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徐自安終於認清他和沈離就像天上的陰雲和雨水一樣,總是會糾纏的根本就分不清到底是誰依靠著誰之後,他就再次如以往那般想到另外一個很嚴肅問題。


    如果有一天,自己要離開這裏,沈離怎麽辦?


    就像眼下,自己馬上要隨官府的車隊入京參加躍溪試,可是自己走後,沒人給沈離洗衣做飯閑聊扯淡打發時間,沈離得多孤單?


    想了好久,徐自安終於認清了另一個更現實的問題,如果沈離不放自己走,自己能跑到那兒?


    摸了摸懷中的赴試文貼,少年一邊抑鬱的想著馬上就要到的限期,一邊抬頭看了眼小鎮上空冒出的陣陣炊煙,起身向老院角落處的一個簡陋灶台走去。


    哪裏有一堆碼至整齊的木柴,柴堆旁有把磨至鋥亮的刀,刀下有一條養在盆中的魚,魚是徐自安清晨時入山所捉,為了新鮮一直養在水中。


    沈離今早臨行前說想吃清湯魚花。


    徐自安要給他做那道程序很麻煩的清湯魚花。


    …………


    天色漸晚,雨漸歇,有風自山間吹過,吹動山間如浪波般密林,吹起小鎮上不時升起的陣陣炊煙。


    青煙隨風遊蕩,遊蕩過小鎮的每一條幹淨街道,池塘的蛙聲,林間的蟬鳴,還有風掃青葉時的颯颯聲隨著青煙一同飄蕩,好不熱鬧。


    就在這熱鬧的聲音中,一道腳步聲在青石街道的深處漸漸響起,逐漸清晰。


    聲音很拖遝,顯得很懶散,仿佛行走的人根本懶得將前腳與後腳分別踏出,更不願多花一分力氣將腳麵抬得離地稍微高上哪怕一分。


    不多時,聲音停止在小院門外,伴隨一聲吱呀聲,一位中年男人推門進來。


    此時四月中旬,雖未至盛夏,但冬意早消,尋常人身著長衫即可,但男子卻依舊身著厚厚的棉袍,似乎有些畏冷,棉袍上有破洞,破洞中能看出片片油光。


    片片油光映著瑩潤月光,將男人臉上的胡渣也映的油光鋥亮。


    中年男人推門後,先是停頓了下,然後用力的聞了聞空氣裏的香味,咧嘴大聲說道。


    “咦,今晚有魚”


    今晚有魚不代表今晚還有雨,雨過後的月光很清幽。


    月光輕易穿過幾顆稀疏的星辰,穿透幾朵輕薄無采的雲朵,最後似一條銀色的瀑布般傾灑在小鎮上。


    然月光雖好,也確實皎潔,但總是不夠明亮,一些細軟的魚刺便無法在月光下被挑出,隻好伴著魚肉一同入嘴咀嚼後再慢慢挑出。


    但挑刺這種事實在太過麻煩,就像一位美人穿著層層難解的羅衫依偎在床塌,但你隻能耐著火熱解開那一顆又一顆繁瑣的衣扣。


    這很麻煩,也很瑣碎,嚴重不符合沈離向來直接而且粗暴的習性。


    於是在整鍋魚湯吃到隻有一個孤零魚頭上下浮沉時,沈離終於忍不住自嘴裏掏出一根細刺,看著對麵的徐自安不滿道。


    “給你說過多少次,做魚呢,最重要的就是挑刺,刺都挑不幹淨,你還做什麽魚?”


    正準備起身收拾桌上狼藉的徐自安聞言重新坐下,心想著這句話難道不應該是做人最重要的是開心?


    “誰家吃魚不是邊吃魚邊挑刺,哪有像你這樣的,下鍋之前還得人給你挑幹淨?再說,魚刺這麽密,那能真挑幹淨?”


