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亦樊提醒自己冷靜,提醒自己先弄清楚來龍去脈,才能決定怎麽走下一步。


    他先撥出幾個求助電話才往屋裏走去,本來要問問父親若薇來訪的事,沒想到才進門就讓父親拉住。


    “你怎麽現在才迴來?你錯過若薇了!”男人的口氣很著急,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事情,狀況和之前料想的完全不一樣。


    “爸,你和若薇談過嗎?”


    “對,但我越想越不對,她離開時的表情……”搖頭,肯定是哪裏出錯。


    “你們談什麽?”


    “她就像你講的那樣,要來送信給你母親,但我告訴她你母親已經過世,她懊惱得不得了。我向她解釋你母親臨終時並沒有遺憾,她聽過她父親的信……我還告訴她,我們家的故事和你的病情……”他從頭到尾巨細靡遺道。


    費亦樊歎氣,所以她知道了,知道他詐死、知道他的母親是她父親的驕傲薔薇,知道這幾年來,他一直在欺騙她,難怪她那樣激動,難怪她把戒指丟向他,連半句解釋都不聽。


    “兒子,若薇似乎不曉得,她父親心裏那個人就是你母親,你沒告訴她,對嗎?”


    他誤以為是若薇知道兩家長輩之間的關係,才決定和兒子分手,可看樣子並不是,那麽,導致他們分手的原因是什麽?


    “爸,我開完刀後沒有跟她聯絡,我讓她誤以為我已經死於手術當中。”


    什麽?!所以主導分手的人是亦樊?


    怎麽?這些年兒子對若薇的感情,他全然看在眼裏,若不是那樣熱愛著,他怎麽會對別的讓女人視而不見?他的身份、地位和財力,吸引多少女人主動靠近,但他寧願讓別人誤會自己是同性戀,也不願意對女人釋出半分善意。


    是他弄錯了嗎?可知子莫若父……


    “兒子,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深思半響,找到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


    “你是為了我?!因為她是‘那個人’的女兒,你怕我拒絕她、排斥她?兒子啊,你犯糊塗了,別說那個人早已死去,就算沒死,我對他也是感激多於妒忌。


    “你不是不明白,這些年我幹下多少蠢事,我對你母親的傷害有多大,我憑什麽計較他?何況是他讓你母親在臨終前選擇原諒我,是他安慰了你母親破碎的心情,你錯了,真的錯了。”


    “爸……”費亦樊無奈苦笑。


    伯爵擋下兒子的話。“先聽我說完,我不在乎她是誰的女兒,你說你愛她,說除了小薔薇,再不會愛上其他女人。”


    “那是你第一次失控大哭,哭得我心碎,不止我,你母親也因為你的淚水而妥協,她私底下告訴我,不管了,就算那女孩的背景再差,隻要你們相愛,就成全你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見你母親臉上的後悔,她後悔曾經用錢讓一個女孩離開你的世界。”


    “無所謂,都過去了。”


    “沒有過去,如果你是因為這個蠢原因而離開若薇,那麽她人在英國,你去把她追迴來,向她鄭重道歉,告訴她,你們要重新開始。”


    “爸……”


    “要喊我,等把媳婦追迴來再說,快去!”他連聲催促兒子,不願兒子與幸福失之交臂。


    “爸,你不懂。”


    他對父親有所隱瞞,父親隻知道那個男人暗戀母親,並不曉得他和母親發生過親密情事,並且生下若薇,他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怎能重新開始?


    “我懂,我懂你對若薇的感情,因為我也曾經深刻經曆。你不要像我,不要失去之後,才來後悔。”


    費亦樊苦笑歎氣,他怎能說破事實,怎能傷害摯愛的父親?


    迴想當年他發現兩人是兄妹,那股震驚至今仍時時侵害著他的夢境,他常在夜半驚醒,失眠到天明,他更常憤怒怨天,為什麽讓他碰到這樣的事情?


