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歐陽炵九點不到便迴到家。


    拄著拐杖踏進玄關,沒有見到寧靜海迎上前關心問候,他竟覺得有種空虛異樣感。


    昨天她帶著班上學生,參加小學舉辦的兩天一夜露營活動,這是結婚一個多月來,她第一次沒在家過夜。


    雖然兩人的關係仍未恢複過往的自在熱絡,但他已漸漸習慣她的陪伴。


    習慣每天迴到家,不管多晚,她總坐在客廳等待,聽到他進門,立刻上前相迎,接過身後司機代提的公事包。


    他深夜待在書房時,她會端來一碗親手熬煮的紅棗銀耳羹。


    在他沐浴前,她會進他房裏將他要替換的衣物準備妥當,擺放在浴室門外。


    之前,他行動較為不便時,她甚至替他擦背、洗頭。


    她比貼身傭人更體貼細心,殷勤伺候。可他未曾把她當傭人看待,反倒愈來愈感受到她的柔情,接受她的付出,逐漸意識到她由妹妹變為妻子角色之間的差異。


    雖然他和她始終分房睡,但他不再刻意逃避她的眼神,甚至目光不自覺會追逐她的身影。


    父母早已返迴美國居住,今晚迴到家的他,更覺得屋子的冷清,而傍晚去醫院複健,少了她在身邊關切談話,他突然感覺兩小時變得很漫長。


    坐在書房,整理隔天開會的資料,卻是怔怔望著前一刻寧姨端進來的一碗甜羹。


    放下手中資料,他端起瓷碗,喝起紅棗銀耳羹。


    喝了幾口,他微蹙了下眉頭,似乎有什麽不對勁。


    再嚐一口,真材實料,甜而不膩的味道依舊,他卻感覺少了一味。


    這甜羹他喝了許多年,一直是寧姨所熬煮的,直到小靜嫁進門,向她母親學廚藝、學他愛吃的甜羹,這一個多月來,全由她親手熬住,每夜端到書房來給他。


    在歐陽家參與廚房事務十數年的寧姨,手藝已比專業廚師還精湛,才學習一個月的小靜,不可能青出於藍,但他竟習慣了喝她所煮的甜羹,甚至敏感地感覺出相同的甜品,其中細微的差異性。


    放下喝一半的甜羹,他抬頭看向窗外。


    落地窗外一片暗黑,他聽見雜遝的雨聲打落在庭院樹木上,淅瀝嘩啦。


    他起身,撐著拐杖,走到落地窗邊,從傍晚便下起小雨,現在竟成了滂沱大雨。


    遠處一道閃電由漆黑的天際打落,銀光劃過半麵夜空,映出山頭的模糊影像,一閃瞬逝。


    他的心無預警一跳。


    此刻帶著學生在山區露營的小靜,是否置身在更強勁的雨勢中、是否被轟然作響的雷聲閃電所驚嚇到?


    歐陽炵忙掏出手機,撥電話給她,內心忐忑不安。


    手機響了許久,沒人接聽。他重撥一次,內心的不安更加擴大。


    這一次,在進入語音信箱前,電話被接聽了,卻不是小靜本人。


    “寧老師人不在管地,她去找一個脫隊的學生,結果學生迴來了,她卻不見蹤影,手機、隨身行李都沒帶,我們已派其他老師去找了。”對方有些焦急地解說,身後喧嘩的雨聲,幾乎遮盡那頭的說話聲,而這一頭,歐陽炵聽得啥事刷白了臉色,驚駭不已。


