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的成長看似曼妙多姿,看久了不過還是單一而乏味的循環,沒有生命在期間活動改變,山河石溪淺草野火都隻是依循著大自然最基本的規律生長,有規律的生長,談何好看?


    寧青魚不解,不願多解。


    晴空中沒有遊雲,所有雲絮凝成的棋點不在,但寧青魚作為四劫殘局的續棋人,自然有其他方法離開,沿著天空中某條曲折而深奧的線緩緩行走,寧青魚的身影漸漸淡出青天,留下何安下一人在青鬆下繼續欣賞著這個宛如新生的世界。


    你隻看到了萬物在春夏中的生長與結果,還沒看到它們在秋冬的死亡和結束,成長與死亡,結果與結束,才是真正的大輪迴。


    但那些也不好看,因為完整的輪迴說到底其實還在規律內,有規律的事物當然不好看,撐過秋冬的鬆柏,隱過春夏的寒竹,這些不理規律又傲於規矩的生命才最好看。


    何安下站在峰頂看了許久,直到把鬆柏看寒把寒竹看青才收迴目光,拍了拍身上殘留的雲絮和塵土,這位小君子不知為何突然揮手將棋盤上的白棋全部打亂,然後才緩緩向峰下走去。


    他沒有入頭頂的天,而是去了腳下的世間。


    而隨著何安下將所有黑棋串起,將白棋打亂的時候,擺在天南大殿的那張棋盤也漸漸變得十分黯淡,仿佛燈火將熄,昏暗中,原本還剩下的十餘顆棋子也漸漸消失不在,隻餘下了一張空空蕩蕩猶如新製的平凡棋盤。


    ………………


    寧青魚已經迴到了天南大殿裏,試袍間嫩草打去的綠意已被真元洗淨,道簪傾斜如舊,眉梢清眸還如以往般淡渺淡漠宛如天邊最遙遠的那朵遊雲。


    一切如舊,一切也照舊,不管是容貌還是神情,仿佛虛境裏那條探出水麵的青魚與峰頂間的對弈以及對話都是一場虛夢,夢醒無痕。


    他站在千山宗眾人之前,所有人目光被他攬收,他神情不同,似乎感受不到那些目光裏帶著的各種情緒。


    同情亦或嘲笑,幸災樂禍亦或喜上眉梢。


    同情嘲笑主要來自離人,喜上眉梢則發自千山宗眾人。


    趙伯昂離他最近,很清晰感受到寧青魚氣息間的某些變化,老道不清楚寧青魚的變化具體因何而起,又會給寧青魚修行之路上帶來多大的機緣,但作為在大道間沉浸多年的大修者,他很清楚,不管任何變化,隻要有,就是幸事。


    大道之行,最忌諱一成不變,一成不變的是死譚,養不活幼魚更養不出青龍。


    一場四劫殘局,數位少年或心有感悟或直接破境,尤屬廖平的表現最讓人驚豔,趙伯昂口中雖刻意略過此事,心中多少有些不甘,首名被離人奪走,知承第一人也歸屬柏廬,宗門不惜從各峰調來優秀弟子參加躍溪試,到最後卻屢次被其他人占了風頭,任誰也會有一口煩悶抑鬱憋在心胸,他不是怒宗門弟子不爭,隻是鬱氣運不盛,畢竟破境這事最需要契機,契機不到誰也不能抱怨奢求,如今感受到寧青魚氣息上的變化,老道底氣瞬間高漲。


    穿過層層柔光,趙伯昂直直盯著莊老兒,刻意吹了一口氣,稀疏胡須鼓的極高。


    “你說等寧青魚迴來,如今寧青魚已經迴來,不僅安然無事,甚至有可能馬上就要跨過那條天塹一躍知承,棋劫是我千山宗弟子續的,天門開啟至少寧青魚一半功勞,他身為最重要的下棋人,又恰逢悟境的關鍵時刻,出來晚點很正常,通玄下境的家夥都成為第二,我千山弟子為何不能成為第一?”


    這些話趙伯昂當然不會當著眾人麵前說出來,裏麵的意思卻讓所有人都能輕易看懂,朵朵臉頰的不悅已經成為大怒,正欲不顧公主殿下的身份與莊老兒勸阻直嗬老道齷鹺無恥,卻不想正好看見餘唯輕輕撇了她一眼。


    這個眼神裏有好奇,有笑意,更多的則是安心。


    安心安的是殿下的心,朵朵有王朝公主殿下的身份,直麵嗬罵天道院副院長一定會將矛盾激化,大離與千山宗之間雖然早已倆向厭,早晚會有一戰,可誰也不願成為大戰的導火線,戰役一旦開啟,苦的還是黎明百姓,那些百姓,都是殿下的百姓。


