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習習,冬日的風吹得人肌腹生痛,不如春日之風吹得人薰薰欲醉。嶽王廟氣勢恢宏,一派威嚴盡出,顯示出嶽王武穆一生盡忠報國,欲要還我河山,隻可惜當時宋廷君臣上下一體,懦弱不堪,隻想著眼前的風花雪夜,無人思量日後國家命運,人人都迷其中不知自拔,以至後來失了天下。


    嶽王廟大殿之中供奉著嶽武穆,隻見他威嚴氣勢盡出,透著無盡悲愴,可以想見當時身死風波亭時心中猶念著天下苦難中的百姓,尤其北方蒙塵中的漢人,多在流離苦難輾轉中,受人奴役,吃食腥膻,不得自由,多是痛不難當。


    隻見殿中陳宜中居上而下,他背後是這嶽武穆的遺像,麵向殿下的袁門弟子,隻見他麵色沉沉,說道:“弟兄們,自從滿洲人入主中土百多年,我漢人百姓多是逆來順受,不得自由,本來這大好河山是我們的,可是而今卻淪為腥膻,多是不堪!凡我有血性的大好男兒,也決然不肯做奴隸,‘反清複明’便成為袁門初衷,也是其宗旨,旨在推翻滿清恢複中國,雖然天下誌士仁人屢屢失敗,但是他們卻都是蹈死不顧,從來不念自身安危,隻是為了恢複朱明天下;——豈難道我們便”不如他……”殿下站著黑壓壓的袁門弟子,他們異口同聲道:“但教義之所在,生死何懼。陳舵主你此次召喚弟兄們過來,有何事情盡請吩咐,屬下們無有不遵。”


    陳宜中點點頭,說道:“當今皇帝讓額駙海查布來江南查察咱們袁門分舵,前次一役,他們行卑劣手段襲擊咱們的分舵,還好傷亡不重;今次咱們莫若先下手為強,今夜結束停當,人人黑衣黑巾,背攜長刀咱們突襲那海查布的行轅,——這幾日我已探明海查布的行轅所在,白日防守甚嚴,隻是到了晚上便鬆懈,所以咱們今夜來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打他個措手不及!”殿下袁門弟子都深以為是,以為舵主計謀得當,此次行動必然一擊成功。


    陳宜中見事不宜遲,便讓舵中弟子換上黑衣,因為這樣可以在夜中便宜行事,不為敵人發現。眾人出殿在外麵都換上黑衣,——因為在大殿之中不可以大庭廣眾之下換衣,那樣是對嶽王的不敬,更是褻瀆,因為在世人心中嶽武穆是神一般的存在,便如那袁督師一般,世上多有漢人供奉祠位,每至清明拜祭,以示對其敬重!這也是曆來忠義之士都入忠義祠堂之原因所在,天下人人敬仰,而對賣國求榮的奸賊恨之如骨,因為他們為己之私而禍及天下百姓,能不讓人痛恨?


    正當眾人匆忙間,忽然廟外亮起燈球火把,將這裏照得如同白晝,隻見眾清兵擁著一人走來,正是海查布,隻見他斜睨眾人,然後直視陳宜中,口中冷嗬嗬道:“陳宜中大膽反賊,你們要做什麽?想要夤夜殺官造反不成?”陳宜中道:“殺人又何妨?比起你們滿洲人當年的屠戮可差得遠了?”海查布身後越眾而出二人正是那丐幫執法長老陳元龍和傳功長老戴複古,隻是不見那護法長老彭長春和律法長老陸進元,因為在海查布看來區區一個袁門分舵舵主陳宜中,未必有多大能耐,隻要這陳元龍和戴複古出馬,定可馬到成功,將其拿下,所以便沒有讓那護法長老和律法長老出馬,更沒有招唿幫主秦於衛;因為這海查布也心知肚明,這秦於衛雖尊為幫主,其實武功一般,談不到精湛,更遑論出神入化,全是幫中四位長老佐助,否則隻怕事事遇阻,一事無成。所以今次之行便隻帶了陳元龍和戴複古二人,心想足矣!


