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入甕,可君若是不入,我也不能將君騙進來,君子可欺之以方?那是你沒見過君子之怒,小人一怒尚血流三尺,君子一怒,那可真是血流成河啊”


    一位掌櫃模樣的中年男人行走在荒涼古道上,古道上草木叢深,此時雖是春意盎然時節,可這裏還是一副蕭瑟落敗的景象,堅硬鋒利的枯茬露出道畔,稍有疏忽,很容易就會將行人衣衫鞋麵刺破。


    男子行走自如,絲毫不擔心衣衫被枯茬劃破,他不擔心,與他同行的另外一人更不擔心,因為那人騎在一條毛驢上,毛驢看起來非常年邁,四肢踏地不似當年般矯健有力,虛浮的就像喝了三十斤大白的醉客,扶牆尚還搖晃,更別提行遠路踏他鄉。


    可問題是,這趟離廬本就是要行遠路行他鄉,所以當老驢行到古道間的某個轉彎處時,突然停下搖晃虛浮的腳步,耷拉著腦袋在古道上磨磨嘰嘰就是不肯繼續行走,顯得十分無精打采,不時抬起一下驢首,也是撅起倆片厚實的驢唇向背上載馱之人表達滿滿的鄙夷和不滿。


    即想馬兒跑的遠,又想馬兒不吃草?天下哪有這麽好的事?本驢都走了整整一天,除了晨間在西山深處吃了幾顆山參果,到現在可是半點食糧都沒入胃,廬主都不敢虧待自己,你要是敢再不給本驢大爺找食吃,別怪你驢大爺今兒就給你丫的撂挑子。


    老驢不肯行走,在前麵不遠處的掌櫃自然停下腳步,迴頭看著驢背上的那名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眉目清俊,相貌風流,溫文爾雅的氣質間透著溫潤內斂,像雨後的蓮荷,脫灑自然。


    見這憨貨又莫名犯了倔勁,中年儒士伸手欲打,可看這倔驢一臉有恃無恐的傲嬌模樣,想起這驢可是自己家那悍妻的心頭肉,若真打了這老驢,迴了家自己還不得將那西山跪穿?


    堂堂世外宗門柏廬西山,竟因為自己打了一隻老驢,便被硬生生給跪穿成倆斷,這如果傳出去,不說廬主,自己臉上也無光啊。


    男人的臉麵不能丟,但家中悍妻也惹不起,中年男人隻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前方的掌櫃身上。


    “我可是個生意人”


    這位掌櫃笑著搖了搖手裏的一副鐵製算盤,本該啞暗烏黑的鐵製算珠在夕陽下明亮可鑒,不知被盤打了多少次才能有這樣光滑明膩,也不知做了多少殺人放火的買賣才能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光滑明亮。


    說完後他站在古道間,一手橫拖算盤,另一隻手在算珠間快速打動,鐵柱碰撞的當當聲讓著條蕭條古道瞬間多了些肅殺之意,連刮到這裏的晚風都淩冽了許多,片刻後,掌櫃停下撥敲算盤的手指,看著中年儒士說道。


    “山參果我這裏沒有,不過我這卻有幾顆特製的黃精丹,雖由黃精熬製,但裏麵熔煉了清夜司的愧皮,甚至還有一顆千山宗未熟先落的梅果,都是世間最珍貴的珍材寶料,這吃貨嘴再刁也一定會滿意,這黃精丹往日裏可是賣到十萬兩一顆,咱們都是熟人,一顆丹丸換一個頭顱,如何?”


    掌櫃說完,不知從何處掏出幾顆禪珠大小的丹丸,丹丸翠紅瑩潤,青色流絲與晦紅暗光充斥在其中,就像不遠處西山上的那片日暮,數朵色彩不一的晚雲被擠壓在一處極狹隘的空間內奔騰,無需風起就雲霄湧動。


    驢背上的中年儒士思索片刻,輕輕一笑,扶頜看向掌櫃說道。


    “一顆頭顱五斤六兩,一顆丹丸才十萬兩,我說柳掌櫃,咱倆熟歸熟,可你這樣做生意我豈不是太虧了?”