    芸芸眾生,幾十億的生命體,他怎麽就是會碰上她?怎麽就是會對她一見鍾情?就算愛情再沒有道理,也不應該讓一對兄妹相互吸引啊!


    “兒子,還躊躇?!什麽都別想,什麽都別顧忌,去把她追迴來就對了。我會善待她,善待我兒子喜愛的女人。”


    “……爸,我知道怎麽做了,謝謝你。”


    他沒有同父親爭辯,走迴房間。


    打開書桌抽屜,裏麵有一份份他從征信社那裏收到的資料,裏麵詳細記錄著她的生活點滴、她的喜怒哀樂,他以為隻要能夠默默關心她,這一輩子,便已足夠。


    可剛剛那場談不上“見麵”的見麵,讓他清楚明白,根本不夠……他想要在她流淚的時候抱緊她,想要在她暴跳如雷的時候安撫她,想要在懷裏收納她的喜怒哀樂,想要和她手牽手在海灘,一句搭著一句,說著無聊話語。


    可那已不是他的權利。


    他原沒打算讓她知道兩個人是同母異父,不想讓她承受自己經曆過的痛苦,沒想到最後,真相還是被捅破了,既然……傷害已經不能避免,他該做的就是補償了。


    她是他的妹妹,她該享有兄長所擁有的一切,他會像所有哥哥那樣對待妹妹,隻是……他歎氣。


    他憑什麽求得她的諒解?


    李若薇氣瘋了、氣死了,氣到想跳山跳水跳大海,他詐死,他竟然詐死!


    可惡,生死怎麽是能拿來開玩笑的事?他不曉得她為他流過一缸又一缸的眼淚,仍停不下哀傷;他不曉得她為他一次又一次把摔破的心縫綴,卻無論如何都縫不出完整;他不曉得他不在,她的生命丟失一大塊,那是她用盡所有力氣都不不會來的一大塊啊!


    他想分手就光明正大說,為什麽要用死亡來誆騙她?他不知道這是最最最最最惡劣的行徑嗎?


    他在怕什麽?!怕他提出分手,她會潑王水、放氰化物毒死他?


    她哪是輸不起的女人,她怎會死纏一個不要自己的男人,他不要她就直說,怎麽能用死亡嚇唬她?


    她被嚇到了,真的、真的被嚇死了……


    迴到飯店,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電話訂機票,訂完機票,她還是無法消除滿肚子的怒氣和委屈,於是她拿出紙筆在上麵記下——


    一、迴到台灣馬上去婚友社報名,在今年年底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二、找個好公寓準備搬家。


    三、換手機號碼,換幾樣電話,讓他再也聯絡不上我……


    但……聯絡?


    有嗎,他有試著聯絡過她?白癡,人家想盡辦法把你對調,怎會企圖聯絡?人家連你的住址都可以偷走,為的就是怕你找上門呐!


    拋下紙筆,她把自己摔進床裏,拿起枕頭狠狠壓在頭上。


    她說,不要哭,被男人拋棄的女人不能用淚水示弱。


    她說,好啊,從此以後他過他的陽關道,她走她的小木橋,再也不相幹。


    她說,六年前,沒有他,她不但活得好好,還闖出一片天地;六年後,沒有他,她一樣可以活得昂首闊步……


    李若薇不確定自己躺了多久,但她確定迷迷糊糊間,自己並沒有入睡。


    門鈴聲敲響她的知覺,她勉強支起身,對著門外喊“請稍等”,然後走進浴室裏,捧了冷水將臉洗淨擦幹,才打開門。


    門外是個褐發老外,他有一張babyface、一副陽光笑臉,右邊嘴角有個小梨渦,他很高,高到和亦樊有得拚,身材有點像,但他的皮膚更白皙……


    她在想什麽啊?!幹麽拿他來和別人比?忘記、忘記!他都忘記你了,你何必時刻把他抬在心坎上?


