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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芳聲稱在船上呆一陣就可以忽略掉那股肉燒糊的味道,但魚一貫發現他是在撒謊。


    無處不在的焦臭已經滲透進了他的腦子裏,他現在聞什麽東西都避不開這股讓人作嘔的味兒了。


    他曾經獨自尋找過焦味的源頭,最後發現它們來自於木材的每一條紋理中,像附骨之蛆一樣與這艘船纏在一起。現在唯一能拯救老賭鬼的地方隻剩下甲板,至少那裏還有腥鹹的海風分散一下他的注意。


    天空藍得出奇,萬丈碧霄猶如一塊透徹的靛玉,金色的陽光當頭撒下,晃得人眼中滿是光暈,海天之間一片空闊寂寥,仿佛亙古以來這世上從未有過喧囂。


    魚一貫在甲板上看到了兩個遠眺的高句麗水手,老賭鬼年輕時曾經遊曆樂浪,對於高句麗語也能胡亂對付上兩句,就想著要上前跟他們攀談。“在看什麽呀?”他操著蹩腳的高句麗話問。


    那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朝他嘰哩哇啦說了一大堆,乍聽之下與高句麗話有九分相似,但是魚一貫細細琢磨,卻發現連一個詞都沒有聽懂。


    “這些人說的是扶餘話。”不知何時,薄羅圭已經挺著大肚子站在魚一貫身後,“而且還不是純正的扶餘話,裏麵夾雜了很多高句麗南部的方言。”


    大食人說罷,又轉身與水手交談了幾句,用的都是那種生僻的語言。一個水手抬起胳膊,向海上某個方向指了指,魚一貫與薄羅圭都朝那個方向望去,但是目光所及,隻有碧海驕陽。


    “他們說,海上的氣味不對,海風剛才把陰氣吹過來了。”


    “陰氣是什麽?”


    薄羅圭再次同高句麗人嘀咕了一番,然後對著魚一貫攤開雙手:“他也說不清,不過他說,海上要是飄來了陰氣,那就離起海霧不遠了。”他又看了看剛才水手所指的方向,冷哼一聲,“我是沒看見起什麽霧,要是那個捕爺在這兒,興許能看出來。”即使不用細細品,魚一貫也能嗅出大食人言語裏的酸味,看來他跟高鎮相處得並不愉快,不過話又說迴來,天底下有誰能跟不良人處得愉快呢。


    就在這時,桅頂上的瞭望員忽然開始高喊,他說的是福州話,魚一貫依稀聽出他似乎是在說“暴風雨。”


    “這個天氣會有暴風雨?”賭鬼問,同時翻起眼睛瞅著頭頂的萬裏碧空。


    “雨雲過來的速度超乎你想象。”大食人向瞭望人指的方向張望了一下,不過顯然什麽都沒看到。他又對高句麗水手說了句什麽,後者聽了連連點頭,“這倒算是好消息,風暴會吹散海上的陰氣。進船艙吧,甲板上待會兒日子可不好受。”


    薄羅圭說得沒錯,轉瞬之間,天邊原本碧藍的一角已經無聲地被染成了黑色,像是靛綢上有一小塊紮眼的汙穢正迅速地侵浸開來,又過約莫一盞茶光景,西南方向的小半片天空已經烏雲密布,魚一貫甚至能夠看到天上黑藍二色清晰的邊界。


    “進船艙去!”翟東焦不知從何處現身,黑著一張臉朝兩人揮舞粗壯的手臂,“快進船艙去。”看他盛氣淩人的樣子,活像是在支使船上的人伴,魚一貫明白他的苦處,趙登兒已經在船客們跟前把好人做盡了,事到如今翟部領就算再拉下臉去諂媚客人,也終究是做了趙事頭身後的應聲蟲,不如硬起頭皮立個不苟言笑的威嚴名聲,好讓船上人不敢輕視。


    麵對部領的蠻橫,大食人隻是稍微咧了咧嘴,唇上兩撇聳動的胡子立刻把譏諷效果放大了好幾倍,翟東焦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卻苦於無從發作。魚一貫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這對胡子簡直可算是一項才藝了。


