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釋前嫌,談何容易。


    車門噴出蒸汽,釋放壓力,兩扇銅片滑到兩邊固定。車身無縫對接站台,兔哥下來時,望到陡峭奇長的樓梯。


    一方石牌坊立著,匾額上什麽也沒寫,隻畫著半輪“圓”。


    柯林比領路在前,踏上台階。兔哥跟上,又看見“廟門”。從上至下每過一段,左右兩邊各豎朱色方柱,隻有頂端包裹金雲,盤著頭一圈。


    兔哥邊走邊想此番景象,以前的大族長院鑿在洞裏,沒有裝飾,現在條件飛躍,當然需點綴氣勢,可這些究竟是深有含義還是虛有其表?


    “巴洛,‘浮雲金,璀根供之;半輪月,念汝知之’。”柯林比迴頭說道:“不記得了嗎?”


    兔哥按照指點,細細迴憶,終於在書海中找到了這一句,不過他並不覺得高興:“又是傳說嗎,柯林比,我想我們都清楚,族人的曆史是被抹殺了,但不代表傳說可以取而代之。”


    柯林比沒有理會,自顧自地道:“大地傷痕正朝著‘複興’前進,是不是傳說,驗證了才知道。”


    “我保留意見。”兔哥不想再爭,畢竟同族。


    “還有一件事,可能大族長待會兒也會告訴你,就算我多嘴先給你打個‘預防針’。”柯林比緩了幾步,與兔哥並肩,“大地傷痕派係爭鬥激烈,不忌諱告訴你,有部分人正盼著大族長死去。”


    兔哥不覺得意外,雖然老師把先人的生活描寫的上和下睦,但自打他懂事那天起,就被卷入到了某些人的紛爭當中,“千萬不要指望我能幫什麽忙。”


    “如果你當初肯留下來,近況也許要好得多。”柯林比迴應道。


    “也許要糟糕得多。”


    柯林比對於兔哥的抬杠一笑了之,柯林立卻很不服氣,直麵針刺:“拋下族人,背叛摯友的人留下來,的確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兔哥默住,不是承認,而是不想做無謂的爭辯。


    “安靜,弟弟。”柯林比皺眉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那時的大地傷痕無法留住賢者是必然的。”


    “可是在‘小鬼頭’的問題上,大族長已經處理的很好了。”柯林立不服氣,托出往事。


    小鬼頭,一個錯誤的存在。兔哥想起當年,惋惜道:“他本來也是族人的希望。”


    “異類!”柯林比叫嚷:“那是整個族人的恥辱,你竟然還念念不忘為其開脫。”


    “鼠目寸光,說得就是你吧。”兔哥停下來,盯著對方。


    柯林立竄上去一把扯住兔哥的衣領,低吼道:“說話最好小心點,要不是看在大族長的麵子上,現在就撕了你!”


    “夠了!”柯林比推開他的弟弟,擋在中間,“你太激動了弟弟,退下吧。”


    “求之不得。”柯林立轉身離去,沒有絲毫猶豫。


    兔哥也不理會,向著廟門登上最後一級台階。柯林比小跑幾步,先一步來到門前,對著守衛出示令牌,他轉過頭來,朝著兔哥揚揚下巴,“令牌。”


    兔哥拿出令牌,支在守衛眼前,對方仔細確認後,倒轉槍頭,恭敬地讓開通路。


    戒備不嚴,看樣子隻防生人。嗅到熟悉的檀香味時,兔哥稍稍反思,認為自己對於同族太過於苛求了,立場不同也不一定非要強辯,能做到求同存異最好。他欠身,對柯林比說:“柯林比,請待我向你弟弟道歉。”


    柯林比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巴洛,你總是後知後覺。”他拍拍兔哥的後背,寬慰道:“沒問題,你也別上心,柯林立性子較直,平時不愛說話,一張口難免都是別人不愛聽的。”


    兔哥點頭,當做是“求和”了。


    穿過花園走到裏間,柯林比在最後的房門前停下來,轉身望著中央假山流水入神,交心道:“大族長可一直盼著你,如果想法不同,還望巴洛你不要和他爭吵,免得傷心。”