    “不好意思,我可以找你談談嗎?”老外禮貌地對她點頭。


    “如果要繳住房費的話,我待會兒到櫃台去繳。”


    他笑笑,好看的眼角往上揚,他是那種容易讓女人傾心的男人。


    很可惜,當年她失戀,碰上費亦樊、嫁給他;如今她失戀,就算碰上一個比費亦樊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她也沒有出嫁的欲望。


    “我不是飯店裏的工作人員。”他表明身份。


    “那麽你是……”


    “我是費亦樊的堂弟。”


    堂弟?她記得亦樊提過,他說堂弟隻小他兩個月,卻可愛得像個小孩。


    但……“費亦樊”三個字突然讓她迴過神,直覺的,她要把門關上,但對方動作更快,插進一隻腳,雙手擋住即將關閉的門,飛快說道:“請給我十分鍾,如果十分鍾內我沒辦法改變你將我趕出去的念頭,我會自動走出去,並且發誓再也不來煩你。”


    她的眼光轉為冷冽,定定的想在他身上搜尋什麽似的,好半響才退開一步,說:“你的口才最好有你表現出來的這麽自信。”


    他偏頭想想,笑道:“我的口才並不好,我能夠做的,隻是把事實告訴你。”


    事實?意思是她誤會了他什麽?不可能,她沒有任何事是憑空臆測,每件都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李若薇退後一步讓他進房,她坐在床邊,他搬來一張椅子在她麵前坐定。


    未開口之前,他先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她,用眼神示意她打開。


    她照做,上麵的圖案讓她湧上一股酸澀。


    那是費亦樊在信上形容過的墓園,墓碑上方標了一行小字——“白色大理石”、“相片放我在墾丁衝浪那張”,他還怕看的人沒弄清楚,刻意在右上角畫一個抱著衝浪板的男人。


    墓的周圍是一圈滿滿的薔薇,薔薇外麵種上幾棵大樹。


    見她不語,堂弟說:“當時他慎重其事的把設計稿交給我,我還恐嚇他,要是有本事的話就給我死死看,我一定要把他的薔薇拔光、種上一整排荊棘。若薇,那個時候……他真的不認為自己的手術會成功。”


    她不語,低著頭,他隻能看見她頭頂上的小發旋。


    “所有人都不明白,布朗醫生明明給了很高的成功率,為什麽他仍然意誌消沉,不相信自己能夠活下去。


    他的脾氣很壞,一天到晚吵著要吃蔓越莓麵包,廚子想盡辦法給他做不同口味的蔓越莓麵包,他卻咬一口就嫌難吃。他要家人每天給他帶上一把薔薇,可是醫院規定不能在病房裏放鮮花,這樣他暴跳如雷。


    他隻有在寫信的時候,脾氣才會變得平和、變得容易溝通。心情好的時候,他會告訴我一個和小薔薇有關的愛情故事,故事裏的女孩美麗又可愛,隻要一提到小薔薇,他就會笑,那個笑容裏,有我沒見過的光彩。


    他進手術室之前,將一疊信交給我,叮嚀我,每封信裏都加了日期,等他死後,我要照他的日期把信寄出去。


    他的話讓伯母很傷心,她以為堂哥有第六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那個手術進行了七個鍾頭,伯母在手術室外整整掉了七個鍾頭的眼淚,直到醫生走出手術室,告訴我們,手術很成功。”


    她抬起頭,視線對上他的。


    有一點點感動嗎?悄悄地,他鬆口氣。


    “他從麻醉裏清醒,我們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但他沒有表現出半分快樂,相反的,他側過臉去,一滴淚水落在枕邊。手術後第三天,他的精神恢複許多,我帶著他交代的那疊信,走到他的床邊。


    他看著那疊信,過很久才說:“你把信寄出去吧,就讓她以為我已經死去。”我不敢相信地問:“當時我收下你的請托,卻沒要求你做任何解釋,那是因為你馬上要進開刀房,現在你有充足的時間講清楚,既然這麽愛你的小薔薇,為什麽要欺騙她?”


