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棋子落在青石板間的聲音清晰幹脆,就像雨珠落入幽巷,不會拖泥帶水與石階青苔糾纏的難舍難分,隻會為安靜小巷帶來一次有意的邂逅。


    無需手邀,無需猜先,無需商議貼目的數量或目數,這場棋局是寧青魚和何安下倆人代為續棋,那些尋常棋局的開手步驟可以省略。


    四劫殘局是早以下好的一場未完局,倆人首先要做的是在破局前擺好原局,這裏的原局不是按照棋譜自由落子猜放,而是真正的原局。


    當年阮郎歸與柳掌櫃時的那場原局。


    何安下執黑,一如當年他師傅般落下整場棋局的首子,算盤間少了一顆對薄清賬的算珠,棋盤間多了一個久別重歸的開局。


    隨著黑色棋子的進入,一道悠遠而寧和的氣息自青石板間的每一道縫隙中漸漸透出,青鬆翹首微點,淺草輕輕彎腰,天穹間那些湧動的雲濤也發出陣陣輕快的聲音,似乎都在為多年後有人再次入局而歡喜欣慰。


    這裏安靜了不知多少年,那些淺草,青鬆,雲絮也寂寞了不知多少年,難得再次被人擾,自然高興無比。


    或許這處曾見證四劫殘局誕生的峰頂本就是阮郎歸留給世人的驚喜,或許是這位獨自向北之人內心深處也渴望將這場殘局下完,或許是國師與天機老人刻意將這裏當成了棋評測最大的彩頭,或許是舍清在棋盤間落下的那一秒筆無意打通了倆處本該相差無數裏的空間界壁,又或許真的隻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當年青鬆下倆位算法無雙的人如今用另一種方式再度開啟,也算對四劫殘局,對整場棋評測最美的一場結束。


    四劫殘局中而來,四劫殘局中而去,看似循環其實何嚐不是另一種打破循環的方式。


    天空中的雲絮流動的愈來愈緩慢,似乎少了方才飄落峰頂上凝聚成白色棋子的那些流雲,整個天空都失去了動力一般。


    寧青魚站在棋盤邊,從空中拈起那些流雲化成的白棋,看著黑棋緩緩落子,手臂微動,未經思索放下第二顆。


    也是整場棋局中第一顆白子。


    這一顆的位於上角處,未入星位,偏了主道三線數點,比較靠近棋盤邊緣,周圍餘下許多空白,看起來有些孤單,就像峰頂上的這顆青鬆,看似孤高清冷其實總是向人間繁華探出好奇向往的枝杈。


    這很正常,仔細看去又很不正常。


    四劫殘局的棋譜世人皆知,但那隻是成型後的棋譜,入局雙方當時如何落子的具體行路無人知曉,畢竟當時的看客隻有這些青鬆淺草還有雲絮,青鬆不語,淺草不息,雲絮才懶得理會你們這些人間事。


    事實上,如果不是後來被某位棋術大德以棋盤間留下的氣息痕跡模仿出了整幅棋盤的容貌,這盤驚豔絕倫的殘局極有可能會消失在曆史的長流中,整個棋道會損失一道最俊麗的高峰。


    可惜的是那位棋術大德隻通玄痕跡模仿出了原局,沒有研究透當然落子的順序。


    沒有具體落子順序,於是後世人們擺四劫殘局時都從來沒有講究過具體的落棋順序,不同的棋手有不同的路數,有人喜歡行路刁鑽出其不意,有人喜歡劍走偏鋒險境求生,有人喜歡平庸製衡之道,這些不同的習慣和習性讓棋手們按照自己的方式來擺放,每一個自命不凡的棋士都認為自己落子的順序最接近原局,但無論再驕傲的棋士都不敢在人前承認他的順序絕對是最正確的方式,因為人們根本想不透阮郎歸與柳掌櫃的算棋方式。


    人力固然能算盡所有變化,怎麽會將可能出現與不可能出現的變化全部應對出來,他們有如此天算之能,並不代表世人就能看懂這些繁奧無窮的變化方式。


    真正的牛逼不是被人模仿無法被超越,而是給世人擺到麵上人們卻連模仿都無法做到。


    想要模仿,得先看懂看透,世人別說看透,連看懂都難,怎麽可能模仿出來。


    除非那人,如阮郎歸與柳掌櫃一般同樣也有天算之姿。


    世人沒有,寧青魚有,這位千山宗萬世以來注定會最接近大道盡頭的神子最擅長的事就是看透,看透世間無盡理法,看透大道無窮奧義,同樣,他確有天算之資,生而知之,從另一方麵來講,何嚐不是將一切都算到明澈的極致?