    “怎麽挑不幹淨,怎麽挑不幹淨?”沈離橫眉立目,繼續大聲道


    “鐵棒還能磨成繡花針嘞,挑刺還能愛這個難”


    “我看你今天就是準備來挑刺的吧”少年將筷子狠狠一摔,怒目與沈離對視。


    憑什麽為了讓你要吃的省事,我就要提前把刺挑出?挑不幹淨就成了事?莫非這就是慣出來的毛病?


    “哎呦喂,敢摔東西了,長本事了啊”沈離一邊說著,一邊擠眉弄眼的撇嘴道。


    徐自安見狀無奈抬頭,隻能如以往般用一個簡練又直接的詞表達出了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白癡”


    …………


    不得不承認,沈離是個充滿惡俗趣味的中年大叔,但這並不表示沈離真的就是一個俗氣的中年大叔。


    作為一位浪蕩不羈的中年男人,他的人生趣向早已經脫離了世俗的眼光。


    他這輩子最愛做的事就是罵別人白癡,但這並不代表他就喜歡聽別人也說他白癡。


    尤其是像少年此時這般一本正經的說他白癡,正經的讓他自己都懷疑自己莫非真的很像個白癡?


    惱羞成怒,沈離將捏著魚刺的手高高舉起正欲拍桌而起時,突然想起這是家裏最後的一張老桌,若真再拍成一堆廢材,少年可能會真跟自己急眼的事實,於是隻好悻然將舉起的手又重新放下,為了掩飾尷尬,順手還抹去了幾滴灑落在桌上的魚湯。


    沒理會身後沈離複雜且豐富心思變化,徐自安猶自起身開始如以往般清洗打掃剩飯。


    攏共倆個碗,倆雙筷,幾根細軟魚刺,一鍋浮沉著魚頭蔥花佐料的清湯,不多時,徐自安就已經收拾完,順便騰出空來還掃了個地。


    擦了下眉間的汗珠,看了眼身後不知何時躺到了一張枯藤搖椅上眯眼打盹的沈離,少年猶豫片刻,向沈離慢慢走去。


    搖椅看起來很老邁,扶手處磨的發白,單薄的骨架隨沈離的身體搖晃而擺動,發出一聲又一聲吱呀聲,像是泊城酒樓裏婉轉的曲。


    聲音隨著夜風迴蕩,穿過院角處那堆碼放整齊的木柴,被那把斜插在木樁上的樸刀切成幾段,最後被一圈矮低土牆又重新撞迴了小院。


    “沈離,跟你商量個事”


    聽著搖椅吱呀,少年停頓片刻輕聲說道。


    “什麽事?”


    “我的走了”


    “去哪?”


    “可能會很遠……”徐自安小心說道


    “很遠?”…………“有多遠?”


    “大概……”少年伸出雙手在空中比劃了下,突然想起這數千裏距離好像確實沒法用雙手間的距離表達清楚,放下手來再次說道。


    “反正很遠就是了”


    “那很遠到底是多遠啊?”


    “大概……”少年突然抬頭看了眼天邊月光,幽幽說道。


    “也就是去京都那麽遠吧”


    ………


    司立天年期間,隨著一直屹立在天衍大陸之巔的世外道宗,千山宗莫名發出那道閉宗告令之後,生活在殘酷貧瘠的荒族終於不再甘心世代守著那片危險的天棄之地,還有那片黑夜越來越長的恐懼,終於在某個月深之夜,伴隨挑起一場刻意的屠殺案,席卷了整片天衍大陸的亂世之戰便徹底掀起序章。


    麵對在殘酷環境下早已廝殺的無數年的荒族戰士,天衍大陸上那些一直生活在千山宗庇護下無數年的諸國子民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戰火迅速曼延了每一處角落,整個大地生靈塗炭,廢墟殘瓦更是能堆至萬裏之長。


    而在整個大陸處都處在生死關頭的緊急時刻,被世人一直供奉敬仰的千山宗依舊禁閉宗門,任由無數信徒在門外泣血哀求。


    就在這時,大離王朝悄然建朝,在一代君王青帝的英明領導下,還有整整數十萬玄幽重騎赫赫鐵蹄中,人族終於將荒族趕迴老家,天衍大陸迎來了久違的黎明,而大離,也一躍成為了世間第一王朝。


