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了十二月初一,終於來到了一年中的最後一個月。


    在臘月的第一天,這場引起全城關注的大案子終於塵埃落定。


    陳辰,十八歲,從曲裏來,東鳴街上起點酒樓的幕後東家,一手導演了劉家滅門慘案,罪證確鑿,且本人也認罪畫押。


    這是之前就已經傳遍了的事,所以沒人對此有什麽意外。讓人意外的是,犯了這樣的罪竟然沒有被判死刑,而是流放充軍。


    可這樣的罪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的啊,隻判了個流放充軍?


    這是讓人們無法理解的結果,因為無論劉家有多少惡,這種動輒滅人家門的人就是個魔鬼,手上沾著一百多條人命呢,怎能僅是流放充軍?


    不過隨後傳來的消息讓所有人都為之驚愕莫名。


    原來……數月前曲裏的那場千馬奔騰大戲也是此人導演的。


    雖然那是發生在曲裏,但曲裏也屬於文州,所以同樣讓文州人很關注,甚至有與有榮焉的感覺。隻是怎麽也想不到,那等與國與民有大功之人,竟然能與魔鬼二字畫上等號?


    不過想來……官府是不會弄錯的吧?


    如此說來,功罪相抵,判了個充軍也不算過分?


    與先前劉家剛被滅門、陳辰的背景還不曾暴露時一樣,百姓們對這個消息同樣很不是滋味,不知該如何麵對。


    這個人……到底是天使還是魔鬼?


    ……


    ……


    東城門向東是永安河,永安河上有碼頭,在碼頭下遊數裏處的北河沿上有一座營地。


    營地中駐紮的便是文州的五百廂軍。


    在十二月初一的下午,在差役的押送下,“犯人”陳辰終於來到了自己的流放之地。


    流放流放……其實流了也就不到二十裏地而已,莫說騎馬,即便隻靠雙腳,走到東鳴街也用不了多久。


    天是很冷的,畢竟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雖然今天有陽光,但那西北風似乎永無停歇的意思,一刻不停的唿唿嚎著,似乎能把帶來的寒意滲進每一個人的骨子裏。


    永安河上有一座橋,過了那座橋便是營地,站在橋上便能看到營地的全貌。在來到橋上時,陳辰看了一眼那規模還算比較大的營地,又對著凍得通紅的雙手嗬了口氣,然後跺著腳繼續走著。


    很快便來到先前打量過的營地裏。


    押著他的兩名差役中的一個開始忙著與廂軍中的人交接,另一人則是押著他呆在一個空無一人、隻有低矮桌凳的房間裏。


    到處都是灰塵,一抹一手灰,很是蕭瑟破舊肮髒。而且也不僅是他所在的這個房間,入眼所見的整座營地都很蕭瑟很破舊很肮髒。


    畢竟是五百個處於社會最底層的糙漢子,連大戶人家的下人都不如,能指望有多精致?


    眼前不時有人從屋外經過,大都是形象邋遢身材單薄衣著破舊的男子,年輕和年老的都有。


    他在打量著別人,別人也在好奇的打量著他。


    有些還停下腳步,與身邊人一起指著他哈哈大笑,笑容中充滿著幸災樂禍的意味。


    陳辰便麵無表情的與這些人對視著。


    廂軍廂軍,雖然名號中沾著一個“軍”字,但實際上這些人與軍隊扯不上多大關係,說是一群有編製的役夫更合適些。


    駐紮在文州城外的這一營兵是雜役兵,跟打仗沒有半毛錢關係。


    這些人的來源很複雜,有像他這樣犯了罪被發配充軍的、有流民安置來的,當然也有招募來的,但願意受廂軍招募的也就是那些實在走投無路之人,否則誰願意到這等地方來?


    所以可想而知,這是何等的魚蛇混雜之地。


    所以無論什麽樣的“軍容”都不會覺得奇怪。


    大概是這會天寒地凍加上臨近年關,需要勞役的地方少,所以看起來這些人都是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


    他對這營廂軍並沒有多少了解,到目前為止也就知道這裏是一營兵,共有五百人,以及之前換過指揮使而已。


    換過指揮使還是那晚在酒樓中所聽到的。


    也正是在那晚,他與這裏一個姓韓的都頭有過一麵之緣,那是在去百芳樓坑劉闖時見到的,當時那姓韓的想要染指宋晶晶,最終被他啪啪打了臉,所以說起來算是有些嫌隙。


    好像這人跟劉闖的交情很不錯?