    “於是後來,我知道了你們所有的故事,知道你們的初遇、迅雷不及掩耳的結婚,以及你父親與我伯母之間的情感糾葛。然後我理解了他的痛苦,這麽相愛的一對男女,居然是同母異父的親兄妹,原本天涯各一方,竟讓你們就此相遇,這未免太巧合……”


    “你說什麽?”她沒聽懂,脫口問。


    “你的母親就是我的伯母、堂哥的親生媽媽啊,我以為你和伯父談過之後,一切都明白了。”


    天呐,原來……原來是這個造成他們分手?六年耶!這麽長的六年分離,竟然是因為、因為……李若薇哭笑不得,他讓她死得不明不白。


    “堂哥告訴我,當他發現你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時,像被雷轟過,震驚得無法開口說話,胸口像有把鈍刀在割,一寸寸淩遲,他痛得不能自已,卻又不能不在你麵前假裝快樂。


    當時他生病了,心裏想的卻不是自己的病情,而是擔心萬一你知道實情,也得和他承受相同的痛苦,他甚至認為,他的病是老天在懲罰你們亂倫。


    所以他告訴我,無論如何,都要隱瞞事實,所有的苦,他一個人承受。於是他決定離開你,迴到英國,他常想,如果手術失敗也好,這樣他就不必承受分離的痛苦,他也想過,如果放棄手術,把握最後跟你在一起的光陰,是種不錯選擇。”


    “後來呢?”李若薇動容了,雖然詐死的男人仍然很可惡,但他的痛苦……她無法苛責。


    “他從醫生口裏聽到一個不算好的消息。”


    “什麽消息?”


    “腦腫瘤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複發,換言之,即使這次手術成功,他身上仍背負著一顆不定時炸彈,不曉得什麽時候再度引爆。


    那時他聘了個商譽很好的征信社跟蹤你,當他知道自己離開後,你過著什麽樣的頹廢生活,便毅然決然決定讓你認為他已經死亡。他說,長痛不如短痛,每個人有不同的愛人方式,而他愛你的方式,就是不讓你生活在死亡陰霾的籠罩下。


    於是,他把信一封封寄給你,他要看到你遺忘過去、找到新生活。如果開刀之前,他寫信給你時性情最為平和,那麽出院之後,他從征信社那裏收到你的消息,便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當他知道自己的信讓你打起精神整理屋子,他興奮的跳下床,翻著他從台灣帶迴來的相片,一張張告訴我,你們在哪裏看電視、在哪裏做麵包、在哪裏看星星。知道你終於換上幹淨衣服、離開家門,他也終於換上西裝、離開家門。那次,我陪他去一間超市,買了你買迴家的東西。”


    第一次離開家……她想起來了,她買麵粉、做麵包,她還帶妹妹去結紮。


    “你重感冒那次,消息傳來,他也請一個星期的病假;你逛百貨公司,買了他的生日禮物,他沒參加伯父伯母為他舉辦的party,卻買了小蛋糕在屋裏和你的相片為自己慶生;然後你去找工作,他開始去上班;你用忙碌麻痹自己,他一樣用忙碌阻止自己時刻想起你。


    當然,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比方他也養了一隻妹妹,卻嫌那條狗笨,養沒十天就把它送人;他坐飛機到地中海,卻又批評那邊的海不夠藍,陽光比不上墾丁的燦爛;他買了一櫃又衣櫃的的洋裝和高跟鞋,都是你的尺碼,但他每天晚上抱著睡的,還是你硬塞在他行李箱裏的衣服。


