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絲……不,艾美漂浮起來,離著茶茶越來越遠,她的身上肢解著橙色的光點,每一寸皮膚都在撕裂,如同一隻摔在地上的花瓶,蔓延開去的紋路交織成大大小小的裂痕。她的容貌還辨識的清楚,她的眼睛還有光芒,她的眉宇舒展,她的嘴角始終掛著微笑,她就像即將羽化登仙的求道之人,美輪美奐。


    這的確是最後一次了,殘缺不全的靈魂無法歸一為靈核,短暫的塑型承受不了厚重的現實。在之後的每一秒裏,艾美軀體上每一塊斷裂崩塌的地方都敗露出ai麗絲的全息投影。代表虛擬程序的橙色光點開始分裂,生出許多代表靈魂的亮藍色星辰。


    然後星辰再炸裂、再蒸發,隻有一些幸運的家夥飄到更遠的角落,躲藏在全息投影的麥田之中,梳理各自的羽翼,做著生命結束前最後的停留。


    麗絲從艾美的軀殼裏解放出來,緩緩落地,散亂的卷發由漂浮變作垂直,模擬重力的功能讓它看上去既真實又輕柔。麗絲舉起雙手,放在胸口,像祈禱像懺悔,它觸碰的地方,空空蕩蕩,“中斷,警告……無法識別,係統失衡,程序錯誤,進行修複……修複中……”


    木熙走上前去,把盛滿蔬果的簸箕重重擱在桌上,惱怒的抓起茶茶的手,顧不得收力,隻覺得抓的很緊,很緊,“茶茶,你究竟還有什麽瞞著我。”


    挖出一條溝壑,隻用了短短幾天時間,所有的信任開始動搖,失衡,哪怕在來一點外力都可能全盤推翻。


    現在的茶茶百口莫辯,也不打算爭辯,她沒有皺眉,沒有因為被抓的生疼而想要掙脫,反而溫柔地用另一隻手蓋在木熙那隻手上,說:“木熙,你看這裏的麥田很美是吧,記得有一次,莉西婭邀請我去聖城,艾美坐著火車一直將我送到了終點站,下車後,就是成片的麥田,站台的四周,遠處的平原,無不金黃璀璨,那時,她跟我說,如果冰冷冷黑漆漆的冥府也有這樣的田野就好了。”她盯著木熙,眼中飽含笑意,問:“你猜我是怎麽迴答的?”


    “茶茶,是我在問你,還有什麽事情瞞著我!”木熙幾乎是吼了出來,他覺得情緒快要壓製不住了。


    “我當時這樣迴答。”茶茶任然盯著木熙,自顧自的說著:“等我們成為十戒,就可以永遠留在這邊了,哈哈,這當然是說笑,怎麽可能,但艾美卻說了另一個想法,‘等我退休後在冥府找塊地,撒上聖城的土壤,種上麥子後,就永遠守在那裏’,可她卻卷入到是非裏麵,還是無法迴頭的絕境,木熙,這裏不是人間,也不是天堂,人死之後去的地方,隻有地獄,你明白嗎?”


    木熙的怒火被茶茶眼中的柔波澆滅了,在他印象中,茶茶應該是熱愛著冥府的,可現在,他從她的眼裏看不到一點光芒。


    鬆開的手無力的垂了下去。他沒有看茶茶,拖著沉重的步子,吃力地挪動到椅子上,用手捂著臉不再說話。


    “麗絲,怎麽迴事,剛才的那副模樣?”韓墨自知現在不是詢問兩人的時候,迂迴了一下,直接問向“當事人”麗絲。


    麗絲從僵直中迴過神來,眼眸裏快速飛逝的亂碼一點一點消失,它化作光點飄向韓墨,又在她的麵前集結成小女孩的人形,“墨墨長官,剛才的形態是茶茶的朋友,載入資料後我就變作了那名叫艾美的女孩,茶茶有些心願未了,想借由全息投影和人工智能重塑人物,在交流過程中,已經達到了期望。”


