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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清源在華山做接引道士快要二十年了,幾乎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就已經站在了純陽巍峨的山門前。這位道長對自己的閱曆非常自負,用他的話來說,從貴妃到巨賈,從豪俠到墨客,沒有什麽樣的香客是他沒見過的。


    然而今天,這四十多歲的老道卻又一次大開了眼界,因為這次上山進香的,是一個和尚。華道長盯著劉僧定,不知道該不該迎上去寒暄一二,那和尚看上去也是一副進退維穀的樣子,兩個人就這樣在山門前僵持住了。躊躇再三,二十年的職業素養終於占了上風,老道換上一副落落大方的姿態上前朝劉僧定唱了一個無量:“大師要不要上根香?可保家宅平安。”


    “阿彌陀佛,貧僧不信這個。”黑和尚頗有些為難地撓撓頭。


    眼瞅氣氛又要冷下來,華清源急忙又跟進一步:“那要不要求一把同心鎖,可保夫妻……”


    “貧僧……沒有娶妻。”


    就在這荒唐的對話續無可續的時候,和尚背後忽然閃出了六七個盛裝女子,笑盈盈朝老道一拱手:“七秀坊楚秀弟子薑野蘭,虞緞娘,譚小巾,瞿紅藥,奉家師,師姐之命前來拜見清虛真人。”


    一下子看到了這麽多俊俏娘子,道長顯然很不習慣。華清源的臉上微微飛起了一朵紅暈,他表情越來越僵硬,說話也有些不利索了。趁著道長與一眾姑娘交談的當口,和尚則伸長脖子朝山門內張望,剛好看到一襲僧袍出現在不遠處的山道上。他知道,這是同寺廟的玄虛師兄,師兄顯然也看到了他,因為他轉身沿著山道離開的步子明顯加快了許多。劉僧定不由苦笑一聲,他早就對自己的人緣不抱幻想了,但還是沒料到他能讓德高望重的師兄落荒而逃。


    從太極廣場拾階而上,很快就能到老君殿前,一襲白衣的清虛子於睿已經候在了那裏。即使是在豔若桃李的秀坊弟子麵前,她的美貌依舊毫不遜色。就像是迷離似火的桃林中飄進了一縷檀香,也像是繁花錦簇下流過的一汪清泉,讓人忽而在聲色之外湧上了一片恬淡幽遠。


    名叫虞緞娘的少婦向於睿行了萬福,然後道:“七秀弟子奉師父一壺蟬,師姐路櫻之名,將殺害周問鶴的兇嫌劉僧定帶到,聽候發落。”


    於睿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笑容,這笑容卻看不出喜怒,就好像其中深藏著一個宇宙:“原來是‘胭脂劍’虞女俠,貧道有失遠迎。”然後她又對身後的道童說:“木流,你帶著劉長老先去偏殿用茶,我與七秀的客人們還有話要談。”


    名叫木流的童子領命,便帶著劉僧定向純陽殿的方向走去。和尚見他一個十歲不到的娃娃,卻是麵若寒霜,一言不發,心中不由詫異,就張口尋了一個話題:“這位小道友,你們山上有沒有一個身著藍衫的念書公子,約莫三十歲上下,皮膚很白,不見血色?”


    童子並未迴答,甚至都沒有放慢腳步,劉僧定更加莫名其妙,隻得硬著頭皮把剛才的話又問了一遍,這迴童子總算有了反應,他迴頭狠狠給了和尚一個白眼,裏麵不但有著怨憎,甚至還有著威脅。和尚頓時恍然大悟,他這是為了周問鶴的緣故在記恨自己。如果是鐵鶴道人處在眼下和尚的位置,他一定會大為窘迫,甚至生出度日如年之感,可是劉僧定隻是感到了些微的無奈,因為他不可能專門花時間去跟一個孩子掰扯,這黑和尚已經在別人的冷言冷語中生活得太久,對於排擠早已習以為常。


