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在地圖上看上去是一個類似於鴨蹼撐開著的形狀,如果說繁華的鬧市區地處蹼爪的爪心處,那麽皇家圍獵場便是其中一頁蹼膜所在的地方,位置坐落在京城最南邊的原始森林裏。


    待一眾人等抵達南山狩獵場後,原本皎月當空的蒼穹不知何時多了幾多烏雲,當最後一縷月光被納入雲層之中後,一陣又一陣陰冷的風從古樹參天的原始森林中吹了過來,衛兵手中的火把肆意搖曳,將所有人在場之人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


    監考官的臉上露出了倦怠表情,他打著瞌睡下馬,下達命令在此安營紮寨。


    “入口就在前方。”打著哈欠指了指茂密的樹林,黑黢黢的叢林豁口在火把的映照下忽隱忽現。


    三十七人表情或躍躍欲試,或略有擔憂,正當他們走向豁口時,監考官又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哦對了,擊殺鼉龍最多者,可直接免去三試,領禦前守衛一職,每月餉銀百兩,食糧三百石。”


    禦前守衛,說白了就是每天帶刀守在皇帝三丈內的護衛,一天就這麽站四個時辰,站一個月就能拿到平常百姓家一年辛苦勞作所得的糧食,怪不得那麽多人想要進宮謀職,這也太安逸了吧?公務人員的待遇好的沒話說啊!


    聞言,眾人炸開了鍋,監考官的這句話在他們聽來無疑是鼓勵,幾乎所有人都將獵殺他口中的鼉龍奉為最高的目標,紅墳不安地拉了拉身旁少年人,投向他一抹深沉的目光,初五了然地頷首。


    每個人都被發放了火把,陸陸續續朝著原始森林進發,有些人抱團而行,有的人則單獨行動,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盤算。


    皇家狩獵場的原始森林裏,樹高千丈,層林疊障,它不僅沒有因為秋日的到來有半分凋敝,反而一路綿延著潮濕與瘴氣,高聳入雲的樹木將月光阻隔在外,眾人仿若走進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進入到這裏,就算是方向感再好的人也摸不清楚東南西北,更別說想要借著夜空中的北鬥星辨別方位了,哪裏還有什麽夜空?隻要不停伴隨著風兒沙沙作響的蔽目樹蔭。


    這時突然有人提議道:“要不然咱們趁著人多一齊朝森林中央進發?這種地方還是大家一起走安全一些,到時候咱們多獵殺一些鼉龍,人手一隻不就得了!”


    “你沒聽監考官說嗎?眾人一起獵殺鼉龍功勞隻會結算在一個人頭上!”有人反駁道。


    “那咱們就統一好口徑,都說是自己獵殺的,他們也沒有辦法的嘛!”


    “哼,無聊。”當中有幾個人踮腳輕輕一躍便跳上了古樹的粗幹,利用輕功很快飛離了人群,想必是仗著自己高人一等的武功欲提前抵達森林深處。


    “能者多得咯~”也有些人滿不在乎地向不同的方向走去,看樣子他們也並不想成群結隊進發。


    跟在人群後頭的紅墳初五相互看了一眼,後少年人暗暗開口:“其實他的方法很有用,在這種未知的環境裏,結伴而行是最安全保險的生存方式……然而這提議當即就被大家嗤之以鼻,原因大抵在於所有人都低估了這個森林的危險程度。”


    紅墳奮力撕扯下右臂的袖子,將其遞給了少年:“這裏的瘴氣雖無毒性,但它夾雜在空氣中的微小顆粒會給長期吸入瘴氣的人造成負擔,用不了多久就會胸腔疼痛,嚴重一些會造成咳血。”


    少年接過紅墳手中的袖子,將其撕成兩半,又遞迴去一半:“現下應該找一處即通風,又開闊的地方,安全度過七天。”


    “我不需要,我不怕瘴氣。”紅墳擺擺手,自己好歹是萬怨之祖,千年呆在靉靆之地,怎會怕這些?


