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睡的小男孩破了,不要緊,款款還能再做一個新的給他,而且,有款款在他身邊,他不需要任何東西的加持便能夜夜好眠。


    蹲下身體撿拾飛濺的碎片,提醒自己等等得用吸塵器清理,否則老是不愛穿拖鞋的款款會傷到腳。


    才正這麽想著,耳朵便聽見那個新聞女主播的清脆女聲,字正腔圓地播報起下午蘇花公路坍方的新聞。


    幸好,他的款款習慣搭火車。


    鬆了口氣地將黏土碎片用報紙包起來丟進垃圾桶,抬眸的那一瞬間,畫麵上定格的傷亡名單倏地跳進他視線裏。


    他看見了新聞上的傷亡名單!蘇花公路坍方的傷亡名單!


    池款冬。


    她悄悄躺在重傷名單中的姓名,觸目驚心地令他不敢置信。


    款款?怎麽會是款款?怎麽可能是款款?!陽陵泉發狂似地在幾台新聞台間來迴不停切換。


    池款冬。


    池款冬。


    那字幕清晰到他連想以為自己眼花錯認的機會都沒有,他甚至看見款款被救難人員從毀壞變形的車內拉出,抬上擔架的畫麵!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款款為什麽會突然改變心意選擇開車上台北?她不是說她要搭火車嗎?


    魚……對了!她去買魚!款款去買魚!她特地開車繞過去崇德漁港,因為這樣最方便,她不用在火車上來來迴迴、上站下站,而蘇花公路縱然危險,卻是離開花蓮的唯一公路。


    她好傻!他的款款好傻!他的款款怎麽會這麽傻?!


    這時間沒有飛往花蓮的班機,蘇花公路既然坍方也無法通行,他隻能開車到火車站,搭最近一班列車去花蓮。


    於是陽陵泉拿起車鑰匙,迅速地奪門而出。款款不能有事!千萬不能有事!


    他已經鋪好一條迴她身邊的道路,她絕對不能在此時撒手……


    沒有人可以將她帶走!他不放手!他對她說過,他不放手!永遠也不!


    陽陵泉風塵仆仆地趕到花蓮,邊敲藥鋪鐵門邊道歉,急忙詢問池款冬父母她人在哪一間醫院時,時間已經是深夜兩點。


    他驚魂未定地趕到醫院,見到了池款冬的哥哥池曲澤。


    池曲澤說,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池款冬租來的座車上裝有衛星定位係統,所以她被救難人員搜救到的時間並沒有太遲。


    但是池款冬的腦部因為猛烈的撞擊有輕微水腫,所以手上掛著降腦壓的點滴;鎖骨裂傷,做了簡單的固定;左肩上被樹枝穿刺的傷口則已經做了清創。總之,池款冬目前失去意識,尚在昏迷,躺在急診觀察室的病床上觀察後續病情,並不知道她何時會醒。


    「我出去抽煙。」池曲澤拍了拍陽陵泉肩頭,將池款冬病床旁的座位讓給他。


    「好,謝謝你。」陽陵泉向池曲澤微微點頭致意,目送他離開之後便在椅子上坐下。


    躺在病床上的池款冬模樣令他感到慘不忍睹。他總是甜美可人的款款,此時看來竟是如此狼狽……


    她的額頭纏了繃帶,臉上有著因安全氣囊爆開造成的瘀青,頸肩多處都有被玻璃劃傷的痕跡。她好蒼白,平時總是紅豔嬌嫩的雙頰此時麵無血色……


    為什麽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冷了冰了,不會動了……


    陽陵泉想伸手輕觸她臉頰的動作猛然頓住,池款冬曾經說過的話跳上他心頭。


    陵泉,我覺得人生好荒謬喔!我一直都埋怨自己站不上頂端,但是,站上了頂端又如何呢?這世界好扯,生命好脆弱……


    的確,他從來沒有如同這一刻般感到人生荒謬!


    款款就像他曾經製造出的謊言一樣,車禍、衝出護欄、摔出邊坡,傷重昏迷!


    這世界好扯!真的好扯!不管造物主是誰,都不能用款款的破敗來懲罰他曾有過的貪婪,他對生命的輕慢。


    陵泉,生命這麽短,遺憾這麽長,爭什麽、搶什麽?站在死亡的麵前,誰能計較?誰有輸贏?