    後麵的路兩個人都沒有開口,童子似乎為了盡早擺脫他,加快了腳步,兩人穿過太極廣場,沿著山道一直爬到純陽正宮。雖然天剛亮起不久,純陽殿前已經香煙繚繞,老君葫蘆附近三三兩兩地站著些善男信女,手執檀香念念有詞,並沒有人抬頭多看他們一眼。道童板著麵孔,將劉僧定帶進偏殿,指了指一張椅子,也不說話,就徑自離開了,劉僧定知道客套也沒人領情,便心安理得地坐進了椅子裏。偏殿裏另有兩個道士在打掃,他們看到和尚紛紛側目,卻並不迴頭正眼看他,偏殿裏明明有三個人,卻鴉雀無聲,氣氛簡直降到冰點。不多時,又有一個道童虎著一張臉將茶水送上。至於那兩個打掃的道士,則背對和尚,冷不防迴頭射來幾道冰冷的目光,算是對和尚的示威。


    劉僧定在這片落針可聞的環境裏啜了幾口茶,心想這樣也不是辦法,搖了搖他黑得發亮的光腦袋,站起來大步走到那兩個道士身後,雙手合十行了一個禮:“阿彌陀佛!”他的語氣很自然,卻並不輕浮,光聽他說話就讓人覺得他是一個通情達理之人,“貧僧的皮膚黑是天生的,兩位道兄就算賞下來再多的白眼,貧僧也沒法刷白。”


    兩個道人愣了一下,他們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迴答。劉僧定不愧為“鐵皮和尚”,他不但有一身烏黑的銅皮鐵骨,連帶他的麵皮也是堅不可摧,所有想羞辱他的人最後都會發現,自己落到了比他更沒趣的地步。之前爬山路的時候,和尚曾經被不少道士明裏暗裏打量過,他非但沒有窘迫,反而還對著那些大驚小怪的道士一一合掌,搞得對方不知所措。


    大約一頓飯的功夫後,於睿終於出現在了偏殿門口。


    “真人跟七秀的女施主談完了?”劉僧定語氣裏帶著揶揄。


    清虛子不為所動,隻是淡然施禮:“華山鄉野地方,怠慢了大師。”


    看到於睿還是對自己以禮相待,和尚也不由收起了散漫,雙手合十:“真人恕罪,高徒‘鐵鶴’道長遇害,貧僧確是牽涉其中,這已成了貧僧一生恨事,但道長並非和尚所殺,如果真人願意聽貧僧解釋,和尚定當將當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道長。”


    對於劉僧定的坦誠,於睿不置可否,她隻是看著手中的茶湯,思緒像是飄去了很遠的地方。過了半晌,她才緩緩說:“這不怨大師。”


    劉僧定吃了一驚,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是因為眼前這個散淡出塵,仙子一樣的真人,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裏竟然帶著深深的內疚。


    “大師可知,貧道為何要給我那徒弟起名叫問鶴,起字叫難曉?”


    “這……不知”


    “因為,這孩子對我而言一直是一個謎,他總是在做一些讓我瞠目結舌的事,爬上崖頂,躍入深潭,將刀劍水火視為兒戲,他的膽量大到讓人沒法理解。我一直以為,那隻是孩子的頑皮,沒有放在心上,一直到難曉漸漸長大,我才發現事情遠比我想象中嚴重得多。”


    清虛真人的眼中掠過一絲悔恨與憐憫:“難曉,他……他有病。他不懂得,恐懼為何物。我試過了各種藥方,卻沒法治好他。我不知道這病灶是潛伏在何處,他與一般的人沒有兩樣,他隻是從不害怕,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事情忽然有了變化,華山上來了一個人。


    “我不知道難曉為什麽會害怕他,那隻是一個雙手發抖的可憐人。‘扶蘇浪子’屈離,他引著難曉第一次走進了夢魘。那時候我忽然意識到,難曉是上天給我的禮物,是解開那些秘密的鑰匙。


    “我讓難曉閱讀屈前輩留下的《伽藍詭譚》,鼓勵他去西湖尋找劍胚,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難曉的怪病可以保護他不受那些天外的汙染,我是多麽自私啊!就算難曉與普通人不同,他終究是肉體凡胎,在他探尋的過程中,怪病被抑製住,群星間亙古的恐懼漸漸在他腦中紮根蔓延,他已經深陷其中了。


    “大師,是我一步步把他推向深淵的,沒有其他人應該為他的死負責,隻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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