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人,一點也不知道危險的降臨。準確地說,是壓根都不在意。


    血色黃昏,冬日淒冷。這一年的大雪早已經停止,天氣幹冷幹冷,尤其是連續幾個大晴天之後,呈現出一種暖冬的氣象,早晚溫差很大,尤其是到了黃昏,四周光禿禿的一片,落葉成堆,走在上麵,發出吱嘎吱嘎枯燥到了極點的聲音。


    彭城悄悄地走過去,也許是天地之間太過死寂,也許是這黃昏本來就象征著一種別樣的死亡和陰寒,盡管四野無人,她依舊走得非常非常小心,生怕被任何人發現。


    但是,她很快就發現,這個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四周別說是人影,就算是一隻野兔子也沒有。天寒地凍,除了一些巨大的鬆柏之外,北方常見的白楊樹幾乎一片葉子也不剩下,收獲過後的棗子樹更是顯出一種詭譎的淒涼和悲苦。


    她還是沒有放鬆警惕,遠處,一座小小的木屋已經在外。那是周圍唯一一處能看見綠色的地方,數十顆高大環繞的大樹,彭城叫不出名字,但一看那參天的氣勢,便明白為何會把隱居的地點藏在這個地方了。


    她冷笑一聲,對此,並不陌生。不過,當時她是趁著黑夜悄然來到這裏的,還從來沒有試過在大白天大搖大擺地跑到這裏招搖不休。


    近了,近了,已經能看到小木屋的主體結構了,尖頂的屋子,粗獷的建築……那也許是獵人打獵時候廢棄的。


    此時,這屋子正對著前山許許多多廢棄的石窟,工匠們早已撤離,枯萎的野草,野蒿幹枯枯地把整個四周全部圍滿,呈現出一種頹廢到了極點的死亡氣息。


    彭城公主不敢再繼續往前,她悄悄地握著匕首,看了看西邊最後的一點夕陽。很快,這夕陽就走到那棵光禿禿的棗子樹的頂端了,再往下,天空已經披上了一層淡紫色的雲彩,顯得無比得婀娜多姿。


    如此美好的夜晚,卻是一個殺人慘淡的夜晚。


    她笑起來,嘴角浮現出一絲殘酷。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樂聲。她心裏一震,這聲音似笛非笛,但異常的滄桑淒婉,仿佛吹奏之人,心境已經蒼涼如死灰一般。


    就算隔著這麽遠的距離,她一點也看不到那個人,可是,這笛聲帶來的一種意象卻分明的鮮明,好像是一副色彩豔麗的畫卷,在心中一點一點的蔓延卷過,層次分明,水漫金山,仿佛一個人,到了最後的末路,對這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懷著極大的熱愛,又有著極大的舍棄。


    聲音正是從屋子裏傳出來的。


    她緊走幾步,居高臨下的藏在一顆大樹背後看下去。


    林中空地上,放著一把極其粗糙的椅子,一個男子居中坐著。他顯然已經非常的疲憊,非常的憔悴,此時,手裏正拿著一個非常奇怪的樂器,走近了,才發現是幾片樹葉做成的。


    她從未見過有人拿樹葉也能吹奏出如此淒涼的曲子。


    再近了,那曲子也變得非常非常的低沉,仿佛一個人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卻再也沒法把最後的一個尾音彈奏響亮。他十分疲乏地把手一鬆,整個人,就歪倒在了椅子上。


    彭城心裏一喜,更是躡手躡腳地走進。


    距離那張椅子,已經隻有不到三米遠的距離。她停下來。那人的笛聲已經完全停止了,餘音在天空裏麵帶著一點顫顫的尾音。


    她握緊匕首,忽然意識到,人便是音樂,一個人能用多大的力氣彈奏,便有多大的力氣生活。但是,這個人,連吹奏都有氣無力了,顯然生存的力氣,也孱弱無比了。


    之前,她還在懼怕,畢竟這個男人是非常厲害的。以前無人知道他武功高強,隻以為他地位尊崇,德高望重,但是,那麽多次的追殺和逃亡,已經讓任何人不敢再忽視他身上那種極其可怕的爆發力度。


    她試著再往前走了幾步。


    那人還是背對著他,無知無覺,隻是手軟軟地垂下去,仿佛對外界的所有一切都已經充耳不聞。她心裏一動,忽然加重了一點腳步聲,已經把地上的落葉踏得咯吱咯吱……仿佛有小動物從林間穿過;仿佛有黑夜從風裏掠過,仿佛是一重一重的寒氣接二連三地飄渺下來……


    可是,那個男人依舊無知無覺,他還是軟軟地垂在椅子上,對於所有即將到來的厄運,都是充耳不聞。


    彭城興奮得雙手發顫。


    隻要這一匕首刺出去……隻要刺出去……她堅信,這個男人完全不堪一擊……他一定會倒下去,就倒在她的匕首下麵。這一生,她還是第一次親手殺人。


    雖然鹹陽王豢養了許多死士,雖然她從小在勾心鬥角裏長大……但是,輪到親手殺人……她還是第一次。


    手心裏,已經橫出汗水。她飛身掠起,幾乎是以快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衝過去……沒有遇到任何的抵抗,也沒有任何的意外,就連那一名雇傭的男仆都已經不見了。


    彭城的匕首,抵在他的頸部大動脈上,隻要手一歪,一個人的生命便就這樣很輕微地結束了。


    可是,那人居然還是一動不動。


    彭城的心跳更加劇烈。她睜大眼睛,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她一個人的心跳deng_deng——等等,那個人居然是沒有心跳,沒有溫度的……他整個人身上散發出一種比嚴冬更加殘酷的寒意和冰凍……就像是一座難以察覺的冰山,就像是被凍僵的萬年的枯木……


    但是,仔細傾聽,他還有一星半點的心跳,但已經不是心跳,隻是動脈在慢慢地,苟延殘喘。


    那時候,彭城心底忽然有一種非常奇怪的錯覺——就像這個男人壓根就不是活人……或者說,他的大部分早已經死去了……隻因為內心深處唯一的一點執念,讓他久久不能斷氣,讓那口氣還在胸腔裏緩慢地起伏和徘徊……


    她怔怔地,握著匕首的雙手,竟然刺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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