    陳宜中絲毫不懼,因為他心著實痛恨著清兵,因為在他年少之時爹娘便因為一次忤逆長官被活活打死,他那時便懷著不世之仇,因為他當時正如廁,所以躲過一劫,後來官府便畫影圖形說他是反清複明餘孽,四下張貼告示,要緝拿於他。他那時隻是十幾歲孩子,已懂人世艱難,覺得有時世上之人,人比鬼惡,而且極出卑劣手段之能事,隻為殺人放火,升官發財,別人的死活也就不足論了。他隻有四下流浪,曆經辛酸,嚐盡憂患,有次為袁門上代掌門所收留,為袁門所用。他自此而後便抱著多殺官兵,少殺禽獸,因為有時禽獸還懂感恩,可是朝廷的官兵有時亂殺無辜百姓,所以他心中痛恨之極。而今又見這丐幫為虎作倀,不思量天下百姓苦難,投靠官府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忘卻了原先袁枚老幫主在世時的宗旨,反清複明!而且竟至如此不堪之地步,真是讓人扼腕長歎!也許此後再無丐幫令名,獨有袁門一力支撐,為了大義四處奔走唿號,不怠於道路,餘生都在努力前行!


    陳元龍執竹棒而前,戴複古則護持這海查布於側,以防陳宜中暴起傷人。陳宜中見了二人如此行狀不由的哈哈大笑道:“你們怕著什麽?難道怕我陳宜中忽起偷襲,傷了這海查布,你們吃罪不起,實在讓人好笑,丐幫的長老何時變得畏首畏尾?如果傳揚出去,為天下所笑!”陳元龍並不理會他的譏諷,說道:“陳宜中你也莫逞口舌之能,今日誰死誰亡還無定數,你別得意忘形!”


    海查布聽他們兩個說話,覺得聒噪,心不耐煩,說道:“陳長老何必與他多所費話,將他拿下也就是了。”聽他口氣,好像這陳宜中決然不是陳元龍的對手,似乎囊中之物。陳元龍隻有揮竹棒向陳宜中頭腦攻去。陳宜中心中嗬嗬冷笑,心想:你雖為丐幫的執法長老,想要拿我隻怕一時未必能夠。餘下袁門弟子見舵主與敵人動上了手,也不甘人後,揮刀向那海查布和官軍殺去。戴複古見狀哈哈大笑,立功的機會來了,長笑聲中已將衝在前麵的幾名袁門弟子格斃掌下,因為他的武功實在高出他們太多,所以不費吹灰之力。


    陳宜中見袁門弟子死亡枕藉,心中大慟,心想:自己一己之失,而連累弟兄死亡,罪莫大焉!可是放眼四周,隻見官兵將這嶽王廟前後左右包圍,水泄不通,自己雖是勇猛,也隻孤掌難鳴,隻有以己之私拚其所有殺敵。海查布則負手於後,看他們爭鬥。


