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等,又等過十幾日,阿朔仍然不見蹤影。


    我數著錦囊裏所剩不多的藥丸,想著,最遲這兩天就得動身去南國了,卻還是見不到阿朔,怎麽辦才好?


    等待是件困難的事,以前不知道,現在懂了。


    水晶音樂,我已經彈得熟透,隨時隨地都可以表演幾曲,我努力保持好心情,等著阿朔突然出現,給他一份驚喜,可是,他始終沒出現。


    花美男來過幾次,常瑄是經常性訪客,連james、張意麟都來陪我說過話,獨獨不見阿朔。


    我說服自己,主帥很難當、阿朔忙得不得了;我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既然他那麽忙,我實在不應該打擾他,或許該獨立一點,自己迴南國把事辦好,再迴來見他。


    留封書信好了,把自己的謊話戳一戳,然後拖著常瑄陪我走一趟南國,並保證事情辦完,一定同常瑄迴京找他。


    想起阿朔收到這封信的表情,肯定精彩萬分。他沒想過我會對他說謊吧?他總是認定我沒心機。


    心機……來這裏這樣久,多少學了一些,話不再隨口出,心事不讓人人知,沒有網絡當屏障,保護自己成了必要的習題。


    收妥行囊,把該帶的東西收拾好,一個簡單的包袱躺在床上。


    信寫過幾張,別說歪歪斜斜的字跡叫人著惱,就連內容也是塗塗改改,不得完整。把紙揉成一團,丟到地上,我對自己生氣。


    算了,還是見麵跟阿朔把話說清楚。


    他忙的話,我扼要講幾句就走,順道提醒他迴京時,幫我把水晶杯帶上。若他不忙,就多待一會兒,告訴他,這些日子我好想他,我總算了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絕對不是誇張話。我還要向他保證,我們是吃過鹹饅頭、要同甘共苦的男女,我絕不會丟下他不管。


    聽了這樣子的話,他會放心得多吧?


    走出營賬,紛亂的情況好多了,不像上次那樣,走到哪裏都是人擠人,此時營賬已經拔除了近半,處處可見井然有序的巡邏隊伍,夥夫軍、操練軍,各司其職。


    城裏城外駐守的全是大周士兵,已經看不見半個傷兵,百姓自由進出城門,臉上沒有恐懼憂慌,戰爭氣氛已不複存。


    這樣很好,代表阿朔的調度成功。他是有能力的男人,從以前就是。


    這迴,我問出阿朔已經移居鄂圖城,住在王府裏,天天都在接見重要人物。


    我加快腳步往城中走去,街道幹淨整齊,來來往往的有漢人、有遼人,還有邊疆少數民族,各種不同的衣飾豐富了整個市容。


    城裏的屋宇處處可見漢人的建築風格,聽說這座城本就是從漢人手裏奪去的,皇帝知道老城重新歸為國家版圖,應該很高興吧!


    戰爭才結束不久,百姓已經開店迎客,街兩旁都是商家,許多商品很有遊牧民族的特色,烤肉串、大餅、轡頭馬鞭、銀器,還有間專賣胡人樂器的店。要不是急著找阿朔,真該花點時間逛逛。


    我想,王府應該不難找,隨便找個人問,就能問得到。


    我的運氣不賴,在賣烤肉串的攤位前碰到james,他自告奮勇,要帶我去王府。


    分食著他的肉串,聽他用不太靈光的中文同我交談,我忍不住滿臉笑。他是個比我更有勇氣的家夥,敢單身在全然陌生的環境闖蕩,並且適應得這樣好,不簡單。


    “好吃嗎?”他一麵問,一麵吃得津津有味。


    “很好吃,你知道這麽香的味道是怎麽來的嗎?”


    “你知道?”他訝異看我。“你什麽事都知道嗎?”


    “是啊,天文地理、民俗風情,無所不知。”我說完,誇張得連自己都忍不住發笑。


    他知道我在開玩笑,也向我一起笑。“請姑娘告訴我,等我迴家,我打算開一家這種店。”


    “這味道是羊尿。”


    我才說完,他就嗆到了,右手拚命捶著胸口。“不會吧,羊的噓噓?”


