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場景但凡是個人都會覺得難受,然而被靈鵲拎著下車的趙小根見此狀卻笑了起來,他冰冷的笑聲被洞穴肆意放大,與其父親的痛哭流涕此起彼伏,好不怪異。


    “你……這……狼心!狗肺!”靈鵲猛地一掌打在趙小根後腦上,就此打斷了他滲人的笑聲。


    “不準打我兒子!”趙臘根惡狠狠地瞪向靈鵲。


    靈鵲還打算說什麽,卻被南祀如阻止,南祀如朝靈鵲搖了搖頭,諸多意味參雜其中,比如,我們隻是外人,他們家的事情不容旁人置喙,又比如,所謂孝字,遠不止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


    “孔三把太守帶下去,錢幣封鎖現場,劉壯壯楊小海跟我來,準備著手調查趙夫人的死因。”南祀如冷靜的分配任務。


    “誒?我來?”平時一直負責跑腿的劉壯壯不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平時不都是老孔跟著大人您……”


    京兆府尹冷腔打斷了劉壯壯的話:“外表檢驗交給你,口腔等七竅內仔細檢查一遍,一會兒告訴我死因。”


    ‘什麽嘛,冷冰冰的,搞得自己像個仵作似的……’劉壯壯嘴上不滿的嘟囔一聲,心裏倒是樂開了花,他早就想做案發現場的第一勘察吏了。


    山雨之勢如注,洞裏的人都在緊張有序的各司其職,一時間靜謐得隻剩下嘩嘩啦啦的雨聲。


    靈鵲偷偷瞄了一眼朝洞外負手而立的南祀如,風雨打濕了他的眉宇、鬢發,為他度上了一層毛茸茸的外衣,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愁容的南祀如,擰著的眉心像是一個凸出來的結頭。


    “府尹大人,屬下並未在趙夫人身上發現任何致命傷,按照以往的經驗來說,有很大的可能是死於……”劉壯壯停下話頭,瞅向趙小根。


    “繼續說。”南祀如揉了揉顳顬,怎樣的結果他早就知道了,現下他就是想借這個形式將趙夫人的死狀說給所有人聽。


    “不用繼續了,是我把她殺了!”


    羅寧太守忽如年老十歲的滄桑聲線從角落裏傳來。


    洞內的空氣前所未有的凝滯,半晌,另外一邊傳來了比之前更甚的慘笑聲,趙小根笑得連連喘咳,笑得前胸貼後背。


    其實,這個答案所有人都知道。


    南祀如綿長的歎息聲蓋過了外頭的風雨,他視線躍過承擔罪責的太守,有些隱痛地看向趙小根問道:“趙夫人的死,是你一時的反噬造成的失手……還是蓄意已久?”


    “南祀如——!”趙臘根喊了起來,雙目血紅:“你別太過分了——!”


    “嘿嘿嘿……你既然這麽聰明,猜猜唄……”嘬腮的瘦弱男人兩隻眼珠子瞪得如是掛在眼眶上的銅鈴,短短的時間裏,他的性格一直在轉換,從最初的膽小如鼠,到後來的暴戾,懦弱,再到如今的詭譎陰森……


    “夠了!小根——!”太守又朝自己的兒子怒吼了起來,他就像是一團沒有溫度的火焰,不管他如何滔天,對旁人來說都無關痛癢。


    “夠?怎麽會夠呢?我不僅要殺了這個自私的女人!我還要殺了你這個貪得無厭的小人!”趙小根齜牙咧嘴,宛若一直即將進食的豺豹,他輕聲細語之下字字剜血。


    眾人打量趙小根的視線裏透露著不盡相同的情緒,有憤懣,有惡嫌,有唾棄,卻隻有南祀如眼中從始至終懷著悲憫,他緩緩應聲:“那我便來猜猜吧,你十三歲那年暴斃而亡,一年的時間裏,趙太守與趙夫人用盡了各種方法想要將你複活,最後使用了人祭將你重新帶迴了這世界,副作用便是必須不停地吸食新鮮性命,因此你沾染了太多的負麵情緒,性情反複無常,我想……你大概從來就不曾想要再次迴到這個世界……你自己也明白,早就該在十三歲的那一年大旱中走向生命的終結。”


