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吧”


    門外細雨蒙蒙,朱小雨威嚴的目光讓送老者進來年輕門衛瞬間流出一身冷汗,竟比此時紛擾雨絲還要稠密。


    慌忙退下,直到重新迴到府門崗位,年輕門衛心頭的懼意才微微消散了一些,迴想了下哪位麵目慈悲的老者,他心中不免一陣懊悔,心想自己這是犯了什麽失心瘋,竟隻看了老者一眼,便鬼迷心竅的將老者帶入府去,還直接送往了城主大人最重要也最隱秘的書房中。


    怪不得城主大人會語氣如此冷淡,書房這種重地又怎麽是尋常人隨意能進的呢?


    年輕門衛突然想起了某位可以隨意進入城主大人書房重地的幹淨少年,突然想起哪少年這幾日一直沒見,莫非城主大人換了口味?


    可那少年也就罷了,今日這老者算怎麽迴事?


    口味再重,也不能重到如此程度吧。


    …………


    滿身肥肉的朱小雨此時低眉斂眼,為了可以讓肚子上的肥肉看上去不那麽飽滿,甚至還刻意提著氣。


    很謙卑,謙卑中還帶著一些討好。


    身著麻袍的老者信步行走,仿佛是在自己閑庭之中,一邊走著一邊還饒有興致的打量書房裏的字畫擺設,深邃目光中的那片湖泊寧靜溫和,清澈的好像能與天邊的流雲連成一線。


    老人將目光停留在書房正中央的那幅畫像上。


    “當年院裏因為這幅畫像險些將整個京都翻了個遍,連聖上的禦書房都沒能幸免,誰想最後竟然被你帶到了這間書房”


    老者指著畫像繼續打趣道。


    “不過雖同是書房,你這裏就要寒酸的多咯”


    因為低眉所以順眼的朱小雨此時沒有絲毫一城之主的氣勢,溫順的就像一隻貓,搖晃胖腦袋討好道。


    “那這次我迴去了,您可得給我弄間敞亮些的書房,原來院裏那間書房太狹窄了,行走都有些費力”


    朱小雨仿佛想起了些什麽,慌忙跑過去抱著畫像可憐巴巴道


    “對了,您可不能把這畫收走,這可是我費了老大勁才從院裏偷……”


    “哦…不對,是拿出來的”


    “你啊你,還是如當年一樣得寸進尺”老人溫和一笑,目光中並沒有責備,如同長輩望著最疼愛的幼孫一般慈祥,顯得很寵溺。


    說這句話時,老人眼眸深處的那片湖泊有朵浪花輕輕而起,在藍天白雲下異常美麗。


    朱小雨看見了老者眼眸深處的那朵浪花,臉上的歡喜突然斂收,莫名有種悲痛之意在每一處肥肉上流露出來。


    他很清楚,老人老了,真的很老了,如果老人深眸中的那片湖泊一直寧靜下去,朱小雨倒不會如何擔憂,因為那意味著老人的心境平和,無波無瀾。


    但如今隻是隨便笑笑便有浪花起,那隻能說明老人明知自己的大期將至,不再刻意壓製自己的內心罷了。


    那片湖,從某些方麵來講,便是老人那顆遼闊浩瀚的心。


    朱小雨忍住不去想那些變化背後的含義,卻又總是不得不想起。


    “當年畫這幅畫像時,我就對畫像裏的人說過,歲月從來不會繞過任何人,哪怕是我”


    老人凝望著畫像中那個勾勒的雖然模糊,但依舊能看出無盡風流的中年男人,慈祥的向朱小雨平靜說道。


    “您老可不會死?”?


    朱小雨趕緊打斷老人的話語,仿佛為了確定這個事情,提高聲音再次喊道。


    “您老又怎麽可能會死!”


    老人輕輕一笑,並沒有說太多,深深的眼窩中又多了一朵美麗但淒愴的浪花。


    “十幾年未見,也不知他如今過的如何?”