    “不信?我們迴去問老板。”


    他為難地看著手中肉串,不確定該不該繼續將它們往嘴巴裏麵塞。“你、你在開玩笑嗎?”


    我鄭重搖頭。


    他考慮了半晌,把我拉迴攤前,向老板求證。


    “老板,這不是羊肉,你是用豬肉泡羊尿蒙的吧?”我話問出口,老板和老外都被嚇到。


    “姑、姑娘……你嚐得出來?”老板囁嚅道。


    我哪裏嚐得出來,隻是前陣子曾聽阿朔講過,去年這裏的羊群染上瘟疫,死了將近九成,牧戶損失慘重,而烤羊肉串需要用新鮮的羊肉,不能用風幹的肉品。


    這個時代,應該還沒有出現好用的冷凍設備,不可能大量保存新鮮羊肉。可是,羊肉串卻維持在便宜的價位上,沒有大幅度飆漲,代表供求平衡,這樣一來,就不能不懷疑它是黑心商品了。


    老板的表情說明了一切,james傻在原地,難以相信。


    看來他是對手中仍然飄著熱氣的肉串沒胃口了,於是我好心代勞,抽走他手上的肉串放進嘴裏。


    “姑娘明知那是尿……”他遲疑問。


    “我連七日散都在吞了,這個算不上什麽。”我笑著往前走。


    可不是,比起阿斯巴甜、醋磺內酯鉀、二氧化鈦、棕櫚蠟、食用藍色一號鋁麗基……羊尿算什麽?


    不多久,他追上來。


    “聽說破城計策是姑娘獻的?”


    “是啊。”


    “姑娘好厲害。”


    “還好。”


    如果阿朔在,我可能要把那套博古通今的話兒,再拿出來為自己大大炫耀一番。至於這位james,他再善良親切,也不是可以道心的人,在這個世界,隻有阿朔是我的網絡,我隻能在他麵前表真心。


    “大周是個了不起的國家,連姑娘都識字,會說我們的話,這點我一定會在遊記裏麵提到。”他的動作又大又多,惹得路人紛紛向我們投來眼光。


    “沒什麽,要是你多待一些時候,就會認識更多聰明的人。”


    “是嗎?到時一定要請姑娘替我介紹。”


    “你待在太子殿下身邊,就會認識很多奇人。”


    “有嗎?張先生不知道算不算奇人。”


    “你指張意麟?”


    “是啊。”


    “他怎麽了?”


    “他老拿著一本書,成天搖頭晃腦、嗚唿哀哉,不曉得在做什麽?”他模仿張意麟的動作,惹得我笑不停。


    “他有這麽逗?”果然是書生,免不了一身酸儒氣。


    “可不。啊,姑娘,王府到了,就是這裏。等等……”james低頭在腰袋裏麵找腰牌,他要陪我進王府找阿朔。


    這時,花美男迎了過來。


    兩三天不見他,他們都忙翻了吧?隻有我這個閑人才會無事可做,成日扳著手指頭算時間,還埋怨等待難。


    “你來了。”花美男的笑像春風,不管什麽時候遇上,都讓人舒朗。


    “嗯,我來找阿朔。”


    他看james一眼,說:“四弟在忙,我先帶你四處逛逛,保證你大開眼界。”


    “好啊。”迴頭,我說了句:“james,thanks.good-bye”就隨花美男離開。


    走過幾步,他問:“你會說番文?”


    我沒好氣,瞪他一眼。高傲的漢人,與我不同就稱番,番人、番文、番邦……難怪會引來八國聯軍,真是要不得的老大心態。


    “那不叫番文,是英文,人家很有禮儀文化的,問好就說how  are  you?被問的人不但要謝謝人家,還要說我很好。i  am  fine.thank  you。他們講究紳士淑女,對每個人都客客氣氣,他們的物理、化學和科學,更是漢人遠遠不及。”


    講難聽一點,再過幾年,人家英國變成海上強國,號稱日不落帝國,全世界到處都有他們的殖民地,真不曉得這些人憑什麽歧視人家?