    他是爭過一場輸贏,他是差點兒就站上旭日集團的頂端,但是狠狠迴報他的卻是池款冬生命的脆弱;嘲笑諷刺他的卻是她奄奄一息的凋零!


    他不服氣!他不服氣!他已經及時收手,他已經找到路能夠與她相守,怎麽可以在這時功虧一簣?怎麽可以在他覺得自己打下人生中最漂亮的一場戰役時,就徹底地宣告了他的失敗?!


    「……款款?」陽陵泉握住池款冬手的掌心,燒灼燙熱得簡直就要沸騰。


    但是他的款款並沒有迴應他。


    「款款……醒來……」陽陵泉又喚了一聲,神色倉皇,語調比方才更驚慌。


    池款冬此時的沉睡令他好不安,他好害怕,他真的好害怕!


    不行這樣!不可以這樣!他不允許這樣的發展!


    她不能拋下他,他也不能被拋下!沒有人能夠被拋下!


    好暗。


    池款冬的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才能逐漸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蒙朧視物。


    頭痛、臉痛、全身都好痛,但是……舉起的腳步卻很輕?


    直到低頭望向自己的雙腳,才在微弱的視線中猛然察覺她的裸足……更嚇人的是,池款冬發現自己全身上下竟然隻穿了一件純白罩衫?


    她明明記得她出門時不是穿這個的,而且,她沒有這麽奇怪的衣服吧?……這裏到底是哪裏?


    左右張望了會兒,四周仍然空無一物,老爸呢?老媽呢?曲澤呢?這裏沒有中藥味,絕對不是家裏……


    有能夠出去的路嗎?她好想迴家喔……


    池款冬在這個看似沒有盡頭的地方繞了幾圈,然後終於頹然地發現自己找不到一個出口。


    也許天亮時她能看得比較清楚?


    抬眸望天,漆黑的天幕裏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好怪,她簡直像是被關在一個黑暗的四方形小盒子裏。


    好吧!既然暫時不能出去,那先躺一下好了,她的身上沒有傷口卻好痛。昏昏沉沉,好想睡……幸好這裏不冷,很適合睡覺……


    池款冬才正悠悠閉眼,遠方突然有個好憤怒好憤怒的聲音傳來,令她的身體猛烈一震!


    「款款!醒來!」


    款款?是在叫她嗎?池款冬坐起來努力尋找音源,卻仍然什麽也沒看見。


    這道聲音聽起來好遠,但是聲音的主人聽起來好生氣,他是誰?他在生誰的氣?他在生她的氣嗎?


    「款款,你不是說沒有實現的諾言就會變成謊言嗎?醒來!不準騙我!你說過你會一直在這裏的!你說過的!你這樣昏迷不算數,你休想食言!」


    那道聲音又來了!他聽起來好氣好氣,他為什麽這麽生氣?


    「我已經準備好去負擔你的人生,你不準在這時候拋下這一切!你聽見了沒有?!醒來!快點醒來!」


    池款冬站起來又在附近走了幾圈,說話的那個男人呢?他在哪裏?……沒有!這裏沒有,那裏也沒有……她還是什麽都沒有看見。


    「款款,醒來!你不是說你不願意被你照顧到一半的身體白白讓別人糟蹋,就算是身體的主人也一樣嗎?你有本事說,卻沒能耐做嗎?醒來!醒來為我針灸啊!」


    好好笑,她記得有個人說話也是這麽酸,行事也是這麽惡劣,一個牽動她好多心跳的人……是誰?


    「款款,我需要你……沒有你我睡不好,我睡不好……我在台北的每一天都睡不著……」


    好怪……搞不懂說話的男人究竟是憤怒還是悲傷,他剛才聽起來好氣,現在又聽起來好可憐……總覺得,記憶中好像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一個失眠的、好可憐的人,也是這樣翻臉比翻書還快……


    「款款……我已經來了,我在花蓮,我在你身邊,等你醒來,我們就再也不分開……我知道從前是我不夠愛惜自己,我做了很多糟糕的事,對親人也太過殘忍……我知道我自己錯了……我沒有把你的話聽進去,我讓自己的人生過得一塌糊塗……拜托,款款,迴到我身邊……跟我一起重新再來……我需要你……」


    為什麽她突然覺得好想哭?


    她知道這個男人好驕傲的,但是他竟然說他錯了……他聽起來好傷心好傷心,他在哭嗎?他怎麽可能會哭?他好堅強、好強悍的,他是在喚她嗎?是要她去他身邊嗎?