    十萬兩,繞是富饒如江南郡的尋常富商,一世浮沉積攢下的全部家當也不過如此,尋常人家別說一世,就是十世也掙不到如此多的銀兩,就是這樣,一顆丹丸還不值一顆頭顱,那這頭顱得值多少錢?


    而且如果說那十萬兩指的不僅僅是白銀,而是黃金,那麽又該如何令人震驚。


    中年儒士當然知道對方說的是黃金,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自己太虧了,區區十萬兩黃金,就想要我出手?如果媳婦大人知道了,還不得笑話我一輩子?本來在家中地位就低,再鬧出這樣的笑話,日後自己還怎麽有機會重振夫綱,大展男兒雄風?


    不過好像就是自己沒鬧這樣的笑話似乎也沒什麽機會能重振夫綱………想到如此,向來灑脫的中年男子也不由覺得老臉一紅。


    幸好家中沒養狗,養了狗,自己這老三的地位可能都保不住了。


    媳婦大人至上,這頭老倔驢第二,自己老三,韓三蘇,韓三蘇,正取三意,這難道那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韓三蘇清楚這筆買賣自己很虧,可那頭老驢不知道,此時老驢正瞪著一雙明亮的好像喝了半斤鶴頂紅又吃了半斤**的偌大驢眼癡迷看著掌櫃手中黃精丹,丹丸中流出珍寶氣息讓它激動的劇烈哆嗦起來,就像精巧木匠手裏被上了發條的木馬,噠噠噠的奔騰在快樂的草原上。


    男子被顛的腦袋疼,怒其不爭的重重拍了一下驢臀,大斥道“不過就加了顆才出青意的敗果,你又不是沒有嚐過那成熟真梅的滋味,出息!”


    老驢翻眼幽怨瞟了一眼中年男子,似乎在說正是因為嚐過才忘不了那美妙至極的滋味呀。


    世人皆知千山之巔有片梅園,那片梅園在山頂雲霧的最深處,向來隻有曆代峰主與大長老才能踏足其中,聽聞園中共種有三千片青翠碧綠的梅葉,梅葉蘊天地靈氣而生,每一片梅葉上都刻有一道強大無比的功法,甚至有些梅葉上還隱有無上至威的大道真義與本源氣息,梅葉迎天地而生,隨日月星辰而長,數千年的生長才可結出一顆果實,而那果實,就是傳聞中可逆天生命的真梅。


    掌櫃說的一顆便值十萬兩黃金就是因為貴在如此,雖然這數顆黃精丹裏熔煉的不過是一顆敗落的澀果,但自三千梅葉中長出的果實,即便隻是一顆敗果也是世間至寶,而且還是有價無市的至寶。


    所以這十萬兩黃金真的是友誼價。


    這頭老邁無奇的倔驢竟連千山宗成熟的真梅都吃過,若說出去,恐怕會令天下無數修者都會覺得難以想象又震驚無比。


    可如果這頭老驢是柏廬深處的那頭毛驢,騎在毛驢上的人就是柏廬的韓三蘇,那麽即便真的吃過幾顆千山宗真梅,恐怕也無人會覺得有何震驚稀奇,甚至連千山宗的子弟都會覺得以這位前輩向來離經叛道又脫灑不拘的性格,這些年來沒有上門討要真梅就已經很守規矩了。


    然後世人不知道的是,這些年韓三蘇不再有事沒事去千山宗竄門,並不是這位向來不屑於規矩也不會守於安分的柏廬強者突然明了悟,知曉世間有些規矩不能打破,而是因為他偷偷娶了妻。