    “我不過說一句,就惹來那麽多批評。”他敲敲我的頭,笑說。


    “不是批評,是公道話。”


    來不及同他多說幾句,才拐進王府大門十數步,我就讓眼前的景色嚇唬到了。


    不會吧,這裏不是大遼嗎?嚴格說來,遼國的文化經濟都不是太好,怎能富有到蓋上一座阿房宮?


    “想象不到,對不?”花美男看出我的驚訝,輕笑道。


    “這個王府是誰的家?貴族?王爺?”端裕王都沒有他們闊綽,好歹人家也是皇帝的大兒子。


    眼光再也轉移不開,此處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迴,簷牙高啄,蜂房水渦,層層聳立,數不清有幾百幾千個院落。


    “聽說是大遼國王的行宮。”


    不過是行宮,就蓋得這般富麗堂皇,那大遼的王宮是怎生模樣?我幾乎可以想象出妃嬪媵嬙、朝歌夜弦、歌台暖響、春光融融的景象。


    “阿朔提過,遼國賦稅很重,百姓叫苦連天,國君竟拿百姓的稅金來蓋這樣的府邸。”


    我實在不解,這些錢可以救活多少災民、建立多少學苑,可以造橋鋪路以便民,可以建倉立庫,以應不時之需。怎麽是拿來蓋樓?即使再金碧輝煌,千百年後,不也是廢墟幢幢。


    “可不,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獨夫之心,日益驕固。”花美男歎氣搖頭。


    在上位者,總是無法體民之苦、聽民心聲,他們善於兵事,善於奪權立威,卻不擅長治國、不擅長為民造福。偏那些心慈良善,願苦民之苦、勞民之勞的人不夠狠殘,建立不了家國大業。


    這個社會啊,總難十全。


    “大遼敗,非敗於大周,而是敗在自己手裏。”我也跟著歎氣。


    “是,他們有那麽好的騎兵與弓箭手,十二萬大軍卻敗在大周的五萬軍隊手裏,為王者該引以為鑒。”


    可,引以為鑒又如何?成為一代名君又如何?知否,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白流!


    悠悠曆史,成王敗寇,就算明君也不過短短數十載,勝何歡,敗何憂,都是野心作祟。我雖同意,聖帝明君出,百姓有福,但對於明君自己呢?再大的輝煌,不過是一場夢。


    但我懂,這些話對他、對阿朔,對這個時代的有誌男兒都說不通。


    “走吧,再帶你去一處所在。”


    “哪裏?”


    “跟我走就是。”他拉起我,快步往裏走。


    不知經過多少亭台樓閣、臥波長橋,方至一座屋宇前麵。


    樓前有幾名衛兵守著,還有兩隊士兵來迴巡視。看見花美男,隊長連忙過來拱手相拜。


    他揮揮手,讓他們下去,輕推我的後背,在我耳畔低語:“進去。”


    “阿朔在裏麵嗎?”我迴頭問。


    “不在。”


    “那麽裏麵有什麽驚喜?”我隻是來找阿朔,其他的驚嚇驚喜,我都不在意。


    “你進去便知道。”


    推開屋門,緩步進入,雖然我不識貨,對古董更沒有半點概念,但是滿屋子的金光閃閃也讓我差點兒睜不開眼。


    玉為床、金為鏡,珍珠成簾、水晶做椅,何等奢華,何等富麗堂皇。


    撫著梁上鑲著的金絲銀線、栩栩如生的雕刻,那是一幅幅的藝術品啊!我忍不住問:“三爺,人人搶破頭要當皇帝,是不是為了想過這種鼎鐺玉石、金塊珠礫的日子?”


    “別人不知道,但四弟不是。”他對自己的四弟信心滿滿。


    “真可惜。”我歎氣,隨意坐在玉床上,捏捏走得發酸的兩條腿。對我而言,玉床不足惜,人們該珍視的不是這些身外物。


    “可惜什麽?”