    忽然官兵向兩旁閃躲,隻見有人中箭倒地,忽然有人喊道:“有敵人偷襲。”話音剛落,隻見十幾名青衣女子揮手中長劍將官兵立斃當場。陳宜中抬頭,心中一怔,見是越女劍派的弟子,當先一人蓮步輕搖,正是那掌門鍾神秀。陳宜中見了心中納罕,因為他雖識得鍾神秀,但是他們並無交際,隻是各自相識聞名而己,所以沒有多深交情;今夜她們緣何出手殺官兵,實在讓人心中疑惑。鍾神秀手起劍落又刺殺幾名官兵,而且劍之所至,傷亡殘重,因為她手中乃是軒轅神劍,所謂神兵利器斬鬼殺妖,無所不能,本來這軒轅神劍便是不世出的兵器,而且秉天地之浩然正氣,不畏奸邪,所以一遇官兵便自大開殺戒,隻殺得清兵鬼哭狼嚎。海查布不意半路殺出這越女劍派的鍾神秀,不由衝衝大怒:“大膽反賊,你身為越女劍派掌門人不思量報效朝廷,反而幫助忤逆亂黨,鍾掌門你可知道這可是禍及己身,株連九族之大罪?”鍾神秀道:“我是漢人,又不是滿洲人,便是報效也應該是漢人皇帝,朱明王室,而不是你們滿清的皇帝!”海查布從來最恨別人說他們蠻夷,不由得抽刀在手,不顧手下,向鍾神秀揮刀砍去。鍾神秀長劍一揮“素手把芙蓉”長劍向海查布長刀纏鬥,腳下步法卻是那輕功中極為靈便的步法“虛步躡太清”,竟將海查布拋下,迴首一笑,不覺嫵媚百生,讓人翩翩暇想,雖然她已屆中年,然而南方女子多是肌膚如雪,吳儂軟語中透著無盡的嫵媚,讓人把持不住。這海查布見這鍾神秀這迴眸一笑,但覺她有意自己;其實這是他錯會了意,生死關頭人家怎麽會鍾意於你?隻是這海查布意亂心迷,以為這是想當然的事,隻是他一時忘了這可是生死關心!原來今晚鍾神秀晚間率門人弟子趕迴幫中,不意中途見有大隊清兵將這嶽王廟包圍個水泄不通,心下起疑,便悄悄地拿了一名清兵逼問事情來由,得知嶽王廟中被困的乃是袁門杭州分舵主陳宜中,心想:自己可不能置之不理,因為袁門行為舉止為天下所仰,更兼道義所在,同為江湖同道,豈能讓這幹清兵肆意妄為,所以便帶著門人弟子殺了進來,以全俠義!


    鍾神秀可不理會這位額駙的自做多情,劍勢不衰,去勢如虹,竟自將他發髻挑開,如果劍往下一沉,一劍穿下,這海查布非命喪當場不可,隻是鍾神秀明白得饒人處且饒人,自己也不能過為己甚,如果今日當真殺了海查布,隻怕有司衙門不肯幹休,當今嘉慶皇帝也不全答應,又況且他可是清心格格的皇帝哥哥,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所以她取衡利弊,隻有取其次不殺為上上策,這樣可以保全這海查布的顏麵,讓他知道越女劍派也不是好相與的。


    海查布當場被這鍾神秀挑散發髻,蓬發遮麵,一時狼狽盡顯,說不出的尷尬,一時茫然,竟然忘了強敵在側,不知道揮刀自衛,這也是事到人迷。還是身側的丐幫傳功長老戴複古見機的快,他怕這鍾神秀忽起殺心,一劍穿心將這海查布給殺了,那時他們丐幫迴京之後便難以向皇帝和多隆阿將軍交代,畢竟多隆阿隻有這樣一個阿哥,他死了後無繼無人;再者和碩親王也不會答應,還有那清心格格,想到這些戴複古不能不出手,所以出手既雷霆,當仁不讓,手中竹棒舞得耀眼生花。他們丐幫自幫主以下及幫中萬千弟子均以這竹棒又稱做打狗棒為武器,與人交手之時人人持以竹棒應敵,這是丐幫傳之已久的約定俗成的不變的幫規,所以人人均會那“打狗棒法”和“見人十八棒”,更有那秘不相傳的“降龍伏虎棒”隻是這棒法隻傳於幫主,不傳於幫中弟子,因之幫主若不會這“降龍伏虎棒”便做不得幫主,更為人恥笑。今日戴複古將這一套“打狗棒法”舞得風聲水起,殺聲四伐,竟而迫得鍾神秀連連後退,可見實力驚人。可是待鍾神秀緩過神來,手中軒轅神劍又起波瀾,一招“越女采蓮”長劍去勢如風,向那戴複古麵門刺去。戴複古本己挑出的竹棒,見事不妙,隻有迴招自救,堪堪於間不容發之際將來劍輕輕拔去。這鍾神秀這套《越女劍法》取其輕靈,不是殺招,與之那《國殤劍法》便有所不能,相去甚遠;如果今時今地袁承天在場,這戴複古便不能隨心所欲,因為《國殤劍法》意境深沉,透著無盡的殺氣,正合這軒轅神劍之劍氣,而這《越女劍法》便有所不能。況且這軒轅神劍主人本是袁承天,雖然鍾神秀施機謀取來,可是一時半刻未必得心應手,所以臨敵便不能隨心所欲,這也是其一原因。所以今日對敵雖然她持有這軒轅神劍,可是偏偏有所不能,招數難以全力施為,竟為這丐幫傳功長老戴複古得了先機,再者這戴複古武功也甚為了得,否則不能擔任傳功長老一職,因為他職責便是傳授幫中有作為的弟子於武功和棒法,所以非同小可,不可等閑視之。