    如今以過千年,王朝並未出現所謂的盛極必衰,相反在曆代君王的勤政清明的治理之下更為昌盛,即便如七域等被劍閣看護下的諸國列強,也不得不承認王朝至高的地位。


    對於大離的子民而言,王朝的繁榮強勢也讓人們的目光早已經從之前視溫飽為首要的狹隘,擴至如今隨便一位鄉村野夫都能揮手指點天下一番的氣度。


    同樣,俗世間人們也自然而然也將目光放到了世俗外的事物。


    世俗外的,便是大道修行。


    不甘一生平凡的人們唿籲著要那世外法共通於世,不再如以往般藏諸於山外高閣間,大趨所至,同樣也在某些人的刻意助瀾中,隨著某次在朝會之後青帝的一聲驚世質問,世間第一座麵向整個世人開放的學院,知禮院便在京都盛然開放。


    “我大離王朝的子民為何要墨守那些世外宗門的禮法?”


    隨後民智被徹底開啟,各種道法如繁花般錦盛在整個王朝,一些隱在俗世外的修行宗門也不再如以往數千年般死守成規,紛紛在世間何處開設學院,招募弟子。


    而作為世界政治中心的京都,自然也成了所有院派府門最集中的地方。


    躍溪大試便由此誕生。


    用來選拔評衡世間最有天賦學子的一場盛大考核測試。


    曾有好事者而言,躍溪試如繁魚過淺溪,若一旦躍過,便真的就是鯉魚跳龍門,成龍化蛟指日可待。


    對於有望參加這場躍溪試的少年學子而言,這場大試意味著人生的另一片天地,而對於根本不曾奢望的流民百姓而言,他們那顆喜愛熱鬧躁動的心則更關注其他的一些事情,比如說今年會有那些天賦少年驚豔了整個世間?而又有那些赴試郎能幸運被那座知禮學院選中,那座隱藏在皇城宮牆陰影中的清夜司會不會也將目光撒向這裏,而如今王朝的執權者,武帝陛下會不會也在這次躍溪試顯現尊容。


    可這些事都是要在躍溪試開始之後才可知道,躍溪試未開啟時,人們隻好將目光放在鄉試之上。


    鄉試是王朝官府為躍溪試進行初次選拔的一道考核,由朝廷還有各個學院共同派人,前往大離境內各個轄區中進行篩選測考,用以先提前選出一些較為出色的學子少年,以免再次發生當年那些因為參加躍溪試的學子太多,而將本就已經足夠擁擠的京都城,徹底堵成癱瘓的荒唐事。


    雖然這依舊無法阻止無數慕名而來的觀看者,卻給考官省去了很多麻煩,至少不會每年都看到很多尚還蹣跚學步的幼童,和一些因知大期將至,為了臨終前不留什麽遺憾前來湊些熱鬧的老漢……


    鄉試分武試和境試,境試是主測入試者的天賦和境界,而武試則主考核戰鬥與術科,最後的結果是會在雙者之間綜合考評的,並不會因為入試者修行天賦極差,又或者根本沒修行天賦便輕易概而論之。


    隻有通過鄉試的考核,才可以獲取到那張由朝廷無數部堂審核頒發赴試文貼。


    今年畏山山區考核的試點在泊城,是畏山區最大,也最繁華的一座城。


    見沈離一直不語,徐自安摸了摸懷中印滿了無數印章的赴試文貼,再次說道。


    “我知道你一直不太願意我入京,但是你也知道,過了今年我便要及冠,那間學院從來不收取過了及冠之齡的學子,所以再不去真的就晚了”


    “當然,你也可以不答應,反正赴試的文貼我已經拿到了,這次迴來不是跟你商量,而是跟你告別的”