    “如果阿朔是的話,我還可以勸他,金衣玉縷、佩玉鳴鸞,不過轉眼成煙,宮女白首、美人遲暮,早晚枯骨……可惜他不是。”


    輕歎,誰叫我的眼光這麽好,看不上凡夫俗子、看不上販夫走卒,偏偏就挑了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英雄人物。


    他重複我的話:“對,可惜他不是。”


    觸著妝奩裏的釵環、金步搖,心底不曾有過一絲激動,可見那不是我所欲求;食指撥弄珍珠簾幕,聽著它們互相撞擊的聲音,並不特別悅耳清脆,我寧可迴去敲擊我的水晶杯子。


    “都不喜歡嗎?”他淺淺一笑。


    我搖頭,實話實說:“不喜歡。”


    “真可惜,四弟想把這些送給你。”


    “把它們換成銀子送給傷兵災民吧!他們比我更需要。”我把阿朔送的玉佩從衣服裏拿出來,手貼在胸口,微微的涼意在掌間暈開。樂了,金山銀山都比不上我的抱瓜娃娃。“我有這個,就夠了。”


    他定定看著我的動作,輕笑。


    “笑什麽?我很膚淺嗎?”被嘲笑的感覺很糟。


    “不,我在笑,四弟畢竟懂你,你說的話,四弟早一步說了。”


    是啊,阿朔懂我,從來都懂,我的心思一直在他的算計之中。被人這樣懂著,也許會有被看透的害怕,但被阿朔懂,我有的隻是安心。


    “知道嗎?他也同你一樣,說了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你不是一般女人,如果是的話,他用這些就能收買你的心。”


    可不,我要的是更昂貴的東西──專情。這個東西,男人少有,而帝王,不能有。


    幸好我的阿朔有,他牢記著我的話“愛情是,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將就。”


    於是,他娶了兩位美女,卻不肯為她們將就。對於這點,我很滿意,有了他的專情,其他的,我別無所求。


    “幼沂,你知不知道?有一種人是天生的王者,他們出生就是為了造福黎民百姓,為了捍家衛國。我常想,是不是上天為了補償百姓的悲憐辛勞,才讓這樣的人出現於世間上。”


    “也許吧。”我知道他想說服我,阿朔就是這樣的王者。


    我百分百同意,所以,我從不對他說“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白流”,也不告訴他“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塚一堆草沒了”。


    即使我認定,當帝君沒什麽了不起。


    “所以,你不該為了自己,讓百姓失去這樣的皇帝,對不?”他頎長的身影臨窗而立,那雙能看透世事的清潤眼眸,似乎帶著溫溫的悲憐。


    “你把我說得太厲害了,我沒這樣的能力。”


    我不懂,他怎老是認定我會反對阿朔去爭那個皇帝?他是眼睜睜一路看著我怎麽走過來的人呀!難道,我們真的分開那麽久?久到他再也無法了解我,像從前那樣?悶了,我對他不爽起來。


    “你有。你失蹤那段日子,四弟焦惶憂心,他日裏操勞、夜裏不成眠,他盡著義務,卻開始懷疑為什麽要盡義務。他說,失去心靈,即使為帝又有何歡?你是他的心,他不能沒有你。”


    我該高興的,聽見這樣的話,知道我在阿朔心底這般重要……可是,我隻覺得心酸,這樣愛著一個女人,對於想當皇帝的阿朔而言,是好是壞?


    “三爺擔心我會離開阿朔?”我反問他。


    “是。”他轉過身,手搭在我肩上,熱度從他掌心傳來。


    “三爺問過我,是不是決定留下,我已經給過三爺答案。”同樣的答案我允了阿朔。事實上,今日來尋他,就是要給阿朔一份篤定安心。


    “我需要更確定的答案,告訴我,不管情況如何,你再也不會離開,對不對?”


    這是什麽意思?他的口吻讓我隱約浮起幾分不安。


    “你還是要見四弟嗎?”


    “當然。”遲疑了片刻,我點頭。


    “在見他之前,有件事,我認為你應該先知道。”他的口氣凝重,重得我的唿吸也跟著沉了。


    “什麽事?”