    “聽話。”少年言簡意賅,表情嚴肅。


    訕訕接過少年手中的粗布,“麻煩!”嘴上千萬個拒絕,身體倒是異常誠實地捂住了口鼻,‘真把我當凡人看了!哼!’雖然這麽想著,心口卻不自主浮出絲絲暖意。


    三十七名綠林人士就此三三兩兩散了開。


    紅墳耳朵豎了豎,她似乎聽到了不遠處的水流聲。


    “這邊走。”她指了指枝繁葉茂的灌木叢,很顯然這條路並未有人涉及,畢竟沒有人願意走一條滿是荊棘的路。


    手中火把的搖曳頻率越來越快,排開重重葳蕤的荊棘灌木叢,二人身上被劃拉出不同程度的小傷口,殷殷血條映紅了破爛的麻布衣裳,好在辛苦沒有白費,灌木叢後頭是一汪小小的山澗落入深潭,湛湛泉水散射著皎月,水光瀲灩,銀華閃耀,這裏沒有壓抑的參天大樹,沒有蕨類植物形成的瘴氣,秋風也在這裏被過濾掉,徒留陣陣微風,如果是原始叢林是一方小天地,那麽這裏則是這方天地中的仙境,下去的路不太好走,兩人滑了好幾個跟頭才踉踉蹌蹌來到山澗潭水旁。


    清澈的水中時而能見到魚兒的身影,紅墳戰戰兢兢伸手去捉,卻差點摔入山澗之中,幸得初五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柔聲語:“還是我來吧。”說罷,少年人褪去了上衣和鞋子。


    有那麽一瞬間紅墳覺得自己可能看花了眼,少年人白皙而精瘦的胸膛在月光的照耀下怎會閃爍出波光粼粼的錯覺?就好像……長有璀璨鱗片似的……然而也隻是一瞬罷了,紅墳晃了晃腦袋,隻見身影一躥,“噗通——”一聲,小小的水花綻放開來。


    許久,潭麵上隻剩山澗下落時激蕩的聲響,卻不見少年人的蹤跡,紅墳有些急了,“初五——?”她朝潭麵大喊:“你別嚇我——!”他不會被淹死了吧?怎麽辦?她又不會水?看來隻能召喚九嬰水首下潭去救他了!


    正當紅墳拔下龍骨笄準備實施血祭之時,一尾肥嘟嘟的魚兒被拋上了岸,正好砸在紅墳的腦門上。


    “哎呦——!”紅墳被這魚兒砸得兩眼冒金星。


    “沒事吧?”少年人從水中探出頭來,眼梢上掛著一絲既擔憂又無辜的窘色,他沒料到這魚兒掙紮的力道如此之大。


    紅墳踹了一腳原地倒騰的魚兒,揉了揉腦袋嘟囔起來:“怎麽可能沒事……暈乎乎的……”


    初五忍住笑意,遊到了紅墳的身邊,歉意問道:“一隻夠吃嗎?”


    “當然不夠!”紅墳憤憤道。


    話音未落,少年又沉入了水中,隨後,第二隻,第三隻魚兒相繼被拋上了岸,它們的倔強的身姿在月色中劃出一道彎彎的銀弧,不愧是原始樹林裏的魚兒,肥美的不像樣!


    紅墳在岸上看著少年一次次拋出滑溜溜的魚兒,興奮地拍手叫好。


    瞅著水中少年俊美的容顏,紅墳突發奇想著問:“初五,你聽說過北海的鮫人一族嗎?”


    “略有耳聞。”少年似乎嗅到了什麽,眯起瀲灩的桃花眸。


    “它們呀……人身魚尾,個個美若天仙……”紅墳嘬起牙花子來,儼然一副癡女模樣,隨後她猛地俯首盯著少年完美的輪廓質問道:“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隱藏在人群中的鮫人一族?”


    ‘就知道她會這麽問……’要不然無故提起鮫人作甚?少年扶額:“聽說,北海鮫人並無性別之分,到了繁衍的季節會根據族中需要調節各自所需要的性別……你覺得我是嗎?”最後的反問裏不動聲色藏了一些輕蔑在其中,初五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產生這樣的情緒,難道這世界上水性好的生靈隻能是鮫人嗎?他正色看向紅墳。


    萬怨之祖眉梢抽了抽,‘這叫略有耳聞?’咳嗽兩聲,結結巴巴道:“我哪知道?你這麽好看,水性又好的沒話說!”幹嘛這麽嚴肅?紅墳閃躲少年直愣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在他視線下會這般手足無措。


    “你可以親自確定一下。”少年從水中慢慢走了上來,一步一步朝紅墳靠上去,他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眉宇間隱約流連著一股銳氣,這並不是初五平日裏溫純無害的模樣,反倒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攻擊性。