    沈離繼續沉默,徐自安猶豫了再次說道。


    “柴房中的木柴我已經砍好,砍了好大一堆,足夠你燒上一段時間的,米缸中添了新米,是你最愛吃的寧洺米,因為害怕生蟲所以沒敢裝太多,但是也你吃上一段時間,木櫃裏是洗好的床褥衣被,徐福記裏還有一套訂好的棉袍,迴頭我去給你取迴來,你瞅瞅合不合身,至於其他的東西,今日因為有雨所以沒出去,不過離開前我會給你購置妥當,短期內你應該並沒什麽問題”


    “當然,如果我沒考入那家學院也就罷了,可是萬一,我是說萬一,我考上了……會托人捎信告訴你一聲,到時候你來京都找我便好”


    說到這裏,徐自安突然想起一些其他事,立刻改口。


    “算了,還是我每年抽空來這裏看你吧”


    “不是,你倒是起身表個態啊,我還年輕,總不能讓我這樣給你洗衣做飯一輩子吧”


    …………


    新砍的柴,新添的米,新洗的被褥,新買的衣裳,能考慮的少年似乎已經考慮周全,那剩下的時光想來也應該不會太過難熬。


    但沈離從來不這麽想,沒人洗衣也就罷了,反正那件破襖上的油膩洗也洗不幹淨,可沒人做飯可不行,沒人解悶打發寂寞更不行。


    沈離最討厭寂寞,但寂寞常與他同行。


    摸了摸唇邊的粗狂胡渣,沈離費力睜開一絲眼睛說道。


    “給老子洗衣裳怎麽了?多少人想給老子洗衣做飯老子還不讓呢”


    徐自安負氣走向一邊,抬頭看著天上的本來就沒幾顆的稀疏星辰,一言不發。


    月光開始慢慢自枝頭落到枝尾,而山風也開始由舒爽變的有些寒冷,徐自安瞅了瞅沈離因為山間寒意而有些蜷縮的身體,一時心軟,起身進屋拿了件棉被輕輕蓋在沈離身上,想了想繼續說道。


    “雖然我不知道為何你一直不同意我入京,但是我想一定有你的原因,我知道你不是尋常的中年大叔,所以有些事我也隻能通過一些零碎片段去猜測”


    “或許是那座城中有你不願麵對的事情,也可能是你在哪裏曾經得罪了一些很強大的大人物,不得不在此避難,但我向你保證,去了京都之後我絕對不會用那些你教我的東西,當然如果有一天真的被人發現了蹊蹺,我也絕對不會說是你教我的”


    一直在躺椅上悠閑的沈離突然嘴角微瞥,顯得不屑一顧。


    即便你被這個世界發現了,這個世界又能拿我怎麽樣?


    不過這些話他並沒說出口,因為這話有點太過裝逼,會被人當成白癡。


    “確定想去?”


    “嗯”


    “你有病啊,會死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必須的去京都試試”徐自安平靜的說道


    “你這個病,不好治的,即便真入了京都,也不一定真能治好的”


    “但我還是想試試”


    徐自安仰頭看著沈離,目光清澈而且堅定。


    沈離聞言突然陷入沉默,手指輕敲躺椅扶手,噠噠的聲音顯得極有規律,似乎在思考一些事情,但更像是將所有事情都已經提前算好。


    良久之後,沈離再次睜眼,眼神裏充滿了各種明亮的光,顯得很是興致勃勃。


    因為他看見了一個畫麵,那個畫麵很有趣,而且有趣的一定會讓整個世界為止震驚。


    “要不然,也帶上我?”


    沈離微微起身,看著少年笑著問道。


    “真的?”徐自安驚訝歡喜驚唿,隨即又意有所指堅定說道“不行,你會死的”


    沈離聞言放蕩大笑,笑完後起身站起,負手遠眺黑夜中京都的方向,極為風騷的看著徐自安說道。


    “小安子啊,你得知道,如果老子不想死,這個世上還真沒人能讓老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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