    如果可以讓他不要這麽難過,她願意去……但是,這裏好暗,她看不清楚,她看不清楚,她要怎麽離開?


    「迴來,款款。」


    男人又喚了幾聲,然後,池款冬措手不及地猛然驚覺自己的手心多了一陣冰涼……好像,有什麽似曾相識的東西被塞進掌心?


    垂眸,慢條斯理地攤開手掌,一枚再熟悉不過的物事靜靜地躺在她手裏,散發著溫暖且耀眼的銀光……拋棄式針灸針?


    腦中突然感到一陣暈眩,眼前畫麵快速轉動至她坐上租來的轎車,她開上蘇花公路,她到了崇德漁港,她看見落石,然後她衝出護欄,她掛在邊坡,而她的口袋裏隻有一根針灸針……針灸針?!


    掌中銀針的光芒忽而變得眩目,天空大亮!她渙散的意識終於迴到她疼痛不堪的身體!


    池款冬睜開厚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急診室內過度刺目的燈光,而吸入胸腔的盡是刺鼻的濃濃藥水味。


    這裏不像天堂,更不是地獄,也不是剛才她待的漆黑小盒子。


    是夢?還是現實?她得救了?她沒有死?


    環顧四周,這裏像是醫院,她心心念念的男人臉龐近在咫尺,而她的手裏居然還真的有枚拋棄式針灸針。


    「嗨……」池款冬向陽陵泉牽起一抹虛弱且透明的微笑,是真也好,是幻也罷,能再多看他幾眼,總是好的。


    陽陵泉發現自己竟然隻能靜靜地盯著池款冬瞧,久久無法言語,他竟然連要告訴醫生護士池款冬醒了的事情都忘記。


    池款冬為著他臉上難得一見的傻氣笑了。


    「你又順手牽羊我的針灸——」池款冬動了動自己握著針的那隻手,本還想跟陽陵泉說些俏皮話,讓他的神色不要那麽凝重的……沒想到,她話還沒說完,一陣牽扯到全身的刺痛感就難受到令她蹙緊眉頭,疼到幾乎掉淚。


    她現在知道這不是夢了,好痛!超級痛!她摔得真的很重。


    有一個察覺到池款冬醒了的護士走過來檢查她的傷勢。護士做完一些簡單的例行性檢查,問完幾個確認池款冬意識是否清醒的問題後便逕自離開。


    果然,這裏是如假包換的現實世界。池款冬心中再也沒有任何疑慮了。


    陽陵泉擔心地傾身向前察看池款冬的狀況,而後卻懊惱地發現自己什麽事情也沒辦法為她做,他不能幫她痛,於是隻能怔怔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真難得,如果是從前,陽陵泉聽見她說他順手牽羊,一定會說些什麽讓她窘得不得了的話迴嘴吧?


    原來病人總有些特別待遇的,池款冬在心中默默又好笑又感動。


    陽陵泉眼中對她的心疼與不舍太坦白,無所遁形。他真的好疼她……


    「款款。」陽陵泉默默地凝望了池款冬半晌之後,終於緩緩開口喚她。


    「嗯?」不知道是傷勢太重,或是藥效的關係還是怎樣?池款冬竟然又開始昏昏欲睡了。


    「我們結婚吧。」陽陵泉握住她的手,濃濃的眷戀口吻聽起來好深情。


    「啊?喔,好啊。」池款冬的聲音嬌憨慵懶,意識已經逐漸朦朧。她目前隻想到嫁給陽陵泉很好,卻忘了問他結婚之後要住在哪裏這些細節。


    頭好痛,暫時無法思考,而劫後餘生的愛情太美好,完全不用考慮他是不是總經理,他們之間的身分差異是不是太懸殊這些問題,她隻要任性地覺得兩人能夠在一起就很好。


    那些現實、環境、條件都暫時先放下,她眼下隻想好好享受待在他身旁的幸福。


    陽陵泉寵溺似地揉了揉池款冬發心,戀戀地看著她唇邊帶著一個幸福洋溢的暖洋洋笑容沉沉睡去。


    他的款款真的很傻,什麽都沒多問就答應他的求婚了,要是他要她跟他一道迴台北怎麽辦?


    傻款款,人也傻,愛也傻,她是他這輩子全部的執著與愛戀。


    他要跟她一起留在花蓮,一起留在這片靈秀山水。


    花蓮就是他們的終點,金石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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