    陳宜中見這越女劍派掌門人鍾神秀為救自己反而身陷官兵重圍之中,為戴複古所纏鬥,絲毫無有勝算的跡象,心中便自難過。海查布見這戴複古將這鍾神秀迫到牆角,再無退路,忽起憐憫之心,大聲道:“戴長老,千萬莫傷了她!”戴複古微微一笑,心想:這位額駙風情不減,還惦記著如花美人,其實這也難怪,自古憐花之人多有,又豈止是他?便是我老乞丐見了這嫵媚的女子也舍不得下死手,又況且這年少的將軍府的阿哥?


    鍾神秀聽海查布說這話別有用意,氣得一頓足,心想:今日決不可以落敗,否則我越女劍派豈不聲名盡毀?戴複古臉上微笑,口中應允,那竹棒棒法便又先前咄咄逼人的招式轉變為緩和,似乎不欲殺人卻要拿她。鍾神秀心中有氣,心想:誰要你賣人情?我偏偏不領這份情。越女劍法便自淩厲,竟而迫得戴複古左支右拙,一時竟捉襟見肘。他見自己不能一味仁慈,因為人家鍾神秀根本不領情,自己何苦要處處衛護她,隻要能拿下她,不傷其性命也就是了,否則自己畏首畏尾,投鼠忌器不能大意施展拳腳,不免有武功不濟之嫌,所以他手中竹棒忽然變招,一式“拔草尋蛇”向著鍾神秀眉點去。鍾神秀自然不能坐以待斃,揮手中長劍去格,不料戴複古這招是虛,忽地左手一揚一枚煙霧彈著地炸開,四下散著迷香之味——這是江湖中慣用的迷藥,聞者便會人事不醒,被人任意為之,這也是這迷藥厲害之中,已有幾名越女劍派弟子聞之暈倒,隻有眼睜睜看別人拿自己。鍾神秀雖屏住唿息可是隻能一時,而不能長久,所以稍一透氣便吸入,便覺頭腦渾沉,接著意識全失,但覺有人捏了一把自己肩臂,戴複古的聲音:“江南女子果然肌膚勝雪,額駙有福了。”接著是他低低的笑聲。


    那邊陳宜中忽見這鍾神秀倒地,人事不省,本來脫身而來相救,怎耐被這陳元龍所纏鬥,一時之間也是無法脫身,不由心下大驚。這樣一來手腳難免受製,不得施展,一個不小心被這陳元龍一棒搠中了肋下,不覺痛麻。便是在這當中,陳元龍乘勝而上,飛出一腳將這陳宜中踢翻,不待他翻身而起,一個健步而前,竹棒橫著一點,正中其穴道,一時不得動彈。陳元龍命人將其綁縛,交到額駙海查布麵任其發落。海查來本來恨著袁門,尤其他們的少主和清心格格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現在可有出氣的時機,他又豈能放過,便命令一名姓宋的千總提刀將這陳宜中當場梟首示眾。陳元龍聽海查布要殺這陳宜中,著實吃了一驚,因為他可是袁門中的舵主,似乎應該交給杭州巴顏將軍處理似乎更合乎情理,再者也應該交由當今皇上處治;可是現在他卻要一意行之,似有不妥。他剛要出口阻攔,被海查布攔了迴去,海查布道:“陳長老你有所不知,先前便是皇上太過仁慈,巴顏將軍太過懦弱,所以讓這袁門首逆在杭州做大,其後患無窮,今日不殺陳宜中,不足以威懾作逆亂黨,殺了者可以以儆效尤;再者隻怕夜長夢多,被他們袁門餘孽得知前來搭救豈不竹籃打水一場空,索性今日殺了,以絕後患!既便將來皇帝怪罪下來,由我海查布一力承擔,你們怕著什麽?”