    問明地點,他關上手機,拄著拐杖,匆匆奔出書房,一度差點絆倒。


    他叫喚司機,便要出門找人。寧母見他神色驚慌,深感意外,她未曾見過他有這般焦慮倉皇的神情。


    不想讓寧姨擔心,他隻簡單告知公司有要事,匆匆搭上停在大門外的房車,離開宅邸。


    車行一個小時,到達台北縣一處山區露營地,數十頂帳篷,安頓近兩百名的師生,雖然雨勢滂沱,但安全無虞。


    站在一旁的歐陽炵聽到老師們正在討論,然而小靜已失蹤四個多小時,仍下落不明。


    心急如焚的他顧不得行動不便,執意入山。


    這座山不是蠻荒樹林,有許多步道指標,照理說,不易被困陷山裏,迷路受難才是。


    如果他能維持平時的冷靜,應該聯絡警方及營地管理員來協尋,而不該像無頭蒼蠅般在深山大雨裏蹣跚亂竄。


    隻是一聽到她失蹤,他頓時慌了,完全亂了處事程序,隻急著想趕到她在的地方,心急的想見到她的人影。


    他右手拄著拐杖,左手拎著手電筒,走山路斜坡,對現在的他而言萬分吃力。


    滂沱大雨打在他身上,全身濕透的他,無視刮扯過他的臉龐、衣襟的樹枝,隻急著往前行。


    “小靜,你千萬別出事……”內心的不安加深他的惶恐,不時在上空響起的雷電,震撼他的心弦。


    小靜很勇敢,她不怕閃電、不怕黑夜,唯一懼怕的,是酒醉後父親的暴行。


    可即使她再勇敢,仍隻是個嬌柔的女人,麵對震天動地的閃電雷鳴、強烈的雨勢及幽漆暗夜的深山,她怎可能不惶恐、不害怕?


    萬一她不小心受了傷,豈不更孤立無援?


    歐陽炵第一次深深體悟,身為丈夫的他應該保護她。


    他踩著落葉濕地,踩著濘泥草叢,在喧嘩雨中叫喚她,不停晃動手電筒,照明四周,害怕她不慎失足,跌落山坡。


    心急的步伐一個踉蹌,他應聲摔跌在泥濘中。


    困難地爬起身,撿拾掉落的手電筒、拐杖,他繼續奮力前行。


    他應該打電話找人來幫忙才是明智之舉,但他卻連打通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因為一分一秒都不願耽擱。


    他撇下自身的安危,腦中思緒全被她所占滿。


    過往的一幕幕迴憶,清晰躍上他腦海,記得他和年幼的她初次相遇……


    “我要見媽媽……”八歲的她逃家,驚恐疲憊地蹲在他家門口,哭個不停。


    “別哭了,我帶你去見寧姨。”


    他抱起哭成淚娃兒的她對沾滿淚痕的一張小臉心生愛憐。


    “炵大哥,我可以叫你炵大哥嗎?”她用帶著傷痕的臉蛋笑問他。“我以後放學,可以待在這個白色涼亭嗎?這樣就不怕一個人迴家,遇到爸爸了。”


    即使飽受家庭暴力,她卻很少顯現陰晦沮喪,幼小的她勇敢得令他欽佩及心疼。


    “炵大哥,我要認真讀書,以後當老師,媽媽就不用再那麽辛苦工作了。”她一雙圓亮的眼充滿光彩,小小年紀便立定了誌向。


    “小靜,別出事……”他邊在雨中大聲叫喚,邊喃喃祈禱她平安沒事。


    萬一,她因喜愛的工作而受傷,發生意外,他決不允許她再繼續教書工作。


    不知在幽暗的山裏竄了多久,他發現不遠處的樹林似有閃光,不是雷電造成的瞬息光影,而是像他手中手電筒的那種亮光。


    他慌忙靠近,手電筒的光線打向一棵枝葉茂密的樹後,那兒疑似有人影。


    尚未看清影像,在嘩啦的大雨聲中,他先聽到談話聲音。


    “靜海,我背你下山好了,這裏離露營地不會太遠。”一道男人的聲音傳來。


    歐陽炵驀地一驚。小靜受傷了!


    他步上前想出聲叫喚,卻因另一個聲音而頓住。


    “我沒關係,隻是輕微扭傷,在這裏休息一會兒,等雨小點,可以自己走下去,你先迴去幫我看顧班上學生。”寧靜海推拒對方的好意,不好意思麻煩男同事背她。


    “跟我客氣什麽,我身強體壯,背你是輕輕鬆鬆的事。”高明遠笑說。“你失蹤讓大家擔心死了,幸好你沒什麽大礙。”