    趙小根肆意的笑戛然而止,嘴角尚還咧開的笑紋來不及收迴化作一抿若有似無的苦澀消散的無影無蹤。


    洞外風雨大作,無助的落葉在泥濘中失掉了原有的蔥鬱。


    青年人眼中的羅寧太守傴僂身形,落寞得像是寄居在破廟中的乞人而非一方太守的模樣。


    “你很困惑吧?”南祀如垂眸,睫毛擋住了眼中流轉的色彩,旁人看不懂他的神色,隻聽他用清冷的言語繼續描繪太守一家病態的生活,“你甚至不知道這樣存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麽……於是你把怨氣全部都撒在了趙夫人身上……”瞄了一眼趙夫人的屍體,南祀如閉起了眼睛。


    “對!我就是要撒氣!”趙小根臉色病態的蒼白,眼瞼紅腫,活像個下了戲的醜角沒來及擦幹淨妝容,“她是施術者!她必須得死!她若不死我的折磨會繼續下去……”收斂笑意,羸弱的男人蜷縮起身體驚恐萬狀地小聲咕噥:“每次她都會用銀針紮我的腦袋,逼迫我吸食那些人的靈識…而每一次我都好像在吃岩漿中剛撈上來的烙鐵,那些靈識在我的身體裏到處亂竄,我就像被點著了一樣,每一存肌膚都能聞到燒焦的味道……就像重新死了一次,對,比那年饑荒生了瘧疾還要痛苦……我甚至可以聽到血液在身體裏燒開了的聲音……我啊……每三至五天就要重複這樣的過程……而他們……告訴我隻要忍一忍就好了……這一忍就忍了十年——!”趙小根用手指狠狠地戳著母親屍體所在之處,越說臉色越陰鷙,猙獰的五官扭在一起,遠觀好似一團風幹的麵團上落了幾塊髒兮兮的煤渣滓。


    在場之人無不被趙小根這一番言辭驚得說不出話來,尤其是趙臘根,他雙眼掛著來不及滴落的淚水,瞠目結舌。


    京兆府尹神思恍惚地撫著小胡子,他從趙小根的話中鎖定了一個從未涉及過的詞匯:靈識,百般思緒卻無從探究。半晌,他說:“所以,羅寧城這近幾年的人口失蹤案可斷為連環兇殺案,包括如今身死的趙夫人這九百多條性命,趙小根,你可認罪?”


    “認,我當然認……”趙小根“咯咯”的笑聲迴蕩在洞中陰森至極,“來啊,判我的罪啊!來殺了我啊!”轉過頭,邀請靈鵲將他手刃。


    “住手——!殺人者早已伏法!他隻是個受害者罷了!”太守倏忽在一旁哽咽著喊道:“幕後的一切都是我和我夫人布置的,與我兒無關!莫要傷了我的兒!”說罷,他奮力掙脫開孔三的束縛,衝向了南祀如,靈鵲見狀縱身飛到了南祀如身旁,一腳將這中年人踹了開,中年人像個皮球似的滾出好幾狀遠,然另一邊缺少靈鵲手中匕首的壓製,趙小根重獲了自由,他眼中閃過果決的淩冽,毫不猶豫地往靈鵲那隻白色的匕首上撞了上去。


    “不好!”南祀如及時發現了趙小根想要自裁的意圖,然而從未習過武的他手腳慢的像是累贅,最終隻能眼睜睜看著白刃刺入了趙小根的喉間,就在那一瞬間,趙小根身上兀自發出一陣強勁且詭異的氣浪來,把在場的所有人彈出了好幾丈遠,靈鵲在半空中拉住了南祀如,免得他如其他人似的重重跌在石洞裏,劉壯壯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吃著滿嘴的石灰揉著滿身的包叫嚷:“什麽情況?剛剛發生了什麽?啥玩意兒啊把我推這麽遠?”


