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莊老沒有言明,今日的場合確也不便。


    若非這次躍溪試關係這第三處禁地,寧青魚恐怕還會一直在千山宗中不被世人熟知,天機老人上能算天機玄妙,怎麽會真看不出一朵流雲的淺厚?


    恰恰相反,天機老人與國師大人正是因為看見了那朵流雲下糾纏不清的景致,看見了那些糾纏不清裏隱藏著的梅葉青梔,看見了那些青梔散亂中許多意味深長的聲音,看見了那些聲音來自某處後廟,所以才會如此重視。


    大離可以不重視千山宗的想法,但必須要重視那座後麵裏的人,究竟有沒有什麽多餘的想法。


    如果僅僅是一位千山弟子,那怕這位弟子再天縱奇才,再驚豔曠世,也不可能真的驚動堂堂大離國師還有聖人天機老人。


    生而知之這個稱謂固然很唬人,但世間那有這麽多生而知之的神子?萬世裏出來一個放牛牧童就夠了,再多,天公都不願。


    莊老想看並不僅僅隻是寧青魚,而是極有可能隱藏在寧青魚背後的那間後廟。


    大離王朝雖當世強盛,軍事天下無雙,然有些方麵依舊還是太弱,比如說底蘊,比如說曆史。


    修行界的曆史。


    關於四大禁地,千山宗知道的比大離知道的太多,尤其是那間後廟,如果寧青魚來京真是後廟的意思,關於墓山深處到底有沒有冥王留下的線索,也就不言而喻了。


    沒有兔子,那些後廟裏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家夥怎肯撒鷹?


    如果真有兔子,那王朝應該怎麽做?


    國師大人想著這些更深處的東西,突然覺得杯中清茶有些無味,於是放下又重新舉起酒盅。


    張經年不知這些草蛇灰線伏脈千裏的事情,可他知道國師大人現在酒盅就是空的,於是趕緊同樣也放下茶杯端起酒壺。


    斟酒八分,張經年想著剛才莊老無意間泄露的一些機密,比斟酒更小心的斟酌問道。


    “剛才您老說棋評測不是打打殺殺,那就是說棋評測不會比拚境界道法的高低,那棋評測到底考什麽?不會真是下棋解局吧。”


    突然想起今日發生在論棋會上的種種,張經年苦笑繼續道。


    “您老要是讓我們解那什麽四劫殘局,那得嘞,我直接棄權,不是我掃您的興致,您也看了,四劫殘局根本就是人力能解開的,或許寧…………”


    或許莊老愈發清冷目光突然驚起張經年腦中某根靈光一閃的神經,或許那一身身黑白徑明的試服像極了棋盤上的棋子,或許是殿內一塊塊明幾青磚像極了棋盤縱橫十九道,或許是那道被他自堵了所有生機的殘局映正了生死循環的讕語,張經年眉目驟然一亮,望著莊老垂似魚線般的白須豁然大悟。


    “原來如此,原來真的如此。”


    ………………


    “我們………就是棋子。”


    何安下雙手捧著一件素白如豆汁也方正如豆腐塊的試服跨步走入房中,待徐自安點亮燈火照明房屋,才放下試服,一語道破天機。


    雖驚奇對方怎麽能將一件試服疊出這種方正嚴肅的形狀,可一看對方行了一路連道褶皺都沒有生起的長衫,徐自安不由心中生出某種尊敬之意,往日與對方交往都是淺嚐輒止,今日宴會上不算偶遇的相遇,深談下才發現原來對方並不是那種外派陳舊仁義道德的酸儒腐生。


    而是一位真正將禮字刻進了骨子裏的如玉君子。


    隻不過因為太正直有禮所以顯得有些學究做派而已。


    方才推門而進時,徐自安實在壓不住好奇問了下何安下最後為什麽會說出那句“原來如此”,本以為這種一聽充滿玄乎機密味道的事對方不會讓他解釋,那曉得何安下真在思量了下後告訴他。


    這句話的重量不用想也知道有多重,當所有試子還茫然不知前方在那時他倆就已經知道該拐幾個彎,日後行走時怎麽可能不比其他人快些?


