真的盡了一個父親最大的努力,可是你,你寧可去做恥辱。”巨人無奈地搖頭歎息,“哪有孩子像你這樣的?”


    “你,說夠了沒有?”高鎮幾乎是咬著牙吐出這句話,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想就此投降,就像是小時候無數次那樣放棄抵抗,迎接父親的責打還有刻薄的奚落。那是小時候他的生存方式:反複告誡自己再忍一忍,無論多惡毒的打罵,總是能熬過去的。


    或許真正折磨他的從來都是他對於父親的恐懼,而是這種已經淪為自然反應的習慣性順服,高鎮恨不能給自己的膝蓋加上鎖,好避免它不由自主地屈下。


    “你竟然還敢頂撞我?我太縱容你了。對了,聽說你成了名捕,前些日子在淮南辦案的時候,為了抓人犯眼睜睜地看著兩個手下淹死了。”


    “不!”高鎮怒極申辯,卻被巨人無情打斷:


    “死了兩個手下還沒有抓住人,你不但自私,而且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小時候我就看穿你這個人了,除了用你那點猥瑣連累我之外你還能幹什麽?”說到這裏,高濤發出一連串漏氣也似的笑聲。


    “小葉,原蓬甲。”高鎮忽然厲聲道,但這語氣不像是鐵麵無情的捕頭,卻像是一個孤注一擲向大人抗爭的孩子。


    “什麽?”


    “他們一個叫小葉,一個叫原蓬甲!”不良人咬著牙說,“他們都是因公殉職,他們都戰鬥到了最後一刻,也許從來沒有人在意過他們,但他們死得坦坦蕩蕩!”高鎮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他像個倔強的娃娃似地一把抹掉臉上的淚水,重新握緊鐵尺。他明白,他作為名捕的尊嚴在聽到父親第一句話時就已經喪盡了,不管經曆過多少兇險,擔起過多少責任,他內心深處那個懦弱的小孩其實從來沒有長大。但是那又如何呢?名捕也好,孩童也罷,如今的形勢,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怎麽?你想打我?小畜生,給我把家夥放下!我叫你放下!”


    高鎮攥著鐵尺的手在微微發抖,支撐著他的其實是一種反抗的衝動,不良人並沒有想好接下來要怎麽做,事實上就像所有頭腦發熱的小孩一樣,他的思緒一片空白,此時的高鎮自己都覺得好笑,那些被他擒獲的兇神惡煞會怎麽想呢,有人隻用了幾句話,就把江南道名捕打迴原形。


    看到兒子沒有聽自己的話,高濤抿緊了嘴唇,他無法忍受這樣的冒犯,“你放下!放下!你要氣死我啊?”


    接下來很短的時間裏兩人都不再說話,隻有海水灌入的聲音攪亂著底倉的死寂。不知所措的感覺越來越濃,高鎮的背後冷汗直冒,兒時的恐懼像海水一樣把他淹沒,讓他無法唿吸。


    巨人又歎了口氣,聲音疲憊中帶著無可奈何,像是試圖說服一個不講道理的人但是失敗了。


    “我早就不該對你還報有希望,你根本就不配做人。”高濤這話並不是對著他兒子說的,聽起來,他更像是在勸慰他自己。


    高鎮不等他說完,鐵尺一晃整個人已經飛撲過去,可是,在半空中他就已經暗叫不好,他的思緒太亂了,打出的這一招不但腳下虛浮,而且顧頭不顧尾,背後露出很大一塊破綻。


    不等他變招,高濤巨手一揮已經死死拿住了不良人的後脖頸。高鎮聽到了長生人的一聲輕蔑至極的冷笑,緊接著他的頭就被塞到了湧進的海水中。


    “喝呀!給我喝呀!你為什麽不喝!你浪費我的心血,把我的臉麵我的希望都像垃圾一樣扔掉,你把我當什麽?啊?”


    鹽水灌入高鎮的口眼,刺痛讓他臉色發白,嘴角眼角都浮腫起來,呈現出讓人作嘔的粉紅色,高鎮痛苦地嗚咽,他不知道口中苦澀的味道是來源於海水還是悔恨。


    “看看你自己!世界上還有比你更可悲的人嗎?攤上你這種兒子,你要我怎麽辦?我這個當爹的還能怎麽辦呐?你說說看,天底下還有哪個父親能做到我這個份上?”


    這句話直接把高鎮逗樂了,他在苦鹹的海水中發出嘶啞的笑聲,結果因為嗆進了海水,笑聲最後變成一串痛苦的咳嗽。


    “笑什麽?你笑什麽?”高濤把兒子提起來讓他重新麵對自己。


    “從小到大,我最最害怕的,就是現在這一刻,哪怕是你走之後,哪怕是長大後,我還是無數次夢到這一刻。”高鎮原本煞白的臉因為唿吸不暢已經漲成重棗色,他頂著一張紅臉嬉笑的樣子活像個落魄的醉漢,“但現在,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阿爹,比起我抓的那些江洋大盜,你其實根本什麽都不算。”


    話音未落,捕頭的鐵尺已經狠狠敲在了高濤腰眼上,巨人手一鬆,高鎮趁機轉身又是一尺砸在巨人麵門,高濤臉上好幾塊青殼四散而飛,還未等他站穩,新一輪鐵尺已經雨點一般落下。


    “你是什麽東西,你隻敢對你兒子撒威風。我是廢物?我是江南道名捕!你是什麽?你迴答我你是什麽?你的一生都隻敢對沒有反抗能力的人下手,你才是廢物!”


    自小積壓的憎恨噴湧而出,高鎮的攻勢變得雜亂無章,完全像是個不懂武功的門外漢,但是他不在乎,他隻想揮舞鐵尺,哪怕死都不在乎,這一生中,從來沒有一刻他像現在這麽暢快。


    然而高臨濤立刻抓住了他的破綻,巨人一拳揮出,鐵尺被擊落在地,兩個人隨即在海水中潑皮也似地扭打成一團。


    (分割線)


    霧燈的光芒越來越耀眼,那頭顱的吟唱也變得鏗鏘有力起來。而眾人頭頂的桅杆上,此刻又爆出嘶吼:“你們在幹嘛?我看不見!船員,點燈!快點燈!不管是造反的水手還是姓孫的,我要親眼看著你們一個一個去死!給我點燈!”


    沒有人理睬他,所有的人都明白,獨孤元應已經在經曆最後的迴光返照。半晌之後,綱首的吼叫忽然轉成了狂笑,聲音從桅杆頂端直破雲霄:“我看到啦!我看到啦!哈哈哈哈!你們一個一個的都死啦!趙登兒死啦,桓有齡死啦,那個什麽鐵鶴道人也死啦,一個接一個,好!很好!啊!孫恩也死啦!你看看你那個死相,哈哈哈笑死我啦!”如果這時有人爬上桅杆,他會看到獨孤元應已經酥脆的頭顱上翻著兩隻白花花的眼珠,他早已被曬瞎了,但是這一刻,他終於在自己的世界裏給自己報了仇,甚至,如果聽他咬牙切齒的喊聲,會發現他很有可能以為是自己親手殺死了孫恩,“這一刀是為了我的船,再來一刀!這一刀是為了你給我的羞辱!這一刀是為了你拿走我的人頭!”他在想象中刺出了十幾刀,卻沒有一刀是為了他船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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