    好奇和笑意就很簡單,朵朵反應如此激烈,任誰都能看出大青山畔的男主角是徐自安。


    原來那少年還有這樣一段有趣故事,看來清夜司有必要對那少年再多些了解,至少要先弄清楚那少年此時到底是什麽境界。


    一場棋評測便入了通玄,這種修行速度曆史上從未出現過,還真不愧是沈離看重的人呢。


    …………


    朵朵帶著疑惑將怒意壓抑下來,莊老兒因為已經猜出某些事情幹脆閉著眼睛如同睡著,場間氣氛有些壓抑,隻有風過梁柱的繞纏聲,周楚身為王朝二皇子,此時隻能站起來主持大局。


    環視了下殿內眾人神色,發現多數試子情緒並不如自己所想那般激動強烈,反而隱隱帶有些難言的期許,斟酌片刻,周楚看著千山宗眾人說道。


    “不如同列第二。”


    不如二字代表商議,代表退步,代表大多數離人對此事的態度。


    千辛萬苦入得京都參加棋評測,多年勤修勉學最後被一個通玄下境的修者奪走名額,相信任何試子心裏都會不服,那怕同屬大離王朝。


    家族使命,己身前途,少年驕傲,太多理由讓眾人此時保持沉默,甚至有些試子還希望天道院能鬧的更大一些,讓國師大人改變主意重新開啟棋評測,這樣自己這些人才有機會重展身手。


    人生不會重來,棋評測重不重開就是國師大人的一個念頭。


    見向來驕傲倔強的大離王朝有所讓步,見殿內眾人沉默中帶有的慫恿意味,趙伯昂胡子吹的更高,積年累月壓在胸間的那口憋悶氣讓老道此時有些飄飄然,眯著眼睛冷冷看著還在昏厥中的徐自安輕蔑道。


    “他算什麽東西,豈能與我千山神子並列?”


    二皇子蹙眉,臉色有些難堪,緊緊盯了趙伯昂一眼,用眼神警示已經給了你台階,你若準備鬧的太過分天道院今後還確定要在京都開下去?


    趙伯昂意識到自己這句確實有些過分,可話以說出,刀以架在脖頸上,眾目睽睽下老道不能慫了氣勢,隻好擰著脖子繼續直視前方。


    天道院是宗門在世間支持的一所學校,失了就失了,對宗門肯定會有所影響但還不至於嚴重到動搖宗門的根基,可寧青魚與躍溪試的意義更大,寧青魚是宗門臉麵,躍溪試是宗門對冥界的先籌,那樣都失不得,短暫思考後老道拂袖前行數步,高聲慷慨道。


    “我千山宗要的是公道,棋評測如此行事於理於矩都不公,不公之事不足以平心意,大離身為世間王朝難道就可以欺天瞞道?若如此,寧可大地生靈塗炭我千山七峰也必會出劍扞衛天下公道。”


    老道神情**正肅,語調恢宏大氣,頗有幾分舍身就義的壯烈感,不要說我千山宗胡鬧,你們大離仗著主家之勢如此欺客,還不允許客人找尋公道?


    世間事,隻要將公道二字扯來做大旗,似乎都能行的異常理直氣壯,還能將道德正義也順便拉到自己這一邊,這話說的及其漂亮,寧王侯將酒盞放下,借著酒光難得認真看了眼趙伯昂,心想原來你也是有智慧的,以前竟是錯怪你了。


    大殿氣氛從安靜轉為緊張,數位大離試子怒視站在眾人之前的趙伯昂,臉色氣憤激動又找不到合適言語反駁對方,不管資曆還是功勞又或者實力背景,那位叫何安下的少年與寧青魚相比確實不夠資格,這一點毋庸置疑,沒法成為痛斥對方的理由。


    更何況趙伯昂還有天道院副院長的尊貴身份,這些空有熱血的年輕試子即便想要撕開對方嘴角也要先考慮下自家族門或長輩能否扛得住千山宗的威壓。


    有資格發言的人因各自原因沉默不語,意欲痛斥的人因輩分實力不夠而言語卑輕,國師大人好像已經徹底睡著,白須如垂釣的絲線,不住搖晃勾釣著明亮案幾上倒影出的另一個垂線。


    二皇子見此幹脆不再理會趙伯昂,盤膝坐迴蒲團,目光隔過莊老兒落在莊老兒背後的餘唯身上。


    寧王侯隨二皇子一同看向餘唯,朵朵也在疑惑看著餘唯,餘唯抬起眉梢,輕輕望向殿門處。


    朱雀自顧自飲著杯中烈酒,紅唇瑰麗剪眉微醺時不時流出一抹頗堪尋味的笑容。


    氣氛也頗堪尋味。


    大家都在等,等著同一個人。


    ……………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吱呀一聲被重重推開,伴隨無數陽光強勢入殿,一位胖子也蠻橫入殿。


    光線明暗的變化並沒有想象中那麽明顯,投射在玉磚的身影陽光拉的極長,擺放在門口處的倆盆迎客鬆隨風不住點頭,似在歡迎久違麗光更似在歡迎正隨清風一同緩緩進來的那個胖子。


    那胖子消瘦了不少,不過不是為了所謂的佳人伊人和秒人,而是因為最近打狗打的有點兇猛。


    京都城內狗太多,想一網打盡需要費很多功夫,朱牆高閣學府大院得去,陰暗街巷也得去,汗水流的多了,贅肉自然就少了。


    身影也能被輝光拉的極長了。


    說話的語調也會被拉的很長了。


    還能拐著彎兒。


    “老趙啊,我打了這麽多條狗,怎麽就唯獨把你給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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