    “小根——!”隨之而來一聲淒厲的痛唿響徹洞穴。


    “還有唿吸!”楊小海上前一步查探滿身是血的趙小根,他的氣管被整個捅穿,喉間泉湧一樣噴著血,他躺在地上無助地抽搐著,像一隻擱淺在沙灘上被烈陽無情烘烤的海魚,“小根!振作一點!爹在這裏!爹不會讓你死的!”趙臘根緊緊地抱住自己的孩子,僅僅是一瞬間,他的眉宇蒼老了數年,官帽下花白了青絲發,雙鬢更是霜雪交加,他那雙向來滾動著諂媚的眸子被蒙了一層紗,渾濁不堪,老淚縱橫,甚至可憐。


    趙小根再也不能發出明確的聲音來,沙啞無比的單音節配之嘴型,似是燃燒靈魂竭盡全力在說:“讓……我……死……”


    “救救我的兒子!南大人!救救我的兒子!求你們了!救救他吧!他還小啊!”趙臘根痛哭流涕地祈求眾人,然而其餘的人隻能愛莫能助地望著他。


    “你到底還要把你自己的意誌強加給他多久呢?”南祀如居高臨下睥睨著這一幕聽者傷心聞者掉淚的一幕,他的話聽不出任何的溫度,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冷靜,“十年了,你也該適可而止了吧……”


    唿天搶地的太守忽地渾身一震。


    “你和趙夫人兀自把他變成了怪物,而你們從頭到尾也不曾問過他是否願意重新活下去……你願意幫他承擔罪名,甚至願意替他去死,卻為什麽從來不問問他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趙小根在青年人的質問中安詳地停止了唿吸,那一刻他的眼神裏再無森詭也再無淒寒,他就像是個飽受折磨的病人迎來了壽終正寢,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解脫的笑意。


    “你覺得他還小,是因為你始終把他當做當初那個十三歲的小孩兒,而你們的溺愛也始終是出於愧疚為了補償當初那個饑荒中喪生的他……趙夫人已經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想必她的死也早在自己的意料之找中……這十年的荒唐夢,也該醒醒了,趙太守。”南祀如蹲下身來,伸出手觸及趙小根的眉眼,他那因瘦弱而突出來的大眼睛終是靜靜地閉合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趙太守抬眸望著南祀如,笑得涕淚縱橫,笑得肝膽俱裂,“南祀如,京兆府尹,你贏了……你徹徹底底的贏了……你果然是皇帝的好走狗……看啊,這就是你的傑作,你破了這麽大一個案子,官拜一品指日可待啊!但是我告訴你,沒用的……在這樣一個皇權之下……你再厲害也沒有用!哈哈哈,總有一天你也會是我這樣的結果……甚至還要悲慘……”說罷,中年男人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根珠釵,他用旁人應接不暇的速度將尖銳的珠釵狠狠地刺向了自己的喉嚨,以趙小根同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南祀如再一次近在咫尺卻什麽都做不了,鮮血驀地灑了他半張臉,“什麽時候……難道是剛剛?”他迴想起之前趙臘根蹣跚在趙夫人屍體旁,想來是那個時候取下了她頭上的珠釵……


    趙臘根的話蕩在腦海中,像是魔咒一般,是啊,這樣的人間慘劇,難道不是因為當時的執政者無法體察民情的緣故嗎?京兆府尹也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何種心情為羅寧太守閉上眼睛的,他起身的時候忽而感到眼前陣陣黑眩,四周天旋地轉,他差點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靈鵲忙不迭扶住了他,眼中綴滿了擔憂。


    “宣遲……你……累了……”


    “我沒事,鵲兒……”南祀如安慰道。


    “果然是一家人……連姿勢都躺得這麽整整齊齊的……”劉壯壯從地上爬了起來,瞅了瞅作惡多端的太守一家。


    “我怎麽沒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麽呢?”楊小海忍著腦袋上的幾處大包來到太守屍身前,“府尹大人?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啊?怎麽好端端的就都死了呢?這案子到底誰是真兇啊?”


    劉壯壯翻了個白眼,“讓你平時少讀點沒用的書,這有什麽看不出來的呢?他們三個都是真兇!這一家子就是禍害羅寧城十年之久的罪魁禍首!”


    “啊?”楊小海懵裏懵懂地又問:“大人之前說的那個什麽人祭到底是用了什麽原理能使這個死去一年多的人重新迴到世界上呢?”平日裏奇奇怪怪的怪談野史沒少看,楊小海怎麽也是個刀筆小吏啊,自認為博覽群書,可這所謂的巫祭一族的人祭,他想破腦袋也想象不出怎麽能使一個屍體都腐爛的人重新迴來呢?


    劉壯壯一尋思,也納了悶,轉頭眨巴眼睛問起南祀如:“對呀大人,這人祭到底怎麽一迴事啊?還有還有,林家兩樁案子該不該與失蹤案,啊不,連環殺人案歸並道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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