    陳元龍和戴複古見這海查布說話如此絕決,也隻有不再說話,心想:你這樣一己行之,隻怕袁門少主知道後決不會善罷幹休;可是他們也不能再行進言,那樣反而會讓這海查布心中生疑,以為他們讓著外人,所以隻有作罷!


    那名宋千總見這海查布執意要殺,隻有手起刀落將陳宜中斬於刀下。海查布令他拿到行轅門外旗竿之上懸掛,以儆效尤,看以後誰還敢與袁門亂黨勾結。宋千總隻有照命行事。陳元龍嘴上不說,心中卻是難安,知道將來袁承天必要尋仇,可是事已至此,再行後悔也是無用,隻有處處防備為是,以免有不測之禍危及海查布,那可是他們吃罪不起的。


    海查布見此間首逆已死,便喝止官兵迴營,不再戀戰,隻是任由袁門弟子逃去,命官兵將那越女劍派的鍾神秀和弟子帶迴行轅,他自有打算。一時之間官軍走的幹幹淨淨,這嶽王廟又恢複尋常的平靜。月光照下,隻見陳宜中屍身倒在塵埃,隻是這大好頭顱,滄落如此,更可惜者一代俠義之士今日竟亡命於此,可不讓人扼腕長歎!英雄豪傑空悲切,望南塵,不見恢複家國,空身死,遺恨於世!


    又過片刻之間,從黑暗夜色中匆匆走來一人正是那袁承天,因為夜中他正行路,忽見有袁門弟子衣衫破爛都在倉惶中,便情知不妙,便問情由。他們一見是少主無不哭聲悲起,將陳舵主死於清兵之手一一說來。袁承天聽了自然不敢怠慢便怱怱向這嶽王廟而來,遠遠便見到那陳宜中屍身,先是驚詫後來悲不自禁,幾欲撲跌塵埃,長聲道:“陳舵主他為什麽便這樣去了?……”他不絕哭倒塵埃,想起這位陳舵肝膽義腸,是這杭州袁門分舵的中流砥柱,今日為效節義而身死,可說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能不讓人淚流如傾?


    忽然有人欺近,一棒向這人頭頂擊落,口中猶自叫道:“你們這些奸人去而複來,還要怎的?難道還要毀我陳舵主屍身不成?”袁承天正在悲傷之時,忽覺腦後惡風不善,不由驚覺,迴手向後一掌拍去,正將那人手中棍棒擊飛出去。這時兩個人便行見麵,那人見是袁承天慌忙跪下施禮,口中結結巴巴道:“原……原來是……是少主,屬下還以為是那清兵首腦去而複來呢?”


    袁承天見他滿臉血汙,塵土衣衫,狼狽盡出,不由問道:“你怎麽還躲在此處?……莫非為著收斂陳舵主的屍身?”這名弟子哭道:“少主如果你早來半個時辰,何至於此?陳舵主也不會死了!”他語聲雖是悲愴,可是猶是帶著埋怨!袁承天豈有聽不出話中之意,一時悔恨難當,不覺提掌便要向自己頭頂拍下,一死謝罪。這袁門弟子未想到少主如此重情重義,竟要以死謝天下,不覺得驚唿出聲道:“少主,萬萬不可!雖然陳舵主已死,這也怨不得你?也許天命所歸,亦或劫數難逃!你若自栽,那麽將來這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袁門弟子誰來領導,誰有這樣的聲威,所以袁門中誰都可以死,偏偏你不可以,因為反清複明的重任還要你來,旁人皆是不能,少主你萬萬不可自輕,否則將來咱們袁門再無中興之時,天下民眾又複倒懸之中了。”