    娶了一位很溫柔的悍妻。


    溫柔的女人,彪悍的肆意,這倆個截然不同的詞匯似乎不應該出現的一個女子身上,但如果說是他太愛那個女子,所以那女子就是溫柔似水,他也依然會畏懼如虎。


    愛到深處自然就是懼。


    實在架不住老驢的興奮抽搐,韓三蘇以手扶額瞪了眼前方的柳掌櫃,沒好氣的說道。


    “全部黃精丹,出手一次”


    “成交”


    柳掌櫃爽快答應,手腕微動,那幾顆黃精丹遙遙向韓三蘇飛去,最後靜止在他的麵前,紅翠流光的黃精丹透著迷人的光,老驢雙眼瞪的滾圓,鼻息噴出陣陣火熱的白氣。


    “一次隻能吃一顆,這玩意是大補,但你吃多了我上那給去找敗火的溪草?”


    “唉,唉,唉,我叫你隻吃一顆,你他媽怎麽就隻留了一顆?”


    還不等韓三蘇將黃精丹收起,那老驢趁韓三蘇說話的疏忽驟然一個迴首,又長又厚的舌頭輕輕一卷,空中靜止的十數顆黃精丹竟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瞬間隻餘了一顆,若不是此時老驢正歡快的吭哧吭哧嚼著驢唇,剛才那一幕竟風馳電掣的根本讓人無法用肉眼捕捉到。


    見如此,韓三蘇連忙將最後一顆收起,拍著大腿如潑婦罵街一般嗬罵起屁股下的老驢來。


    老驢嚼的正香,倆片肥厚的驢唇就像倆條肥腸般上下飛舞,任憑韓三蘇斥罵,連眉頭都懶的抬一下。


    前方那掌櫃笑眯眯的看著這一人一驢的吹拉扯皮,笑的很是奸詐,很是得意。


    十萬兩黃金一顆的黃精丹,共有七顆,換算成財富那就是數十萬兩黃金,萬嶺下的某些小國的國庫也不過如此,就這樣被老驢轉眼間變成糖豆嚼進肚中,這樣的大手筆任何人都會覺得是暴珍天物,痛惜惋惜心痛無比,但他心裏可沒一點可惜的感覺,因為這筆買賣他確實很賺,甚至比自己這些年做過的所有買賣都要賺。


    能用金錢就讓韓三蘇出手一次,這樣的大買賣,誰敢說自己賠?


    他是個生意人,隻談大生意,這樣的大生意,可不是誰能做的。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說吧,這次要殺誰?”痛罵消氣後的韓三蘇再次恢複往日瀟灑,平聲問道。


    柳掌櫃緩緩收起算盤,中食二指並攏在古道西風中漸漸寫出了一個名字,那個名字是倆個字,道盡天下規矩的倆個字。


    韓三蘇看著那個名字蹙眉疑惑,似乎不解為何柳掌櫃會殺這個人,不過片刻後他灑然一笑,看著身下因為進食了太多黃精丹開始哆嗦興奮起來的老驢,自嘲笑道。


    “虧大了,虧大了,為了讓你吃一口飽飯,這次我可是連命都得豁出去咯”


    能讓韓三蘇拚命的人不多,這個名字無疑是其中一個,又或者說,能有勇氣,也有實力殺這個名字的人不多,縱觀整個世間也不過三位,韓三蘇無疑是其中一位,柏廬之人曆來少有出世,可每一位出世之人都是屹立世間最頂峰的人,韓三蘇是當代的柏廬出世之人,而且是也是柏廬曆代以來,最強的那一人!


    換句話講,他就是世間有數的那些至強者之一,而且還是前幾之一。


    韓三蘇強,非常強,可是換個方式思考,能將生意做到如此強者身上的人,這位柳掌櫃一定也不會僅僅隻是一位尋常掌櫃,至少不會隻是一間小小客棧裏的酒錢掌櫃。


    他有很多身份,但做的最好的還是客棧掌櫃這個身份。


    那間客棧名叫君翁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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