    還有自己似乎給兩桌人免過單?


    其中一個麵無無須、臉上刻著小字的三十歲左右男子還曾與他舉杯示過意?


    陳辰就這麽有一著沒一著的想著,然後終於等到了人來。


    是來接他的人,也即是他的“編製”安插在此人手下。


    很巧也很不巧,先前正想到這個韓都頭,這會來得便是這個韓都頭,這讓他的心頭陡然警惕起來。


    這算不算是不是冤家不聚首?


    局中人都知道李竹肯定在廂軍中安插了人手對付他,目的是取他的性命。那麽這位韓都頭的到來就很有意思了,因為一營有五都,韓都頭隻是五位都頭之一,來的是韓都頭……可以算是巧合,但此人便是李竹安插的人手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畢竟姓韓的與他有嫌隙,還與劉闖交好,那麽借此人之手來除掉他似乎很合情合理?


    除了此人之外,還會有誰?


    既然想到了此處,陳辰自然得留意,於是他故作無意、但實際上一直在緊盯著韓都頭的一舉一動。


    韓都頭三十多歲,與先前見到那很多身材單薄之人不同,此人身材魁梧,雖然不算太高,但看起來很壯實,肩膀很寬。


    很顯然,這家夥的油水撈到不少。


    雖然廂軍窮苦,普通兵卒都是麵有菜色,但一個都頭手下好歹有百來號人,這百來號人再怎麽不受人待見也是有“軍餉”的,其身為都頭自然不會虧了自己。


    然後陳辰便把目光投在此人的絡腮胡子上,心道這人與那晚見到時並沒有什麽區別,就連衣裳似乎都一樣。


    韓都頭進門後便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了幾番,雖然沒什麽表情,但嘴角露出的一絲冷笑還是被陳辰給捕捉到了。於是他便知道,被安排到韓都頭手下並不是巧合,而是特意安排的結果。


    因為若是巧合,那麽這姓韓的此時在見著他後,第一時間應該表現出驚訝,但其並沒有,或者說驚訝的程度不夠,顯然是在來之前便已經知道他的身份。


    “小的陳辰見過都頭。”陳辰向打量著他的韓都頭抱拳恭敬行了個禮。


    韓都頭點了點頭,露出了幾分滿意。“挺識相的嘛,我叫韓虎,日後便是你的都頭。”


    頓了頓後,他看著陳辰意味深長的接著道:“換句話說,日後你便是我的人了。”


    陳辰低下頭,再次抱拳恭敬道:“日後還請都頭照拂一二。”


    韓虎眯著眼嗯了一聲,再次看了陳辰一眼,然後與那二位差役說了幾句,便向陳辰揮著手。


    “跟我走吧,還杵這兒幹啥呢?”


    陳辰聞言便拎起先前擺在牆角的包裹,跟在韓虎的身後走了起來。


    他的包裹是一個大麻袋,裏麵裝著些生活用品。當然,身為一個豬狗一般沒人權的犯人,本是沒有資格帶任何行李的,可誰讓這裏是文州的地界、這個犯人又是他呢?


    話說在出城後,本城的捕頭冷鋒還偷偷摸摸的跑出城替他拎著包裹送著他,送了好遠一段路……


    他背著麻袋跟著韓虎繞了一圈,最終領到了屬於他的“物資”,便是兩套廂軍製式的衣裳,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不對,還是有的,有被褥,不過他大手一揮給拒絕了。


    不要,咱自己帶了!


    接著便是往屬於韓虎這一都的營地中趕。


    來去的這一路加上領物資時所看到和聽到的閑談,算是讓他知道了這座廂軍營的一些情況。


    跟他先前的猜測一樣,如今年近年關,再加上天寒地凍的,統管廂軍的州衙門並沒有什麽任務派發下來,這讓這五百號人很是消停,大部分的時間就是在營地裏混吃等死。


    當然混吃也吃不飽,這是一定的,這些什麽都頭指揮使的不在其中上下其手才怪!