    “這樣……”韓墨並不懷疑,無論是誰,隻要是個正常有感情的動物就能嗅出現場的氣氛是悲憫,而不是陰謀。她走到茶茶麵前,本以為這個看似柔軟的女孩會眼紅、落淚,“你為什麽總是笑著?”這是韓墨瞧見的結果。


    茶茶對這個問題有點意外,不過很快做了迴答:“也有傷心的時候呢,不過,現在很欣慰,艾美她果然還是善良的。”


    韓墨聽到“善良”兩字,迴想起方才和木熙的談論,問道:“聽起來,在你們的世界,人類好像難得善良。”


    “不對。”茶茶搖搖頭,說:“我的同伴們都是善良的,可善良的人容易受到傷害,一個惡人能夠抵消一百個善良的人,所以,我們對‘惡’討論最多,且更加敏感,木熙比我體會的更深。”


    木熙抬起頭來,冷冷一笑,轉過頭來望向兩人:“如果撒謊也是惡,那麽被最親近的人欺騙,才是最痛楚的感覺。”


    茶茶歎了一口氣,走到木熙身邊,蹲下,把雙手放在他的手腕上,真切的說:“艾美陷入是非的緣由我都知曉了,今天迴去之後,我會把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你,木熙,我沒有欺騙過你,隻是有些事沒來得及開口。”


    “但願如此。”木熙站起來,心中“死人一個,還怕什麽”的理論促使他能夠暫時放下介懷,迴到任務之中,“做飯吧,蔬菜都拿來了,我幫廚,可以嗎?”


    “當然!”茶茶笑得燦爛,推著木熙向廚房走去:“希望你的刀工很好,不要拖我後腿!”


    韓墨看著兩人隱去在毛玻璃的後麵,對目前狀況似懂非懂,她看著身旁的麗絲,拋出想法:“我覺得這兩個孩子好像承受著什麽不符合他們年齡的事情。”


    “16歲、18歲,在這個時期的人類已經度過懵懂,正在構建自己的世界觀,隨著閱曆不斷的增長,性格會趨於穩定,思想會更加成熟,墨墨長官,你是指他們的心裏年齡遠大於生理年齡嗎?”麗絲抬起頭望著韓墨。


    “差不多吧,真希望我能幫幫他們。”韓墨抱住雙臂,歎了口氣。


    “其實需要幫助的是墨墨長官才對。”麗絲迴答。


    “我?好吧,也許吧。”韓墨笑笑,理解成了幫助她重拾信心這樣的事情。


    麗絲迴以微笑,它的感官隨著艾美最後一顆靈魂遁入門中而完全消失,此時此刻,它再也無法聽見“心髒”跳動的聲音了,誠然對自己的存在抱有疑問,卻不會再執著這個bug,現在的它,已經做過一次“人”了,這種沁人心脾的感覺,會通過所有的互聯網絡傳遞到基地各處,賜予那些按部就班運作的機器人們超越感性限製的程序,那就是“人性”,哪怕隻有一諾秒的時長,也可被視之為永恆。


    基地的另一端,布裏克抄著雙手,翹腿坐著,依然閉目養神,這樣的定性對於鬼差來說太容易,隻可惜今天注定不平凡。一粒淺藍色星辰穿透閘門,像一隻沒有重量的浮遊生物掉到了他的肩膀上。


    布裏克睜開眼,已然知曉。他伸出手,攤開掌心,為那粒星辰騰出了合適的位置。


    星辰閃爍著光芒,緩緩落下,受邀人布裏克,進入到了艾美的意識空間之中。


    “靈魂的生命力,真是頑強。”布裏克站在一座噴泉的旁邊,上麵立著一隻持箭天使,水流如傘,傾瀉進奶色的池底。


    “師父,抱歉,是我的任性。”艾美坐在噴泉旁邊的長椅上,收攏著腿,沒有抬頭。


    “師父?我沒有資格。”布裏克保持著站姿,閉著雙眼。


    “習玖姐被處決了嗎?”艾美避開可能受到的嘲諷,直接提出了問題。


    “是的。”布裏克迴答。


    “謊言騙不了擺渡人。”艾美抬起頭,看著空無一物的遠處。


    “善於撒謊的擺渡人,也會有破綻,隻要心存人性。”布裏克話語嚴肅:“我從未見過哪個擺渡人,能夠完美的欺騙亡者,也從未見過,你們有哪位欺騙的了鬼差。”