    知道嗎?你去埃及的時候,他也去了,迴來,相機裏滿滿的都是你的身影,法國、德國、日本……你去過的每個地方,他都在,在沒人看見的角落裏,偷窺者你的背影。


    伯父伯母以為他去度假,見他每次迴家都高興成這樣,便不斷鼓勵他多多出門,他們哪裏知道,堂哥最高興的不是度假本身,而是迴到家後洗出你的相片,看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對著你發笑。”


    原來她沒讓愛情因死亡斷線,他也沒割斷他們的愛情線,原來她總覺得老公在自己身邊,並不是一種錯覺;原來他沒騙人,她的快樂牽係了他,她的痛苦也會牽係他。她知道不該那麽快原諒他,應該讓他多吃點苦頭……但這些年的苦頭累積了這麽多,她怎能說他吃不夠?


    “這些年,他是這樣過來的,你快樂,他就跟著快樂;你憂愁,他也憂心忡忡,他隨時隨地注視你的一舉一動,你有沒有注意到,每次麵包店生意不好,就會有公司向你們店裏做團購?”


    “那些是……”


    “是我們合作的廠商。”


    她竟又猜對了!她不善經營,店卻一家家開,真的是她的老公和財神爺有掛鉤。


    “如果不是你現在出現,兩個月後,將會有位邱小姐找上你,和你討論到倫敦開麵包店的事情。他希望你們能夠在同一個城市裏生活,希望你們能走同一條馬路,在同一個天空下淋雨曬太陽。他什麽都算到了,就是沒算到他偷走你的地址,你還是有辦法找到這裏來。”


    “那個地址,我早在腦袋裏背過千萬次。”


    “嗯,我想我也該和你談談伯母。堂哥生病期間,伯父伯母之間的感情有了些許改善,因此堂哥並沒有把你父親的事告訴任何人,直到伯母臨終前,他才在病床邊將複印的信一一念給伯母聽。


    但是當時伯父在場,他不希望傷害父親,所以沒有提到你的身世,而伯母身體太虛弱,也無法對你有所交代。堂哥希望等你氣消了,可以跟他談一談,如果你願意,他可以帶你去伯母墳前看看,所以……我建議你們還是見個麵吧。”


    說完最後一句,他已經不隻用去十分鍾,但他很高興對方沒有趕人的念頭,自己能夠順利完成任務。


    他沒有催促她迴答,隻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她。


    李若薇想很久,抱著床上的枕頭,像個石雕藝術品似的,沉思不語。


    時間一分分過去,長到他幾乎放棄希望時,她終於開口。


    “你,安排我們見麵吧。”


    說不氣是假的,但陽光堂弟那番話打動了她。


    六年,她不好過,他也沒比她強到哪裏去,也隻有笨蛋會把自己當密探,跟著她,一國一國去旅行。


    她進餐廳的時候,費亦樊先到了,兩個人對坐,都有滿肚子的話想說。


    “你還好嗎?”他的開場白很爛。


    “你不是聘征信社查得一清二楚了?”李若薇反唇相譏,明知道這樣不厚道,偏偏還是刻薄他。溫柔男人活該倒黴。


    “我們家的百合花還好嗎?”沒關係,她那麽氣,是該找個人發泄。


    “我把它們全部拔掉了。”都曉得他倒黴了,她還是忍不住欺負他,女人心,何止是海底針,根本是蠍後尾。


    “妹妹呢?”他仍然好聲好氣。


    “賣給香肉店了。”她撇過臉,不看他。


    “那一定可以賣很多錢,你把它養得那麽胖。”相片裏麵的狗不隻一變大一寸,根本是一變大兩號,從s一口氣跳到xxxl號。


    他分明知道,卻還要裝!李若薇橫他一眼。這麽可憐的男人……她真想把實話說了,卻還是忍不住想欺負他。


    “你以為征信社能查到什麽?”她抬起眉,故作冷淡。


    “能幫我查到你開始過正常生活。”他實話實說。


    “比方?”