    紅墳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嗓子眼,說實在的,她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心跳到了嗓子眼”,少年上前一步,她怏怏後退一步,直到背後觸及到了岩壁;月色西落,斜灑的光芒為少年的胸膛鍍了曾涼涼的銀鱗,咫尺的距離,紅墳才驚覺離開軼城後的半年裏,少年人再次拔高了一截,他居高臨下凝視自己,全然沒有了平日那副人畜無害的模樣,這雙美麗的桃花眸不知何時凝成了詩人筆下淩冽的崇山峻嶺,竟給人一種悠遠又危險的錯覺,他抿著唇角肅穆的弧度,濕漉漉的碎發沿著他高挺的鼻梁滴落的水滴墜落在紅墳的手臂上,瞬時暈開了一陣冰涼,紅墳渾身一顫……她訕訕開口:“確定……什麽……?”這家夥是在跟我置氣嗎?是因為我把他比作沒有性別的鮫人嗎?


    沒有性別,就是說他不男不女啊……


    嘖!我真蠢!我的初衷隻是想誇他好看啊!紅墳現下隻想抽自己嘴巴,哪有正常男人愛聽自己男女不分的?


    “你說呢?”少年聲線沙啞。


    萬怨之祖努努嘴,眨巴眼睛裝出可憐巴巴的模樣來:“我錯了!我錯了初五!我是鮫人!我全家都是鮫人!我才不男不女!對,我就是不男不女!你別跟我置氣了!求你了!”


    前者睨起眸子,紅墳繼續道歉:“都怪無忱,都是他,他從來沒教過我該怎麽誇男人的姿容,我除了誇你好看,根本就找不到別的詞來……所以我才……拿鮫人來與你對比,我真的沒想說你不男不女……我錯了嘛……”語氣到最後儼然變成了祈求。


    “……”少年瞠目半晌,隨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虎牙從唇邊探出頭,上一瞬還異常嚴肅,這一瞬卻暖人心脾。


    阿祈突然鑽了出來,孺子不可教地歎道:‘你從前在許府偷摸看的那些俊美公子哥兒的小說還不夠多麽?什麽玉樹臨風,豐神俊逸,有匪公子……我耳朵都被你叨叨煩了,你居然一個都沒記住?’


    經阿祈這麽一說,紅墳確有一些印象,想來當初來到人世就是為了體驗一把所謂的真情,於是乎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說可沒少看,比如《霸道詩仙愛上我》啦,《英俊帝王俏美人》啦,這類書籍她可沒背著無忱躲在被窩裏看……跑題跑題了,其實不是她記不住,隻是眼前的少年根本就是那種讓人詞窮的存在……


    “別生氣了……初五……”萬怨之祖如是認錯的稚子,頷首盯著自己的腳尖。


    半許,少年開口:“嗯,一起烤魚吧。”


    ‘太好了,那個平日裏溫柔如水的初五迴來了!’少年人恢複了以往溫純的聲線,紅墳點頭如搗蒜。


    二人在岸邊升起篝火,篝火旁插著幾隻待烤的魚兒,少年將手中烤好的魚遞給紅墳,焦香味竄入後者的鼻腔,惹得她食指大動。


    “好吃!”但凡是出自初五的手藝皆是美味,加之這深潭魚兒肉質鮮嫩沒有什麽刺,紅墳大快朵頤了起來。


    “嗷嗚——”


    突然一陣狼嚎鑽入了耳朵裏,紅墳眼神一冽,朝樹林看過去:“是狼群……”


    微風中飄來微不可聞的血腥味,紅墳鼻子動了動,表情倏忽沉了下去:“狼群正在圍攻……人。”


    聞言,少年臉色大變,猝然起身:“他們有危險!”


    紅墳拉住了他:“不要去。”


    “什麽?!”


    “已經死了……”萬怨之祖垂眸:“空氣中有血腥味,那群人很可能已經死了,你去的話,隻是徒增狼群的獵物罷了……”


    初五撇開紅墳的拉扯,丟下手中的食物一瘸一拐趔趄著朝樹林中走去。


    “喂!別去!你聽到沒有?”紅墳忙不迭上前攔住了他:“去了就是送死!”


    少年深深看了一眼紅墳,眼中流露出半分疑惑,“也有可能沒死不是麽?”


    “那是他們的命,你懂嗎?狼群至少有二十多隻,它們會輪番上陣直到將他們撕成碎片,存在活口的幾率很小……”萬怨之祖勸道。


    “還記得今日橋上我與你說的話嗎?”初五甩開前者的禁錮,“我是認真的。”錯開身隨手拿起火把朝叢林深處走去。


    紅墳呆愣在原地,腦海中迴蕩起西垂霞光下,少年對她所說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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