    她冒雨尋找失蹤的學生,卻不慎扭傷腳踝,又因雨勢過大,於是暫時待在這棵樹下,前一刻才被他尋到。


    她聽到學生早平安歸隊,終於放心,原想起身跟他離開,這才想到自己腳踝受傷了。


    “這雨不會變小,我也不可能放你一個人在這裏,快讓我背你下去,大家才能放心,扭傷腳要盡快處理才行。”他語氣裏透漏出無比關心。


    “可是……”寧靜海猶疑著。她隻是輕微扭傷,勉強能行走,讓男同事背她,已婚的她仍有所顧慮。


    e on!快上來,否則我得一直在這裏陪你淋雨喔!”高明遠彎下身,拍拍自己的背,催促她。


    歐陽炵想出麵阻止,想親自帶寧靜海下山,但意識到手臂下支撐的拐杖,他心中頓生起強大的無力感。


    現在的他,無法抱她、無法背她,也沒有力量幫助她。


    他眼睜睜看著她趴上另一個男人寬廣的背,隻見對方將她輕鬆背起,輕鬆邁開大步離開。


    擔心她許久,好不容易見到她平安無事,心情激動的他卻裹足不前,隻能任由她緩緩遠離他的視線,愈來愈遠。


    他躊躇不前,是因為此刻的他渾身泥濘,不想讓她看見,更因為她旁邊有其他人,讓讓他心生介意,不知該用什麽態度麵對。


    他呆立在原處許久,雨水打在臉上卻無知覺。


    轉身,緩緩地、蹣跚地往另一方的步道走去,沒人知道他來找過她。


    手中的手電筒映照到樹名標示牌——相思樹。


    相思兩字,令他心裏一揪,莫名有種落寞和淒涼。


    深夜,歐陽炵返迴家裏,他狼狽至極的模樣讓寧母非常詫異,可他卻是一句話也沒解釋,徑自轉往房間,進浴室清洗。


    換上幹淨的衣物,躺在舒適的大床上,迴想今晚的莽撞行動,在山裏的倉皇焦慮、看到小靜平安時的釋然、見她被男人背著離開的懊惱,他的心五味雜陳,直到此刻,仍不平靜。


    這一晚,他輾轉反側,嚴重失眠。


    隔天周日,他休假在家,等待她歸來。


    該打電話關切詢問她的扭傷,他明明擔心不已,卻撥不出電話。


    因為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昨晚前往山區瘋狂找她。


    歐陽炵一整日待在書房,應該研究財經資料的他,從書櫃拿起一本英文財經雜誌,翻沒幾頁就分神了,該從書櫃內層翻出舊相本,不自覺細看許久。


    他看著小靜小時候的照片,在庭院裏的她,笑容像陽光,比身後的向日葵還明亮。


    她的照片不算太多,卻都是他親自為她拍下的,每個時期、每個季節,總是在花園裏,與四季的花卉相稱。


    她從八歲蛻變成十八歲的青澀少女,到二十四歲的成熟女孩,她的笑容其實沒有太大改變,依然純真開朗。


    他翻到另一本相簿,是他與杜琍蘋的許多照片,看著兩人甜蜜相偎的合影,笑容美豔的她,他竟已沒什麽情緒波動,心裏想著該將這些照片處理掉。


    留著前未婚妻的照片,對小靜過意不去。將照片一張張抽出,堆疊在桌麵,把婚紗照相本也拿出來,想起另一個無用的物品,他拉開抽屜,翻找出來,打算一並丟棄。


    寧靜海在傍晚時分迴到家,因腳踝扭傷並不嚴重,休息一夜消腫後,隔天已能正常行走,她於是跟著學生活動完,才一起帶隊返迴學校,再搭車返家。


    踏進玄關,寧母迎上前,關心她這兩日的戶外活動。


    她心情愉快的向母親分享與學生們的相處過程,雖然天氣不佳,仍玩得十分盡興。卻沒提及一度在山裏迷路的事情。


    聽到歐陽炵今天休假,她迫不及待跑去書房找他,想和他分享露營的野外生活體驗,雖然他不像以前那般多話,但她仍時常主動和他分享學校的事,以及與學生相處的種種點滴。


    “炵大哥,我迴來了!”敲了兩下門板,寧靜海開門踏進書房,臉上帶著耀眼的笑容。


    看著照片,沉浸在小靜過往迴憶中的歐陽炵,完全不知時間流逝,才會因她突然的闖入嚇了一跳。


    他抬頭看向進門的她,一瞬間,仿佛有種分離已久的錯覺。


    心口一熱,眼前她燦爛的笑容,令他的心莫名激動。