    老者似乎有些累了,有些疲倦的坐在書房中唯一的圈椅中,圈椅是按照朱小雨寬厚的體格而製,很寬大,老者坐在期間,本就佝僂的身影被映襯的更加如遲暮的草木零兮。


    “他?”


    朱小雨微微一愣,隨即明白老者口中的那個他值得是誰,下意識的看了眼下畫像中那個風流的中年男人,眼神中有些古怪的再次說道。


    “雖然不比當年逍遙,不過倒是過的挺滋潤,主要是那個名叫徐自安的少年照顧的挺細心”


    “那個孩子啊”老者看著窗外細雨憐愛問道“現在怎麽樣了?”


    “現在無恙,隻是……”猶豫片刻,朱小雨再次說道。


    “沈離似乎真的在幽淵中拿迴了一些東西,而且那東西現在就在這孩子身上”


    他明白老人說的是張毅然的事情,他曾向老人發過密函,密函中說了當晚在泊城的事情,隻是冥石的事情太過重要,他隻能方麵告訴老人。


    老人對於這個事情並不如何吃驚,伸手拍了拍朱小雨因不安而顫抖的肩膀,睿智道。


    “這世上,對於所有不可理解的事物,我們隻需要保持最基本的好奇就好,至於由好奇和無知而產生的恐懼與敬畏,其實倒不需要太過理會,不管冥石也好,天石也好,四禁的傳聞是否真實存在也好,到了真相被解開的那天,自然便會水落石出,更何況,冥王又不是不可戰勝的存在”


    朱小雨驚慌抬頭,對於這個事情顯得無比震驚,張嘴準備繼續詢問,但老人擺了擺手表示不願再繼續談及這個話題,朱小雨見狀隻好將所有的疑問都壓在心底。


    “當年我將你遣派到此處,你不怨恨我吧”


    老人出言打破沉默,笑著向朱小雨說到。


    “怎麽會?您看我來這之後胖了多少斤,京都太悶,那有這舒服,少了龍椅上那人的目光,您是不知道,我在這多自在”


    朱小雨笑的很真誠,但老人卻很輕易從對方眼中看到許多其他的情緒,緩聲道。


    “當年雖然是你要主動離開,說京都太悶,不如出來散散心,可是,以你的聰慧也應該知道,這又何嚐不是院裏與朝廷間的另一種權衡?”


    說到這裏,老人突然幽幽歎息了一聲。


    “清夜司,這幾年過的並不太平”


    聽到這裏,朱小雨沉默起來,不知在想些什麽。


    氣氛一時清冷,窗外的雨依舊下的淅瀝,濕氣透過門窗縫隙傳到書房裏,桌上有些潮意。


    清夜司,從來都不是一個太平的地方,他來自哪裏,對司裏的情況自然熟悉,但相對於以往,老人如今說的不太平,顯然是有更深的含義。


    他嘴上雖與怨意,但心中又怎麽會真沒有一絲牽絆,隻是在當時的局麵下,他如果不離開,隻會給清夜司帶來更多的麻煩。


    但他離開也就罷了,畢竟他還年輕,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慢慢迴去,可是以老人的身份,如今也來到這裏就無疑顯得很不尋常。


    王朝的黑夜,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清夜司的,但清夜司,又何嚐不是老人的。


    因為一些原因,真正的清夜司之主這些年中很少露麵,如今的清夜司很多事件的最後決策與運轉,都是由幾位大夜司來做主持。


    這在幾位大夜司中,老人便是其中之首。


    毫不誇張的說,大離王朝的整個黑夜,就是老人的。


    老人名叫墨守,墨守成規的墨守。


    沈離的存在,對於大離王朝而言確實非常重要,但不管再如何重要,也不足以讓老人親自來到這裏,如今老人不僅來了,還帶著一片不願繼續壓抑的浪花而來。


    浪花代表了老人的心境,也代表了老人的情緒。


    隻有明知大限將至的人,才會真的放開所有的情緒與心境。


    這一切都說明一件事。


    老人來這裏,是某人的意誌。


    能讓老人來這裏的,整個大離,隻有一人,那個人,名叫武帝。


    當代王朝的帝王。


    朱小雨不願再往深處想,因為他怕自己所擔心的事情可能會成為現實。


    “任何人都會死,我又怎麽能例外?”