    袁承天聽他說的中肯,而且出肺腑便又輕輕收住手掌,心想自己怎麽要是義氣用事,這樣將來何以擔當大事,不由得自怨自艾。這名袁門弟子轉身告退。袁承天見他神情不對,仿佛決絕的樣子,下了很大決心要去做一件事情。袁承天便叫住他,問他去哪裏?這名弟子知道以少主之睿智,再難相瞞,便實言相告,說去杭州西湖之畔海查布的行轅取迴這陳宜中的頭顱。袁承天見他為主心切,心想:我袁門上下一體,何懼清兵!隻是有一節,那海查布的行轅乃軍營所在,必有重多清兵把守,又況且他身邊有丐幫四大長老衛護,想要取迴陳宜中首級卻非易事,他去隻有送死的份,還是自己親自前往,縱然刀山火海,龍潭虎穴也要闖一闖!他想到此節便命這名弟子先將這陳宜中的屍身用棺槨暫厝附近的義莊,待得取得首級便自原神歸位!


    這名弟子聽少主言之在理,便自留下處理這陳宜中後事!


    杭州海查布行轅外高大旗杆之上高高懸掛著陳宜中的首級,尤見他死不瞑目,透著憤怒,雙目怒睜,看著這個不公的世界,隻恨不能讓這世上之惡人殺戮殆盡!白日間惹人眼目,自然不能出手索取,所以袁承天隻有壓低厚厚氈帽,遮住自己的麵目,否則被巡兵發現便節外生枝,橫生事端。他靜靜找了一處茶鋪,要了茶水和鹵蛋與蠶豆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心中思量晚上何時下手。


    冬日的杭州雖冷並不徹骨,不如北方冰天雪地讓人難以忍受。這西湖的水還未結冰,可見那斷橋之上行人如織,市井之中的販夫走卒重複一日又一日繁瑣的生活,他們隻是生活在社會最下層的人啊!每日起早晚歸,隻為過活,其中的艱辛是別人無法理解,世上每個人都在承受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讓人感到生之艱辛,死之快樂!袁承天不知為何每每見到此種情況便自悲天憫人,不能自己,有時心想: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原來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完全快樂的,每個人都有心魔作崇,引導著人為惡,因為定力不同,所以有人誤入歧途,有人一心向善!


    晚間的西湖變的迷離,岸對過人家中有歌樂傳來,仿佛是那《後庭花》。他心中一動,世人有的已忘了民族大義,便如那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也原怪她們不得,她們隻是弱女子,你要她們殺官造反幾乎不能,又況且世上之人都畏死貪生,誰人會去舍身取義,殺身成仁?


    行轅旗杆之上的陳宜中首級在北風撲撲中來迴蕩漾,而且仿佛發出嘯聲,似乎在那裏呐喊,以期喚醒世中奴役不自覺醒的人!隻可惜這百多年來,人人早己渾渾噩噩,多數是樂知天命,不願去想那“反清複明”的舊事!這世上也隻有袁門還在不懈砥礪前行,無所畏懼,仿佛在踐行著袁督師臨死之時所言: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


    旗杆之下有十幾兵士執刀巡視,以防有人盜取這陳宜中的首級。四下隻有風聲傳來,更有遠處梆梆的更鼓之聲傳來,正是三更時節,此時人最容易發困。有幾名兵士長長打了個哈欠,說道:“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量那袁門餘孽也不敢前來尋事。”另外一個兵士道:“你千萬莫大意,額駙海查布發下令來,將這首級懸示三日,之後便將他首級毀了也不能讓袁門亂黨取去,以此警示天下欲忤逆反亂之人,讓他們知道朝廷決不會坐視不管,讓他們妄意為之!”先前那兵士道:“咱們行這苦差事,人家可在帳中看歌舞,聽說海查布將那越女劍派掌門拿來卻是不殺,另有所圖,我想隻怕是……”下麵的說話幾不可聞,接著嘻嘻笑著向一旁巡視過去。