    “你很厲害,在短短的時間內,從一個小學徒到自立門戶,開了麵包店,並且一間一間,擴充到三家店。”


    那些店不是拜他所賜?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那他有幫你查到,我痛恨經營麵包店,隻喜歡窩在廚房裏研發新麵包?”


    他搖頭,征信社查得到外貌,查不出內心喜好。


    “他可以查到,我把妹妹養得很胖、新買進來的弟弟很調皮,可是他能告訴你,家裏麵永遠是妹妹欺負弟弟,爬上我床的,隻會是妹妹不是弟弟?


    他能查到百合花長得很好,也能夠告訴你,我為了照顧那些花,在台風夜裏跑到院子替它們搭花架?他可以告訴你,我對每個人微笑,也能告訴你,每天晚上我都帶著淚水上床?對不起,你的征信社隻能告訴你表麵功夫。”


    “我知道,但做人不能太貪心,能夠默默守護你,我就感到心滿意足。”


    “你滿足了,我呢?我能滿足嗎?你可以看著我的背影,我卻隻能對著你的相片喃喃自語;你可以知道我的一言一行,我卻隻能憑空想象你在天堂裏快不快樂;你忙碌、因為我忙碌,我忙碌卻是因為心很空虛,我必須把生活填得滿滿的,才不會讓自己有時間想起你。”


    “對不起。”他明白自己的決定對她很殘忍,但那種狀況下,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即使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麽做。


    “你憑什麽替我決定我要不要知道事實真相?”


    “我不要你像我那樣。”那個巨大痛苦,她承受不了。


    “也許知道事實後,我不會像你呢?”


    “不可能。那種錐心泣血、痛徹心扉的苦……你隻會更嚴重。”


    她實在很想用力將他抓起來搖晃。他就是那樣,認定的事變無法轉圜,即使他的認定與事實不符。


    “費亦樊,你實在很笨!”


    對於這句評語,他沒反對。


    “笨到無可救藥。”


    他同意。


    “我一直以為自己嫁的男人也許不夠有錢,也許事業心不是很強,但他是個絕頂聰明的男人,沒想到,你的笨……”她歎氣。


    他點頭。如果罵他笨可以讓她開心一點,他願意讓她罵,從頭罵到尾。


    李若薇怒瞪他,假設他反駁幾聲,假設他爭辯兩句,或許還能促使她繼續罵下去,但他就這個樣子,點頭、點頭、再點頭……任她有再多的氣,也罵不出口。


    重重歎氣,她用力搖頭,“你弄錯了,費亦樊。”


    他仍然保持點頭動作。


    “我不是你的妹妹。”


    他點頭……呃,不對,搖頭,也不對……猛地,他抓住她的手問:“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我說我不是你同母異父的妹妹,我和你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我們之間沒有亂倫,你生病和懲罰根本是兩迴事!"


    “怎麽可能?!你說那女人是你的母親,你說沒有她就沒有你。”


    他不敢置信。他們竟然沒有血緣關係?!心髒狂跳,血壓飆升,那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奇跡!


    “我父親終生未娶,你母親是我父親唯一的女人,從小我就對著她的相片喊媽媽。我是育幼院裏的孤兒,父親會認養我,是因為我有一雙與你母親極其相似的眼睛,所以,沒有你母親就沒有我。


    懂了嗎?你認定的根本不是事實,如果你願意和我商量,我們不必浪費中間的六年,不必傷心、不必悔恨、不必怨天尤人。是你,你的主觀、你的錯誤直覺,造就這些。”


    她真的好生氣,真的很想揍人,可對於一個已經自虐六年的男人,她怎能發泄?


    費亦樊看著她,失了神,理不清心中的感覺是快樂還是埋怨,是懊惱還是喜悅,隻是張大嘴巴,想確認什麽似的,重複她說過的話。


    “你不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


    “對,我不是。”


    “我弄錯了?我在幹什麽啊?我竟然弄錯?!”