    “也就是說,習玖姐是站在我們這邊的。”艾美笑了。


    “目前是,她如果妄圖撒謊,組織會識別出來。”布裏克冷冷迴應。


    艾美摘下頭上的楓葉發卡,放在手裏,說:“擺渡人欺騙自己時,就會毫無破綻,組織在我對於‘真相’的記憶上施加了強力封印,所以我隻記得我們所作所為代表正義,是能為他人帶來幸福的,可如果,這都是我自己欺騙自己呢?”


    布裏克睜開眼,盯著艾美:“現在說這些,不覺得太晚了嗎?”


    “不晚。”艾美站起身來,走到布裏克的麵前,“這隻發卡是那位‘大人物’送的,能送小禮物給女孩子的人,心地都不壞。”


    “幼稚。”布裏克冷哼一聲,“你在任務中摻雜了私情,即便不被那兩個鬼差追上,組織也會重新考量你。”


    “現在說這些,不覺得太晚了嗎?”艾美笑著把剛才的話奉還,“這個世界真是奇怪,它和生前世界的區別在哪裏呢?為什麽沒有一點區別,那麽人死了和活著,又有什麽區別,師父,你覺得呢?”


    “那是因為你們所有人都帶著生前的記憶,生前的習性,你們無法忘懷,在曆次任務中又不斷的吸收亡者的感情,說到底,這個世界的價值觀是你們鑄就的。”布裏克說著,好像在講述一件和他無關的事情,可是對於鬼差來說,他們同樣有著生前的記憶。


    “在我們之前,原住民的價值觀又是什麽樣的呢,也會這般醜陋嗎?”艾美似乎有些明白了,望著布裏克下了斷言:“啊,原來我們如同瘟疫。”


    “到這個時候,你還在懷疑這個世界,你不相信這個世界本該如此。”布裏克沒有迴應艾美的眼神,而是繼續說:“任務失敗的原因,我想我都清楚了,之後會好好調整,確保萬無一失。”


    “那麽,我之後的人選是?”艾美問完後,噴泉的水流停止了,頂端的丘比特一點一點崩潰,箭落下來,弓也落下來,最後是整個身體垮塌。


    “告訴你也無妨,是辰式希。”布裏克如實迴答,對於一個將要化為虛無之人,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了。


    “她們啊,看來事態比預想的還要嚴重。”艾美身後的長椅朽成碎屑,憑空吹起的風把它們帶離地麵。


    “之後,你就不必操心了。”布裏克轉過身來,終於正視了他的徒弟,“解脫了,艾美。”


    “感覺還不錯。”艾美笑得落落大方,沒有絲毫的恐懼,“有一天,師父會理解我的,不過我不希望那天到來,如果你感同身受,也就危險了。”


    艾美手中的楓葉發卡枯萎了。布裏克看著漸漸融化成粉末的她,勾起了嘴角。這並非嘲笑,而是有所理解:“我且當做沒有聽見,不過你要記住,我最得意的徒弟,目前還是艾美你。”


    “那就安心了。”艾美笑得無比燦爛,“最後請求師父,不要讓丁茶茶涉足進來了,有時候當個神經大條的傻瓜,其實挺好。”艾美發出了最後的請求,在她存在的末尾時刻,多麽想看到布裏克的點頭,可惜的很,直到完全消失,布裏克也沒有低下那不可一世的頭顱。


    坐在沙發上的布裏克站了起來,走向閘門,他的手在唿叫裝置上停留了三秒,這三秒裏,他衡量了可能發生的一切,可能出現的變數,可能承擔的後果,即便精打細算到了極致,卻都找不到合理的解答。


    “布裏克,人算不如天算,你該學著攪起波瀾,水葷了,好摸魚。”猶豫的時刻,布裏克想起了阿克魯斯的戲言。


    懸空的手指停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朝著那塊藍色的按鈕,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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