    “破城那日,端裕王的死士在暗處朝四弟射出一箭。”


    所以他傷了、病了,很嚴重嗎?重得無法下床?難怪那麽久不來看我,是怕我擔心?笨阿朔,不讓我知道,我才會更憂懼,但……


    “不對,常瑄對我說,阿朔很好,他沒受傷。”


    我壓住胸口那顆怦怦亂跳的心髒,暗暗祈求著,千萬別告訴我常瑄騙我,求求你,隻要阿朔好好的,再壞的狀況,我都能接受。


    花美男壓住我的肩膀,語調低沉:“幼沂,稍安勿躁。四弟沒受傷,受傷的是穆可楠。如果那箭真射中的話,四弟就沒命了,是穆可楠推開他,以身相替。”


    “她傷得重嗎?”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為四弟擋下那一箭。”他沒迴答我的話,卻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遠的句子,那口氣、那表情,迫得我無法喘息。


    “那又怎樣?我也為阿朔擋了毒酒。”話衝動出口那刻,我就後悔了。


    我在說什麽啊?我愛阿朔,不是因為他為我做過什麽,阿朔愛我,也絕不會是因為我替他擋下毒酒。愛情真的不是條件交換……可是來不及了,三爺的話,把我堵得無路可逃。


    “所以他把心給你。”


    意思是……我擋下毒酒換得阿朔的心,穆可楠擋了箭,自然能換得真情……我陷入自己設的泥掉中,再也掙脫不了。


    心陣陣發寒。是嗎?她得到阿朔的真情了,我再也不是獨一無二?


    是這樣啊,隻要救他一次,就能得到他的心。那麽天底下會有多少女子心甘情願來救他?恐怕是多得不得了吧!隻是,他哪來那麽多顆心分贈?


    叩!


    太用力了,我居然扯斷鏈子,阿朔給的抱瓜娃娃直墜地麵。那麽硬的東西不該碎裂,但它偏偏撞上同樣硬的玉質地板,裂了。


    我低頭,淚水趁隙掉落,圓圓的水珠子落在地上。掉玉、掉淚,我的愛情一並掉下,摔個粉碎。


    緩緩蹲下,一道裂痕劃過玉佩,也劃過我千般萬般保護的心髒,慟了我的眉眼。撿起玉佩,冰涼的玉握在掌間竟成灼熱。


    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終是空話。淒然一笑,我把玉佩放迴地上,不要了。


    寧求玉碎,不願瓦全,我終算理解那是怎樣的沉慟。


    “幼沂。”他蹲到我麵前,從袖中取出帕子,壓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解他的動作,揮開他,看見雪白帕子上的斑斑血跡,才曉得自己受傷。


    傷了呀?還好,不痛。


    我皮粗肉厚、耐打耐傷,這點痛,連咬牙都不用。


    “因此,阿朔也把心交給穆可楠了?”我欽佩自己的冷靜,還以為會歇斯底裏、狂吼亂叫的,原來,人呐,潛力無窮。


    他不語,但臉上已經寫下答案。


    點點頭,我不說話,徑自往外走。


    他在門前將我拉住,扳過我的身子、勾起我的下巴,從來,我沒見過他的表情這般凝重。


    “幼沂,公平一點,那是她該得的。她嫁給四弟年餘,為四弟出生入死、百般忍辱負重,今日才得恩寵。”


    “喔。”點頭,我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咬緊牙關,我開始覺得痛了。痛在心口蔓延、泛濫,一點一點將我淹沒。


    他在責怪我不公平,是我無理地要求專一,是我這個女人為難女人,如果我肯妥協,她就不必百般忍辱負重。


    懂,我的錯。


    “李鳳書、穆可楠都是好女人,她們知書達禮、知所進退,即使被四弟冷落,仍然處處為他著想,以他的利益為利益,以他的幸福為幸福。”


    “喔。”還是點頭。


    是我不為阿朔著想,隻會欺他逼他,從沒想過他需要怎樣的幸福,老是用離開威脅他。都怪我不學學知書達禮、知所進退,沒事跑去學英文、學科學,學一些派不上用場的廢物。


    懂,我的錯。


    “如果你給她們一點機會,試著和她們和睦相處,剔除偏見、拋開自主,你會發現,你們可以是很好的姊妹。”


    “喔。”仍舊點頭。


    原來我遠嫁南國,是因為我不給她們機會;原來我千裏迢迢到關州,是因為我剔不開偏見。我在做什麽啊?為什麽讓自己變成一個不僅體諒、偏狹、自私的壞女人!?