    迴船艙的路上,魚一貫對薄羅圭殷勤地陪著笑臉:“薄爺真是什麽話都懂。”老賭鬼語氣裏帶著發自真心的敬佩。


    薄羅圭不置可否地攤開胖手:“多跑了幾個地方而已。”說到這兒,他臉上又泛起苦笑,“同是天涯淪落人。”


    “沒錯,我們都是被那個牛鼻子給害了。”這番話魚一貫是咬著牙根說出來的,他似乎還覺得不過癮,雙手又做了一個撕開動作。


    “周問鶴……”薄羅圭冷然念出這個名字,然後又喃喃講了一句大食話,他轉過頭眺望陰沉的水麵,如今海風已經大到朔朔有聲,天水之間混混沌沌,一派驟雨欲來之勢。


    魚一貫當然聽不懂薄羅圭說了什麽,大食人那句話的意思是:“天竺古文。”


    (“《蠶經》,第一部分”開始)


    貨真價實的天竺古經,至少有兩千年曆史,正攥在薄羅圭的手中。他非常喜歡這種感覺,就像是用雙手抓住了飄然遠逝的上古歲月。當時的大食人絕對想不到,再過不到一個時辰,這種感覺就要永遠跟他說再見了。


    “就是它?”坐在薄羅圭對麵的道士臉上神色夾雜著失望與不以為然,還有些許嫌惡,他也許以為自己會看到一部鑲經嵌銀的昂貴書卷吧。


    《蠶經》其實跟蠶沒關係,它是用一種不知名的細蟲屍體寫成的,那些被壓幹的蟲子歪歪扭扭地貼在棕櫚頁做的經卷上,絕大部分還看得出基本的形狀:它確實像是小一號的蠶。


    “道長可認得上麵的字?”


    紅靴道人對著經卷端詳半晌才揉著眼睛搖頭道:“這不是梵文。”當他把頭轉到門口時,剛好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嫗顫顫巍巍地從門外走進來。如今已經是一更天,這家客棧大堂裏的人陸陸續續都已經上樓休息,空蕩蕩的大堂裏隻有薄羅圭和道士這一桌還亮著燈,店小二收了薄羅圭的錢,也遠遠躲著打起瞌睡來。


    “沒錯,這是婆羅米文。”胖子撫掌微笑,“這種文字盛行時,大梵天還以肉身在地上走動。”他捋了一把唇上的胡子,“這本經書記載的,就是那個時代的事。”


    “請教一下先生?”道士皺著眉頭指了指棕櫚葉上那些肥碩的字跡:“這些……是蟲子吧?”


    “是一種已經徹底絕跡的蠕蟲幼體,它的品種與現存的任何一種蟲類都沒有關聯,”薄羅圭壓低了聲音,“寫下這本書的人,之所以用這些死蟲來拚字,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敢把要講述內容用筆書寫下來,尤其,是書的結尾部分,他們寫下了一個驚天得大秘密。”


    “隻有這些蠕蟲,才能承載那個秘密,因為這些蠕蟲,是世界上最瘋狂,最沒有理智的生物。”


    “到底是什麽秘密?”道人問,同一時間,他注意到那個老嫗已經自顧自坐在了大堂最遠端的角落陰影裏,口中似乎在念念有詞。時不時,她還會抬起頭,笑嘻嘻地看上他們一眼。


    薄羅圭得意地把經卷翻到靠近結尾的那一頁上:“就在這裏。”道人雖然看不懂婆羅米語,但是他依舊從那一頁的字裏行間,體會到了一種讓人心膽俱裂的癲妄。仿佛那些風幹幾千年的蟲子又一條條複蘇了過來,陸陸續續地在自己眼前緩緩扭動。


    薄羅圭忽然故作高深地板起麵孔,在下一刻,他要讓這個號稱見多識廣的純陽道士周問鶴對自己徹底心服口服:“這一葉上麵寫的,就是這本經卷封存的最大秘密——濕婆的真名。”


    (“蠶經,第一部分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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