    袁承天趨身於一株高樹之上,俯看這行轅廣場上一切情形,見這兩個巡兵過去,又有二個巡兵而來,他們每兩個人都隔一個時辰再行換人,這樣便有機可乘。他輕輕躍下樹巔,悄無聲息,四下狼顧不見再有其它人,便從背後革囊之中取出幾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看位辨穴嗤嗤彈出兩枚銀針射中這兩名背後穴道,一時動彈不得,而且說話不得。袁承天躍身進前,搬離兩人,又見那戍衛所離這一箭之地,事不宜遲,縱身而躍,因為那旗杆粗有碗口,高達三丈,所以一躍而上也隻丈餘。袁承天中途稍為換息,然而左足在右足之上往點,又自拔高丈餘,如此三番便到了旗杆刁鬥之處,一手攀緣,一手取下陳宜中的首級,心中默禱:陳兄弟我帶你迴去一起安葬,以盡我袁門手足同胞之誼!你安息吧!輕輕將他眼睛合上,心中說不出的萬千痛苦,想這人生忽然而過,有時不禁讓人想起究竟為何?


    袁承天用衣巾將陳宜中首級包好,踏步而行,竟不顧兩名巡兵,因為這穴道過半個時辰自會解開,所以不用管他。他行了幾步忽然想起那越女劍派的掌門還在軍營為海查布所羈押,對海查布對她的行為來看,一時半刻這鍾神秀不會有性命之危,自己大可不必去管,隻有徐後圖之。


    待得袁承天迴轉義莊與那袁門弟子會和將陳宜中屍首合一,心中默禱陳兄弟往生他世,來世再做英雄。袁承天又吩咐這名弟子好好看顧,擇一時辰將這陳宜中埋葬了,因為他還有事要去做,不能耽在此間。


    袁承天出得義莊,但覺壓抑愁苦所帶來的鬱悶,才可以稍稍好些,心想鍾神秀還在海查布軍營之中,自己還要救他脫困,否則時間海查布未使不會暴起殺人,所以看來擔耽不得,所以向這名弟子交代了事務,便匆匆而出。


    袁承天走在山路,但見殘陽如血,仿佛山河夕照紅,心想這海查布不過爾爾,卻能承其大位,不過世襲父爵,否則他比街上的乞丐也不如,之所以可以尚清心格格,隻不過是依仗其阿瑪身為將軍,否則一無是處!想那古人常說將相寧有種乎?可是現實卻是門閥士族把控朝政,尋常想要晉身效力於朝廷也難,因為江山是愛新覺羅氏的,旁人豈能窺視,更遑論當官入相,幾乎不能!又想那衝天大將軍當年殺入長安,盡斬士族門閥,可說是不世之功,正所謂:天街踏盡公卿骨!可是禍不旋踵,為朝廷剿滅,一代英雄就此謝幕,近代多有此輩,隻可惜總是功敗垂成,也許天數使然,氣數未盡所至!想那丘方絕前輩當年率複明社弟子殺入禁城,險險便將那皇帝拿下,形格勢禁之時大內侍衛和四大高手與血滴子齊齊趕來,救下皇上,以至這次刺殺皇帝又是功敗重成,最後丘方絕心有不甘,張弓搭箭,箭射那宗慶門,然後悻悻而去,此次事件之後,皇帝下罪己詔,以圖自省於天下,施政於人民,後來便費除民間過多苛捐雜稅,勵精圖誌,民心稍改,滿漢之間的對立予盾稍稍緩解,而私下依舊有社團聯絡欲反清複明,因為漢人心中總有不滅家國夢,每逢春秋祭日民眾依舊前方江寧府鍾山祭拜明孝陵,——雖然亦是兩江總督行轅駐地,然而民眾無所畏懼,人人心中都有心念故國的心!


    忽然見到前麵有步履蹣跚的民眾,他們衣衫破爛,在北風的吹打中撲嗒嗒地響,寒風鑽入肌膚隻怕多有禁受不住,便有人身形趔趔趄趄,幾欲跌倒,想見他們在困境中隻有逆來順受的份,那有生之自由?他又見其中有位老者麵目黎黑,似乎身有疾病,看著那悲愴的模樣。袁承天幾乎悲從中來,想起爹娘在的時候,既是生活也是無憂,雖有人那時欺負他;可是娘親總是無所畏懼,義無反顧站出來與那惡人抻量,因為娘親心底裏知道這世上的惡人總是欺善怕惡,你若懦弱他便得寸進尺,所以娘親總是教異他:“阿天,在惡人你不可低首自悲,因為那正是別人想看的,所以他們便開心,所以你任何困難艱險麵前都不可以一蹶不振,灰心喪氣,因為世間大義直當以死爭!”