    “我們是棋子?”


    徐自安本想衝杯清茶招待下這位第三位來至的客人,雖然這家客棧就是人家的,奈何他這裏著實冷清也拿不出什麽待客的羅春,隻好倒了杯溫水遞去。


    好在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何安下也不計較這些散支末節,謝了聲後繼續說道。


    “是的,張經年最後那一手棋,很符合生死劫裏死境重生的意境,發給我們的這些試袍,上麵有一些獨特的陣法氣息,應該就是為了我們真正成為棋子而製作的,寧青魚可能就是看出了這一點,才突然離場。”


    徐自安蹙著眉梢兒,他不清楚發生在宴會下那些暗湧,但他能看懂今夜的時局所向,由高漲到火熱到清冷再到最後的寥寥收場,所有的跌宕都隨著寧青魚的態度而起落伏漲,寧青魚最後突然離場一定有原因,隻是當這個原因就這般從何安下口中平靜說出時,徐自安突然覺得今夜的事好理解了許多。


    因為四劫殘局的原因,又或者說因為張經年最後那記無意間落下的怪手,導致寧青魚從殘局生死劫裏看出了棋評測的真正考核方式,所以他才會離場而去。


    “先不說那些事情。”


    徐自安在眉梢蹙展之間很快捋清了這些曲折的關係,片刻後又發現了一個新的疑惑,於是再次蹙眉問道。


    “你說寧青魚是因為看出了考核試題而離場這一點我能理解,可你說我們是棋評測上的棋子我就真的難以理解了。”


    說完,他的目光隔過何安下一絲不苟的正圓發髻看向自己的那件試袍,黑如墨石的眸子很快被黑如墨碇般的試袍占據,繼續自疑道。


    “這些試袍隻有黑白倆色,說起來確實像棋盤的黑白棋子,聽聞試袍是官府特意請朱砂齋製作,其中一定有某些難明的玄妙,難道朝廷讓我們穿著這些黑白試袍充當棋子來迴博弈?這算什麽?角色扮演?會不會有些太兒戲了點。”


    “天下試子數千人,不說上那能找來如此大的一張棋盤?就算真的有,如何行棋?如何落子?誰去下這場棋?我們畢竟不是固守不變的死物,我不太懂棋道,也知道棋盤上瞬息萬變的道理,這麽多的不確定放在其中,下來下去隻會添出無限可能,當然,最大的可能還是最終把這棋變成一場無勝無敗的死局。”


    “無勝無敗,怎麽排出名次?”


    穿身綠褂衩插幾根迎風招展的枯枝嫩芽就能真化成藝術戲劇上的大樹小草?穿些黑白試袍行走在縱橫線格中就能真把自己當成無念無識的棋子?這種說法天真到幼稚程度,國師大人想讓天下試子入局為子,可問題是下棋落子的人是誰?


    總不能是國師大人親自坐談下手吧,想想他那半吊子的棋術,如果真的是他下去,那堂堂國師大人恐怕就真晚節不保了。


    沒有對弈的人,每一個棋子都可按照自己的意識行走移動,這棋下起來還有什麽滋味?直接把大家分為倆派關在一個籠子裏互打互毆既好,勝者為排名,多省心省事。


    想了想大家如幫派互毆般打來打去的火熱場景,徐自安很尷尬的撇了撇嘴角,這種場景的確很熱血,很刺激,但和棋有什麽關係?


    欲蓋彌彰了如此長時間,精謀細算這種局,光是關於棋評測的各種風聲都傳遍了京都百裏,如果最後衍變成了一張混亂熱鬧激烈刺激的大亂鬥,不說大離子民,恐怕就是朝廷各位禦史吏官都會冒著被穿小鞋的風險好好參國師大人厚厚一摞。


    仿佛看透了徐自安眼中的諸多困惑,何安下抿了口杯中清水,望向徐自安意味深長的說道。


    “棋評測當然不會成為一場鬧劇,國師大人也不會親自下棋,因為要下棋人,就是我們,而要與我們對弈的人,就是那盤四劫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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