    難怪阿朔怕我疑心穆可楠,在他心底,我就是這般驕縱任性,不給人機會,我就是錙銖必較,不肯讓步。我的固執啊,造就了無數人的痛苦。


    懂,我的錯。


    “你聽進去我的話了嗎?”


    “嗯。我隻是不了解,你為什麽要替阿朔來逼我投降?你想做的不隻是朋友,不是嗎?我離開他,你不就有機會?從此天長地遠,共效於飛。”


    我在痛,自尊很痛,驕傲也痛著,刨心挖肝的痛,痛得齜牙咧嘴,痛得想用手上的利爪也教別人嚐嚐我的疼痛……而我成功了!


    在他射我許多箭之後,我瞄準他的心髒,射出致命一箭。溫潤的男子臉色瞬地轉變,我重創他。


    罵我笨蛋吧,聰明女人應該繼續裝傻,繼續把他的疼愛當成友誼。隻要再裝下去,傷心的時候,就會有一個花美男可以靠,痛苦的時候,會有一副寬寬的胸膛收容。


    偏我笨到任由憤怒造孽,不顧一切、血淋淋地剝除偽裝,把他的愛放在太陽下曝曬。


    死了,我們的友誼,再也救不迴……


    “章幼沂!”他捏住我的手臂。


    反眼看他,不讓無助出籠,即使心痛也不說。是我親手拿刀子劃斷我們之間的友誼,行兇者不能示弱。


    “你何其殘忍。”他緊抿的雙唇失去血色。


    “你的話對我就不殘忍?”我在笑,我知道自己笑得多麽猙獰。


    “你要聽聽什麽叫做真正殘忍嗎?好,我來說。我知道你對四弟有多重要,我更知道四弟對大周有多重要,為顧全大局,即使我想做的不隻是朋友,也必須把你當成朋友。


    我付出、不求迴報,我用所有的力氣來維護你們的幸福,我把你們的快樂放在前麵,忽略自己想要什麽。我選擇對自己殘忍,並不是因為我笨啊,而是因為,那是必要的抉擇。”


    我點頭,給他拍拍手,好偉大喔。


    人是最自私的動物,偏就是有這麽無私的人。他妥協了,便有權利來逼我妥協,這是多麽理所當然的事兒。說到底,錯的還是我的自私自利。


    他握住我的雙臂,認真說:“這個世界不是隻有一個章幼沂,還有很多人需要關心照顧,隻要你退一步,她們就會幸褔。”


    他指的是穆可楠和李鳳書嗎?隻要我退一步,她們就會得到幸福?真諷刺,那麽我退五十步、一百步如何?


    怨了,怨他的深明大義,怨他像逼迫鏞晉那樣逼我放棄。


    他明知道我是怎麽愛阿朔的,別人可以說我壞,獨獨他不行,他是對我最好的朋友,他親眼看見我寧願受苦,也不肯妥協的呀!


    怎麽可以?他怎麽可以……是啊,我忘了,友情已死。


    “豪放不羈、不受控製、隻想自由自在的靖睿王變了。”我輕笑,嘴角,銜起譏誚。


    “對,每個人都必須改變。九弟也變了,他懂得不執著,他學會為了親人手足而改變。”


    “這一年,我到底錯失了多少人的改變?”哼笑一聲,我對自己輕蔑。


    “幼沂,你必須長大。”


    了解,我錯在幼稚、錯在不知改變、錯在自私,統統是我的錯,今天真是獲益良多。“如果我拒絕呢?我就是要自我中心,就是要按自己的方式過日子呢?”