    而今看到這麵目蒼蒼的逃難路人,尤其見到那生病老者,可以看出再不醫治,隻怕命不長久,更是心中酸楚,眼淚不自禁撲簌簌落下來。他不明為什麽世事如此,民生多艱,何時方是太平之時?當今嘉慶皇帝雖施仁政,奈何下麵官員陰奉陽違,行著殘民以逞的事;皇帝也是鞭長莫及,無法可施,隻有拿其首惡問罪,以儆效尤,可是往往收效甚微,這也是無法可想之事,不是皇帝不想而是不能,這也是曆來君上治臣之難事!


    袁承天將那老者攔下。這老者見有人攔住自己,嚇得驚驚詫詫,以為自己有什麽事犯,目光流露出慌恐不安的神情。袁承天便將他病情一一道來,說是再不醫治,隻怕過不了幾日返魂乏術了。老者也知道自己的這病情嚴重,奈何身無所長,家境困苦,今年又遭到收成不佳,幾乎顆粒不收,上頭又催得緊,隻有與同村之人出來逃難,別無他求?老者便說他們是從京城逃難而來,千辛萬苦隻為活命!袁承天很是詫異,京畿之地,天子腳下怎麽會有餓死人的情況?那老者見袁承天神情之中透著不信,便說而今攝政王當權,便將皇帝的政令撤下,又行自己的一套,結果民間怨聲四起,幾乎饑不裹腹,隻有四下逃荒,各安天命!


    袁承天聽了不由得心中隱憂,看來皇帝被攝政王多鐸挾持,雖然沒有公然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樣子,卻忤逆之心未必沒有,看來嘉慶皇帝身處危城之中,幾乎兇多吉少,可是想來一時半刻他也不敢公然殺害皇帝,因為皇上不但有四大高手和血滴子,還有四大顧命大臣,所以這攝政王縱有不臣之心,也斷然不敢加害皇上,因為那可是禍滅九族的不世之禍事,所以這攝政王不會不三思而後行。隻是目下也顧不了那麽多,雖然皇帝視他如手足,然而現在自己卻在江南,一時半刻也趕不到京都,隻怕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還是先顧及眼下為是。他讓這老者盤膝坐下,以食中二指點他背後穴道,然後以掌抵背將自己的內功心法輸入他體內,末了又寫了帖草藥方子交代這老者按這方子抓藥,三日之後便可恢複如初。老者感激涕零,顫微微接過方法子,隻是臉上猶有難色。忽地袁承天用手一拍腦袋,笑道:“我一時忘了,你們出來逃難那有銀子可使?”他便從懷中取出銀兩大約有十兩銀子交給老者。老者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的銀子,一時怔怔然不敢接受。


    袁承天見老者忠厚,心想:天下宅心仁厚之人命運偏偏是多災多難,卻不知為何?他再三讓老者,老者又是番千恩萬謝這才隨眾人迤邐而去。


    袁承天見他們慢慢走遠,心想:我力之所及,也隻能如此!隻怕將來皇上脫卻樊籠,誅殺這忤逆的攝政王,那麽天下又複太平,再無天災人禍。隻是這是他的想當然的想法,他卻未想到實在的情形未必如此,因為人心易變,蒼天易老,世上之事多是說不得。他再抬頭,隻見蒼穹繁星點點,不覺深吸一口氣,隻見四下寂寥,萬山丘壑都在沉沉夜色之中,不覺悲涼四起,想自己一生都在罹難憂患之中,不知那日才得閑?忽然又想師姊碧兒還有蕭蕭姑娘她們一樣嫵媚可愛,鍾情於己,可是自己心中所屬隻有清心,不知為著什麽心中總是難以忘卻?如果自己和海查布生死以之,不知清心又會向著誰來?又會為誰悲傷?


    遠遠又見海查布的行轅,隻見燈光渾暗,四下青山都在寂寞,不知為何他想起了辛大人的一句詩雲:我笑青山多嫵媚,青山笑我應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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