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直轄市,繁榮的經濟像是一張大網,掩住了所有晦澀不堪的東西,也成了城市邊緣地帶一牆之隔貧民窟的遮羞布,這塊鳥不拉屎的地界是聲色犬馬世界裏的盲點。


    破舊的鎢絲燈在年久失修的鐵門前忽明忽暗,透過大門望過去,不遠處墳包一樣鼓起的小丘著實令人膽寒,實際上那是堆砌起來的廢舊汽車,當中摻雜著些木質爛家具所形成的,仔細瞅瞅,它當中居然住了人,不僅住了人,還是作為廉價住宿屋外租給的別人,亮著的昏暗燈光下,缺錢又缺心眼租客在這裏生活。


    這座城市如同擁擠的蟻巢,隻有攀爬到最頂點位置的工蟻才能唿吸到幹淨的空氣,其餘的工蟻都是些墊腳石,生存在夾縫中苟延殘喘,隨時做好死後成為蟻後營養品的覺悟;住在這種宛若墳場的報廢車垃圾場裏的人,用腳指頭想也是被時代拋棄的人。


    一下雨,積水就會順著管道縫隙淌進屋子裏,原本就處在半地下的缺心眼住戶隻得拎著大包小包利用符紙懸在半空,靜待潮濕散去。


    舊電視陷入雪花之中,許是汽車頂上的天線又進了水接觸不良了,缺心眼住戶用力拍了拍這四方狀盒體,畫麵忽地蹦躂出來,不到兩秒又陷入了一陣雪花中,少女的笑容一下子被灌了鉛似的拉下臉。


    “讓你別都捐,先買套房子落腳,你非一文不剩全送出去,連累本尊也住在這種地方,活該看不了電視。”跟著缺心眼住戶飄在半空的還有一簇金光。


    心情沮喪的少女憤懣地對著自己的腦袋一通發泄,抓耳撓腮過後唉聲歎氣:“以前我住土包裏……成天麵對蛆蟲蚯蚓,偶而也有小蛇田鼠過來拜訪,挺熱鬧的,人類的房子有什麽好……”饒是一股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口吻充斥話語間。


    “來,你鑽個墳包我看看?”阿祈沒好氣。


    “我現在人身怎麽鑽!待我迴到靈體再鑽!”少女嘟起嘴。


    光色光芒忽地一閃,趨於白色的耀眼光芒灼得缺心眼少女睜不看眼,當中走出一影人形,狠狠敲了下少女的腦袋,怒道:“跟我杠是吧?差點又被你帶偏了!下迴幹完活先考慮考慮自己!窮得揭不開鍋還天天救濟別人!”


    少女吃痛地捂住腦袋,委屈地小聲反抗:“這裏房價這麽貴,幾百萬買不到公廁大小的房子,反正也攢不到那麽多錢,還不如全送給需要的窮苦之人!”


    自從九百多年前那件事後,她總是用一樣內核的言語,借以時代的更迭編出無數借口來粉飾兩袖空空,有一錠銀子就送一錠銀子,有萬兩黃金便給萬兩黃金,時光恍然到了如今,人類一代代更替不休,倒是她亙古不變一直在贖罪。


    原本想要再次敲擊少女後腦勺的手輕柔地撫了撫她的發,金色人形歎息綿長:“紅墳,已經夠了,無忱或許從來就沒想過讓你這般過活。”


    ‘無忱’二字像是驟然鑽進神經末梢的電流,瞬間將少女整個腦髓都炸得劈裏啪啦響,隻見她巍顫顫抬首,瞠目凝視金色人影,一字一頓:“不,不是的,他恨我。”


    那段揪痛的濃瘡裏,是他閉目請她離去,雙手合十口中阿彌陀佛,竟比那天山之雪還要冰冷,她長跪寺前,終日受佛經聖光折磨,隻為再見他一麵,而階生青苔,燕飛燕歸,直到那個人圓寂,她都未能再見他一麵……還不夠,這般螻蟻的日子定要待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才算過完,那筆千萬人的賬,也才算還完。


    “你就沒想過,他或許隻是無法原諒自己而已,在那件事沒發生之前,青燈古佛便已是他的選擇。”阿祈的聲音沒有起伏,從頭到尾,他隻是一個旁觀者。


    “……”少女像是擱淺的魚,大口喘著粗氣,隨即否定:“如果沒有我的出現,一切都應該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的…大家都會快快樂樂的,如果不是我,軼城就不會……”紅墳顫抖著伸出手,目光如刀,落在掌心之上。


    “轟隆隆——!”


    “哢——哢——”


    外頭暴風驟雨,雷電交加,廢舊車輛如同海浪中的孤帆,沒有關好的車門在風雨的摧殘下發出碰撞聲;思緒在這一刻斷了開來,紅墳也顧不得腳底下積水漫漫,訕訕抱腿蹲到牆角將腦地抵在膝蓋上。


    “我困了,阿祈。”少女疲倦地撐著眼皮朝半空中的金色人影道,言下之意,二人心知肚明,紅墳一旦入睡,報廢車場的結界就會消失,需要阿祈續上,以免修靈人覓得她們的方位。


    “唉,睡吧。”金色人影擺擺手,意為剩下的交給我。


    從何時開始的?這樣落魄的生活……阿祈不知該歎息時代的變遷,還是該嗤笑天意弄人。


    待女人伴著微鼾沉沉睡去,金光閃閃的人影黯淡了下來,隨即在他周身芥粒狀的光芒凝聚了成了血肉之軀,高挑挺拔的男性軀體在一陣耀眼光束中緩緩走出來,過腰的玄發,披散在未有遮瑕的身體上,嬰兒般白皙水嫩的肌膚吹彈可破,尤是這張妖冶異常的臉上桃花瓣狀的一雙眸子裏,倒影著紅墳蜷縮的身影。


    拿起毯子,輕輕蓋在少女身上,“還給我……無忱……”少女夢中囈語,換了個姿勢又睡了過去。


    電視機一直在“沙沙”作響,待男人走進時,卻突然找到了無線信號,畫麵吞吐著不協調的音調急轉而來,幾秒鍾後正常了,定睛而去,正播放著某位大導演的電影,而當中漢後主的模樣,與老舊電視機前的長發男人,如出一轍,隻是後者的輪廓更為深刻立體。


    男人給自己裹上薄毯,佇立在門後,抱肩倚靠牆麵,緩緩閉起雲輕星粲的眸。


    “滴答——滴答——”


    屋簷頂由幾梁圓木胡亂堆砌而成,連起碼的物理常識都未有涉及,男人細長的耳廓輕動,那些沿著簷壁滴落進屋內的水滴聲是擾人清夢的好手,也是催人困頓的樂章,並不打算理會這些時而規則時而無章的聲音;屋外風雨依舊大作,報廢車墳場敷衍的排水係統早早癱瘓,泥濘的地麵積起魚塘般大小的水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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