    “你就不能替別人著想?為四弟,為你最愛的那個男人。”


    “不行耶,我不做對自己沒好處的事,為阿朔也不行。”反話一句一句說,連我自己也痛恨起自己。


    “不,你說的不是真心話,你是在氣恨我。”


    被看穿了?真沒意思。別開眼,我緊緊閉上嘴,咬住抖個不停的嘴唇,血腥味滲入舌尖。我,不痛!


    “你那麽聰明,一定會想明白的。多兩分體諒、減三分妒嫉,你會發現退一步海闊天空。”他還不放棄勸說。


    如果我的背後是萬丈深崖呢?也要我退嗎?這句話,我沒問,因為這話不討喜,說出口,對不起他的苦口婆心、對不住他的殷勤。


    累了,我沒有力氣。一個被放棄的女人,再也沒力量與世界抗衡;厭了,厭倦和他一句句爭辯,我改變不了他,他說服不了我。


    好冷,那個寒毒在吞蝕我的知覺,我想睡……


    “幼沂……”


    “不要再說,我會想想。”我敷衍。


    “我送你迴去。”


    “不必,我找得到路。”


    我急急走開,急著找個沒有人的地方,急著離開這位無私欲、處處為人著想的靖睿王。


    他抓住我的手,在我腰間係上令牌。


    我沒細看,因為沒有意義,他給我再多東西都沒意思了。


    轉身,他在我耳後說話:“幼沂,有這個令牌你才能離開,記住,需要任何?明都來找我。”


    他要我離開?也對,這裏是穆可楠的勢力範圍,我是不該出現。至於幫助?不必了,那是朋友之間才會做的事,我很清楚自己割斷了什麽,拋棄了什麽。


    不再看他一眼,我腳步飛快。


    我迷路了,在行宮裏,也在我的愛情裏迷路。我四處亂闖,找不到出口,如果我就這樣陷落,再也迴不去怎麽辦?


    迴不去……當然迴不去了,再迴去,我也不會是當初的章幼沂,沒了心、失去感覺,我已然不完整。


    我在一個有小湖、有樹的園子裏停下腳步,這個地方和我跟阿朔初見麵的地方有幾分相似。


    我還記得那天,撞上阿朔,莫名的熟悉感催促著我去結交認識。後來,我想起,這份熟悉來自夢境。


    傻子嗬,我還以為這叫做注定,還以為穿越時空出現在他眼前,是為了完成一段未完的感情,現在想想,什麽都不是。


    這一趟,終是白走。


    那日,森林裏,他說了獨一無二,我讓承諾飆出口,我以為就這樣子,自以為是地愛著,就能夠天長地久,哪知道,全然不是這麽一迴事。


    蜷縮著身子,我覺得好冷,冷透了骨頭、冷透心。我傻傻地蹲在樹下,看著太陽落下、星月東升,夜風襲人,幾聲蟲鳴,夜鷹低語……


    花美男的話不斷在我腦間繞轉,我不禁懷疑,有沒有可能,所有人都是對的,獨獨錯的是我?


    會不會退一步,就真的天青氣朗、海闊天空?會不會,順著大家的心意、聽從所有人的意見,才是最正確作法?


    眾口鑠金呐……我的原則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突然,另一個聲音竄過心間,昏昏的腦袋陡地清醒。


    如果那隻是三爺的意思呢?如果阿朔不是這樣想呢?我怎能憑一麵之詞,就冤了阿朔!


    沒錯,阿朔曾經講過,我該多信任他一點,說不定他的獨一無二是真心真意,不是隨口說說。


    對,我該找到他,交代明白,我不爭妃後,我願意在體製外,當一個閑散的知心人。這樣,各得所願,我根本不必去跟誰妥協。


    是啊,就這麽簡單的事,怎麽會想不清,白白讓自己傷心這麽久?


    我是被花美男弄暈了,以為阿朔對穆可楠交付真心。他們都弄錯,我不爭的,半點都不想爭,穆可楠要什麽都拿去,我隻要阿朔的專心。


    倏地起身,不顧腦子暈眩,我急著找人,不管現在是不是半夜三更,我急著厘清,厘清阿朔的獨一無二,是不是有口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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