    老人再次平靜闡述道,並不像在說臨終前的遺言,而是像說著大道無痕一般淺顯但又永恆的真理。


    “可您老如果真走了,那院裏的愧葉,以後誰來看著啊”


    朱小雨終於忍不住低聲泣道,茫然爬在老者膝前。


    “你們……都是好孩子”


    老人並未說你,而是用的你們,朱小雨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老者話語中的意思。


    “我老了,真的很老了,王朝的黑夜,終究是需要由你們這些年輕人來撐起”


    老人說完,調整了坐姿,似乎覺得寬大的圈椅坐著並不如何舒服。


    他有些懷念當年的那把枯藤躺椅。


    也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那把躺椅是否也如同他一樣蒼老。


    朱小雨走後,老人看著的一朵雨點發了很長時間的呆,幹瘦的身體在寬大的圈椅中顯得愈發滄桑。


    良久之後,他才攙扶著木椅負手顫晃起身,身體佝僂。


    他行到書架前,隨手自烏黑厚重的書架橫板上抽出***卷,再次迴到臨窗的書桌前,書被隨意翻起,老者看著卷書中的墨字,目光有些呆滯。


    一滴自窗縫中來的雨點恰好落在雪白的書頁上,書頁中的一處墨字被雨水浸濕,有些變形。


    那是一個遲字,遲暮的遲。


    希望一切都不會太遲。


    老人自懷中取出一片早已枯黃的愧葉,枯唇微動,喃喃自語。


    …………


    “明明都是按照你說的去做的,怎麽這麽酸?”


    老院中,一老一少在屋簷下捧著倆個大瓷碗四目相對,屋簷外的細雨下的淅瀝,惹的哪幾朵枯蔫桃花莫名多了許多嬌羞豔麗之感。


    “我讓你放的是一勺醋,值得是湯勺,誰知道你竟然用炒菜的那個大勺,能不酸?”


    徐自安看了眼大瓷碗中的雞肉,想著剛才那個酸倒牙的滋味,猶豫了下還是沒下去筷子,懊惱的搖了搖頭,隻好雙手捧碗看著眼前的雨絲。


    “老子本來做的就是酸雞湯”沈離說完仰頭灌了一大口,被酸意激的咧著嘴大聲道。


    “一個勺子還分什麽湯勺大勺,也不知道誰他媽發明了做飯這個這稀奇古怪的玩意”


    屋簷外細雨依舊淅瀝,不時隨輕風透過屋簷飄落在倆個大白瓷碗中,酸雨與本來就已經很酸的酸雞湯完美的融在一起,倒也分不清究竟是雨酸還是雞湯更酸。


    “怎麽辦?”徐自安將大瓷碗放到一旁,蹲在屋簷下看著身旁的沈離。


    “我怎麽知道?”沈離本就蹲坐著,倒也不用麻煩,直接扭頭看著少年。


    好一陣相對無言……


    “這雞湯已經是沒法喝了,要不我給你弄點其他的”徐自安一邊說著,一邊起身向習慣性的向灶台走去。


    “你在這別動了,我去看看家裏還有什麽能做的?”沈離難道勤奮的擺手示意少年待著屋簷下別動,趿拉著步子便向灶台處走去。


    徐自安聞言一愣,剛抬起的右腳又重新收了迴來,有些意外的看著沈離在雨中略顯淒涼的身影,覺得有些事情真的有必要問清楚了。


    “沈離,你給我講實話,是不是有什麽事要發生了?”


    “能發生什麽事,老子看你受傷了,照顧一下你唄”沈離並未迴頭,習慣性的摸了摸嘴邊的胡渣,聳肩在雨水迴答道。


    見沈離還是不肯說出實情,徐自安微微向前走了一步,凝視著沈離的背影繼續說到。


    “好吧,咱們換個更直接的問法”


    “沈離,你到底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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