    “對,你弄錯,錯的離譜、錯得嚴重,你對不起我。”她不介意重複同樣的句子幾十次、數百次。


    “我怎麽可以弄錯?我怎麽會在這麽重要的事情上麵弄錯?”他自責的捶上自己的手,不隻她想揍人,他也有打人的強烈欲望。


    看他這樣,她心疼,雖然她仍然對他諸多埋怨。她握住他的手,阻止他繼續自虐。“你就是弄錯了,要不要我們去驗dna?”


    “我很笨!我愚蠢!我竟會弄錯……”


    “你以為自己隻有笨這一點?錯,你還笨很多點。腦腫瘤百分之五十的複發率就讓你對愛情卻步了?那你要不要算算看,我明天一早出去被車子撞的幾率、我喝水噎死的幾率、我吃太飽撐死的幾率、我工作而過勞死的幾率……這些幾率加起來如果超過百分之五十,我是不是就沒有權利追求愛情?”


    “我……”他語塞。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在我不是你同母異父的妹妹,在你的腫瘤仍然有百分之五十的複發機會下,你要不要重新追求我?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話,我掉頭就走,再不來打擾你。”她強勢得像個名副其實的女強人。


    她給的時間太少,費亦樊無法細細思考,更無法發揮鑽牛角尖的本事,直覺道:“我要。”


    他說……要,心口上那股氣鬆了,那些埋怨啊,才轉頭,便遠飆,讓她伸長脖子再看不見憤懣背影。


    她淺笑。他說了要,有恃無恐的她便想拿喬、想再整他一迴,就當他欠她吧。


    “你有沒有像過,我們之間已經事過境遷,我早就不愛你?是你叫我給身邊的男人一個機會。”她沒在意說這話的時候,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揚。


    “我錯了,對不起,謝謝你沒給他們機會。”她的笑映上他的眼瞳,他心情飛揚。


    “你怎麽知道我沒給他們機會?說不定我早已把機會送出去。”


    “如果我們之間已經事過境遷,你怎會在台風夜起來,替百合花搭架子?”


    “那是因為我愛上百合花。”


    “如果你不愛我,不會常對著我的相片說話。”


    “我人際關係不好,對著相片說話比較不會被嗆聲。”她一句一句同他對上。


    “如果你不愛我,不會每年都到墾丁。”


    “我隻是愛上那裏的太陽。”


    “如果你不愛我,不會天天把愛情麵包端到我的相片前麵。”


    “我不過是把賣不掉的麵包帶迴家。”她拒絕承認。


    “如果你不愛我,你……不會願意再見我一麵。”


    他指出事實,她沒了言語。


    對啊,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愛就不會有這趟英國行,不會交付了店麵,企圖在這裏尋找一片種薔薇的墓園,更不會聽完他堂弟的一席話,便徹夜難眠,心疼他的自虐。


    李若薇歎氣,“以後可不可以請你,有任何問題先找我談,不要擅自下決定?”


    “可以、絕對可以,對不起。”他認錯認得很有誠意。


    “即使當年隻有十九歲,但我的經曆讓我有足夠的勇氣麵對所有問題,你真的不應該欺騙我,不應該擅自替我作出決定。”


    “對不起,我該死的大男人主義作祟,自以為是的保護,把我們弄得很狼狽。”他抱歉,是真心真意。


    “六年很長,我等了你整整六年,如果今天沒讓我撞破這個騙局,信不信,就是六十年,我也會耐心等待,等待和你再次見麵,不管是在天堂或人間。”


    “對不起。”


    嘴巴咧開一個大口子,費亦樊從胸前掏出鏈子,鏈子上有兩枚戒指,一枚他的、一枚她的,那是他們的婚戒,他們婚姻的見證。


    原諒並沒有說出口,她仍然生氣,很氣、很氣,但她拉起嘴角,微微笑,於是他明白,雨過風晴天氣晴,他們之間的陽光重返墾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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