    “知道了。”兔哥領會,心想隻在賬目上交往過的柯林比,一旦深談起來還是能體會到他的真心。


    “我在此處守著,你去吧。”柯林比雙手插進袖子,立直腰杆不再說話。


    兔哥垂目,默了一下。他伸手掀開竹簾,跨步進入,緊接門檻的是一塊平台,然後連著台階向下。


    獨射的燈光打在深處,照亮一片,大族長盤腿坐在蒲團上,唿吸又沉又燥。


    兔哥每走下一步,就會看得更加清晰一點。


    伊萬哈洛克老師的確年老力衰,說是科技延年益壽,可看上去更像是強行續命。每一寸管道做得精細、彎曲,在緩和的角度上固定,每一頭都鏈接著看不見的後台,而另一頭都插入他的背脊。


    大族長胸口一起一伏,心髒的位置上安裝著兔哥沒有見識過的機器,那東西小巧玲瓏,閃爍燈影,如同唿吸。


    腳步再向下一些,兔哥看見凋零的羽毛和開裂暗淡的堅喙。不死鳥也會死,所以傳說都是假的。


    大族長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他看不見,造型怪異的保護裝置架在喙上,雙眼中不再受控的火焰被死死封在裏麵。


    他張嘴,聲音輕緩縹緲,唿喚兔哥的名字:“巴——洛——”


    兔哥加快步伐,不在有閑心填裝好奇,他跪在大族長麵前,伏下身去。


    “來——上來。”大族長顫抖著伸出手,想要兔哥握住。


    兔哥起身,奔上台子跪下,雙手抓住那隻蒼老禿楬如同枯枝的手,動情道:“老師,是我。”


    “啊——”長長的歎息。燈光如同黃昏,而晚霞是四壁之上隨處塗鴉的圖騰,從這個傳說延伸到另一個傳說的故事,這位老人吞咽口水,嘴邊泛起泡沫,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你迴來了,大家都很想念你。”


    “老師,恐怕我還得走。”剛是見麵便說分離,兔哥不想隱瞞,他的返鄉隻是白駒過隙。


    “嗯————”更像是鼻孔裏唿出的氣息,緩了片刻,大族長再次開口:“你選擇的道路——請走完吧。”


    老師太老了,換做以前的他一定會極力阻止,他已經沒有那個力氣了,“弟子讓您失望了。”


    大族長緩慢擺動腦袋,語氣悠長:“都是我的錯——倘若能留下——你和他——複興——”


    “老師,您別勉強。”兔哥想要撫摸他的背,可那上麵全是駭人的軟管,“接下來,您聽我說,不想聽時,就發個聲音,弟子便不講。”


    “嗯————”漫長的吐氣,大族長準備好了。


    兔哥挪動,靠近一些,將大族長的手握在自己的雙腿上,他要盡量保證用詞得當、語氣緩和,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說不上兩句便要用聲音製服對方。“老師,冥府挑選了擺渡人的教官,是‘我們’,族人中的武師。”


    兔哥頓了頓,繼續說道:“也許您都知道了吧,沒錯,是有編製的教官,我覺得這是我們邁入平等的重要一步……”他知道大族長擔心什麽,趕緊接上:“您放心,即便是利用,我也會有反製措施,不會白白讓人當槍使。”


    “說實話,現在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但總算是邁出一步了。”兔哥說完,想看看大族長的反應,見沒有異常,又繼續說道:“在冥府的各位都很支持我……”


    畢竟在老師麵前兔哥還是學生,這樣的關係恆古不便,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吧。兔哥覺得自己快要語無倫次了,有太多的話想要說給眼前這位恩師,可每講出一句都會擔心得到批評,當年的據理力爭也許全是強詞奪理。現在老師沒有力氣說服我了,可我也沒有信心能得到他的肯定。


    “嗯————”又是長長的吐氣,大族長微微張嘴,歎道:“巴洛啊——老師隻想知道你過得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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