    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了,雖然身前領著路的是他的都頭,本可以詢問一些。但他與這個直屬上司很不對付,這種關係跑去問話,不是自討無趣麽?


    雖然到現在為止兩人並沒有發生什麽衝突,甚至看起來雙方還算客氣。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早晚會撕破臉,無非就是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以及還未找到由頭罷了。


    等迴到韓虎的營地安頓下來,韓虎一定會開始找茬,這事兒想都不用想。


    於他而言,既然早知道自己要來廂軍,那麽之前必然會對來到廂軍營後所會發生的事做過一番推演。


    在他看來,這裏的五百人不可能全是李竹的人,甚至可以說絕大部分人都跟李竹扯不上絲毫關係。


    因為這裏的人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人,獨立且成分複雜,不僅無法捏合成一個共同進退的團體,也沒有多大利用價值,畢竟在旁人眼中,這些人跟行屍走肉又能有什麽區別?


    一個地級市的二把手會去拉攏利用路邊的乞丐麽?


    但終究是五百人,而且怎麽著也掛著“軍”的名號,這個力量不小了。身為一個通判,這裏肯定有李竹的代言人,所以這個代言人的身份肯定不簡單,必定是握有權勢之人。


    這裏有權勢之人有哪些呢?


    指揮使是最有權勢的,五百人都歸這人管,除此之外便是副指揮使,接下來就是各個都頭副都頭了。


    李竹想要他死,那麽這個任務便會著落在那個有權勢之人的手上。


    這個人會是韓虎嗎?


    陳辰覺得韓虎應該還不具備這個資格,畢竟隻是一個小小的都頭而已,不值得李竹安插或是拉攏。


    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韓虎便是那個人的可能性,但既然是推測,那麽可以先把這個可能性放到一邊,因為如果韓虎真是那個人倒是好辦了。


    從今日之事看來,韓虎對他的到來早就知情,所以如果他的推測沒錯,韓虎若不是自作主張,便是受到那個人的指使。


    在這裏能指使一個都頭的,隻有指揮使與副指揮使,結合先前知道的,不久前指揮使換過人,那麽那個人有可能便是才上任不久的指揮使。


    如果推測還是正確,那麽這個指揮使會如何指使韓虎呢?


    把他安排到韓虎的手下,指派韓虎直接弄死他?


    畢竟韓虎與劉闖交好,還曾被他打過臉,本就有弄死他的動機,而且這裏又是自成天地,隻要做得隱秘幹淨,死上個把人沒什麽大不了,根本不會有人把這事當迴事兒。


    所以無論怎麽說,無論這個韓虎是不是李竹指定的的那個人,其都是對他的直接威脅,這個人是必須要死的,否則就是他死。


    當然,與韓虎一樣,即便這裏是自成天地,韓虎也不敢明目張膽的把他弄死,隻能偷偷摸摸的。他也不能明目張膽的把韓虎弄死,否則自己也是個死字。


    為了這一趟的廂軍之行,他把孫恆孫可孫易三人給扔了進來。


    許恪還算守信,答應了他的事並未有更改。在他來之前,孫恆三人已在前日先行進了廂軍。


    自然不可能四個人一起過來,否則便有可能讓人猜出這一起來的這四人有可能是一夥。


    好在孫恆三人來文州時間不長,且來到後一直深入簡出,對眾人而言仍是生麵孔,這等情況下不虞被人知曉身份。


    可惜雖然四個人如今同在一座軍營,但他並不知道那三個人被分在了哪一都,也沒有什麽聯絡的手段,所以這個韓虎仍然得他自己對付,那三個人幫不上忙。


    ……


    他就這麽一路想著,一路跟著韓虎來到了營地裏。


    說是營地,其實不過是一排低矮的朝南房子罷了,門前是很大一片操場,兩側則是其它都的範圍,彼此用低矮的籬笆隔著,這就算是劃分“地界”了。


    操場向南再向南,便是肉眼可見的永安河。


    在跟隨韓虎來到營房前時,隻見到站在操場上的韓虎拍起了手,大聲怪笑起來。


    “兔崽子們,來新人了,都給勞資出來觀摩觀摩。”


    話音剛落,便有很多將手抄在袖子中的形色各異的人從房裏走了出來,很短的時間便是黑壓壓的人頭。


    畢竟是一百來號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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