    他起身,繞出書桌,蹣跚走向她,張臂一把將她擁入懷裏。


    “炵、炵大哥?”寧靜海被他的行為嚇到,也因他突如其來的摟抱,心跳加速。


    小時候他偶爾會溫柔地擁抱她,拍拍她的肩鼓勵她,但成年後,他很少有這樣親昵的動作,結婚後,他更是態度大改變,總是對她保持距離。


    歐陽炵緊緊擁著她,仿佛擔心她消失不見似的。


    “炵大哥……”他的擁抱很不尋常,讓寧靜海一顆心狂跳,眼眶不禁熱了起來。


    她感受得出他此刻的擁抱,不是哥哥對妹妹的擁抱,而是男人對女人的熱情。


    他雙臂略鬆,低頭凝望她。她仰起臉蛋,望進他幽深的眸光,一張臉不禁灼燒起來。


    他倏地俯身封住她的櫻桃小嘴,品嚐她檀口的蜜津,勾卷她的粉舌,她被他吻得手腳發顫,一雙手不禁輕揪他襯衫衣襟。


    他的吻時而溫柔細密,時而熱情狂野,與新婚之夜的粗暴截然不同,讓她沉醉的熏熏然。


    她雙頰不覺滑落淚滴,一種甜美感動的情感滿溢她心湖。


    他終於離開她的唇,大掌撫著她後腦勺,將她的頭貼在他頸間,情不自禁的吻著她細頸。


    她伏在他肩頭,感受他如火的挑逗。


    朦朧的視線,無意識地望向他背後的書桌,再看見堆疊在桌麵散亂的照片時,微怔。


    她定睛望去,心驀地一沉。


    桌麵上一大本婚紗照及一大疊照片,全是杜琍蘋的麗容以及他和杜琍蘋的甜蜜合影。


    而照片堆上的一枚鑽戒,小小的光芒,卻閃痛她的眼,刺痛她的心。


    她一眼便瞧出,那枚鑽戒是他為杜琍蘋量身定做的訂婚戒,在杜琍蘋舍棄後,他強要她接受、戴上,卻在結婚前夕向她索迴。


    當時的她,高興他給了她一枚屬於她的婚戒,卻沒想到,他這麽做是要將屬於杜琍蘋的婚戒慎重收藏。


    他對前未婚妻還是念念不忘,即使對方背叛他,另尋新歡,他仍對她無法忘懷,在難得的休假日,整日看著她的照片及兩人的甜蜜合影,流連思念。


    “琍蘋……為什麽離開我……我愛你啊……”


    猛地想起新婚之夜,他酒醉後將她當成杜琍蘋而占有她的不堪迴憶,她對此刻落在她頸項細碎的熱吻,頓時身起疙瘩。


    原來他突然的熱情欲望,是因思念杜琍蘋,是再次將她當替身嗎?


    一股厭惡感讓寧靜海伸手,用力推開他。


    她眼神哀戚的望著錯愣的他。


    “你……”她聲音暗啞,想問他真正的想法,奢望他能說出喜歡她的字句,而非再度將她當替身泄欲,可她問不出口。


    “……對不起。”他靜默凝望她受傷的眼神,沉聲輕吐一句抱歉。


    他以為,她的拒絕是因為憶起新婚之夜,令她在一時熱吻陶醉過後,對他心生懼怕。


    她的無聲拒絕,令他心口緊扯,萬分難受。


    他的歉意,是因為再次將她當成另一個女人嗎?


    他方才的溫柔熱情,全是因為將她假想成另一個女人嗎?


    無法克製的,內心盈滿委屈心酸,令她潸然落淚。


    她不該在他麵前落淚,即使再委屈、再痛苦,也要強顏歡笑,樂觀以對。


    但方才的幻想太過幸福,以為他對她產生了男女感情,此刻的她宛如從雲端墜地,打擊太大,讓她難以再隱藏失望和沮喪。


    “抱歉……我以後不會碰你。”她的淚教他難受,隻能低聲表示歉意。


    她即使再愛他,也無法真正原諒他強占她初夜的蠻橫行為,更何況還是將她視為另一個女人。


    他放開她,撐起拐杖,蹣跚離去。


    他落寞的身影,教她心疼不已,想奔上前,摟抱他孤單的身影,即使是替身,她也想安慰他寂寥的心。


    然而,她終究沒有開口,沒有追上前,即使愛他愛得難以自拔,但內心深處卻難以真正說服自己,當另一個女人的替身。


    模糊的視線,再度落向桌麵堆疊的照片,杜琍蘋的笑容,隻更顯得自己的悲哀,因為她永遠也取代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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