    隻有最透明的,才是最容易看清的。


    看透與算透,其實不是一件事。


    或許這就是那些流雲化成的棋子會主動飄落在他麵前,這場四劫殘局將他選為入局人的原因,因為隻有他,才能將阮郎歸的算法完美繼續下去。


    看著這步行走在棋盤邊緣的白子,何安下沒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相反,向來平靜的臉上還帶有止不住的輕鬆,他代師傅不遠千裏前來入局,最怕的便是遇到一盤死局,四劫殘局有變化萬種,所有變化的前提是棋逢對手。


    棋逢對手,才能見招拆招,才能激起棋手爭勝心,如果隻是些以前留下的死套數,還有什麽趣味可言,豈不辜負師傅也辜負了自己更辜負峰頂上的這些青鬆與舊時光?


    時光是用來珍惜的,不是用來辜負的,何安下抬頭望了望了天空中漸漸明晰的倆處雲線交際的點,再次從算盤間拆下一顆,略微思考片刻,然後輕輕落下。


    那一顆緊靠白棋,將白棋附近本就狹溢的空白一下子封死半麵。


    隨著黑棋這一子的落下,天空間以雲線化成的巨大棋盤,與青石板相同棋位的雲絲開始漸聚,最後聚成了一個圓潤無比的雲團,雲團厚重遮擋了更多的光,顯得十分陰沉暗淡,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在那裏放下了一顆啞暗的黑色棋子。


    徐自安不懂棋,看不透這幾步落子之間到底有多少玄妙,所以他並沒有像張經年一般為青石板間的落子而苦思冥想,也沒像楊穎般心思全放在其它有趣的地方,尋了處鬆葉稀薄的空隙,徐自安抬頭望著天邊那些隨棋盤一同或明或暗的變化,震驚無語,心想這手段………還真是漂亮。


    “地上棋在落,天上雲在起,這畫麵當然非常漂亮。”


    ………………


    虛境中的少年們在看著青石板雲絮間的風雲變幻,或感慨或震驚或思索或嫉妒或百無聊賴,殊不知虛境外的天南大殿裏,此時也有著相似的場景。


    生死劫中出現的意外此時已被所有試子所知,大殿內因有層層封閉一直到此刻還未開啟殿門,因牽扯的事情太大和牽扯的少年們太過重要,眾人現在心裏其實也不願離開,趙伯昂臉色越來越陰沉,放在案幾上手不斷敲擊著幾麵,發出陣陣令人更焦急的噠噠沉悶聲,朵朵殿下不時仰翹起好看的筆尖,目光穿過曲折的酒色與清光落在許晴手邊的那張棋盤上。


    因心係擔憂而專注,因專注少女沒注意莊老兒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滿了逗趣和戲樂。


    “枝頭的梨花終究還是開出了花骨朵,梨花下的殿下………真的是長大了啊。”國師大人想起萬鯉湖邊那支釣杆,還有老友那更白的長須,不由捋了捋自己的白須猜測起來。


    “不過會是誰呢?難道是寧青魚?”國師大人想著此時困在虛境中的七位少年,仔細排除了片刻覺得唯獨寧青魚有這個可能。


    道門希望,中興之子,天命所歸,無規之人,太多的頭銜讓這位神子有太多傲立枝頭的名氣,也有太多吸引百花傾慕的實力,朵朵是朵梨花,梨花淡香脫了俗氣,看似與那些眼紅濃鬱的花朵不同,歸根到底還是在百花之列,少女懷春難免思香,寧青魚無論實力還是名望倒還真是朵朵的最佳伴侶,可如果真是寧青魚,這事兒………可就有點難辦了。


    天下人,誰不知曉千山宗和大離那點看似複雜其實簡單明了的事兒?


    不過就是相看倆厭又相互打不過隻好誰都不理誰裝的很清高罷了。


    朵朵如果真心係寧青魚,不需要別人,恐怕所有大離子民都會不同意。


    還有一個方法,把千山宗歸納到大離王朝內,問題是這事兒………好像更難辦。


    少女懷春,還真是件麻煩事,一邊在心裏無奈說道,國師大人一邊想起另一朵開在黑夜的荷蓮。


    迴頭看了眼餘唯,莊老兒心想有必要查一下這君翁客棧到底是間什麽客棧。


    隨著意外疊生,有些耐人琢磨的事失去了那層華麗迷惑的外衣,潛在池塘的魚終究得隨上池水幹涸而上岸,被困少年共七人,拋去已經知曉的,那些不知道的自然露出了尾巴。


    何安下,徐自安,這倆位少年能一同進入虛境中,而且還是來自同一客棧,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什麽,更何況,那倆位少年他之前從未聽過名字,隻憑這點就足以說明太多事。


    他身為王朝國師,對倆位少年的來曆與身世絲毫沒有頭緒,除了有人刻意將這倆位少年藏到他的目光之外,不會存在其它任何可能。


    能瞞過他的人不多,清夜司的愧葉恰好可以。


    能躲過他目光的地方不多,那座小院恰好足以。


    陳規啊陳規,你到底想做什麽?你們清夜司這次……又打算掀起怎樣的寒風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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