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當初向方不絕推辭服侍少夫人一事,受方不絕挽留,她感念平時受方家照顧,便硬著頭皮答應再試試看,所幸之後少夫人並未特別為難她,雖然也沒對她特別親切或熱絡,但時日一久,她發覺伺候少夫人是件很輕鬆的差事。


    少夫人沒有太多惡習,隻要睡飽,精神及心情便很好。


    少夫人沒有太壞脾氣,隻要別靠她太近,便能相安無事,她不用時時戰戰兢兢地跟在少夫人身後供其傳喚——她頭兩日試過,一整天下來,少夫人連半次都沒找過她,她這個貼身小婢,有等於沒有,常常要自個兒找事做,才不會閑到發慌。


    她每日的行程大概就是備妥洗臉溫水、拿新衣裙,退下。算算少夫人差不多梳洗完畢,再端早膳進去,收拾水盆及欲洗衣物,退下。午時,送午膳,順帶帶走早膳空碗盤,再整理整理房間,退下。酉時左右,改換晚膳,呀,未時有一頓甜品當點心……除此之外,她空閑得可以去數蚊子了。


    身為婢女,這般的輕鬆快意,羨煞多少人?不用替主子梳頭刷澡,不用在主子周遭陪笑諂媚,不用為主子添飯夾菜,多好。


    她沒有任何埋怨,隻是有件事,她一直很納悶,想不透……


    為什麽妝匣裏的首飾越來越少?


    一些值錢的金簪銀環、鈿飾花釵,全都不翼而飛。


    她是決計不敢動手偷竊,她視方府為家,敬重夫人及少爺,別說是偷拿高價珠寶,她連偷吃一口甜糕都不曾,除她之外,有誰能進海棠院裏來去自如呢?


    越是想,越是在意,越是在意便越是謹慎注意——果然,昨日她特地在妝匣中放入兩枝金鑲寶石簪釵,今早一看,又沒了蹤影。


    少夫人不愛佩戴這些會光閃閃的發鈿首飾,她總喜歡披散一頭細膩長發,自然沒有佩戴時無意弄丟它們的疑慮。看來,是有內賊趁少夫人午睡及她不在海棠院之際,下手行竊。


    “真是太可惡了!能進方家做事,君羊耳卯製作,已經比起其它府邸裏毫無尊嚴的小婢長工來得幸運,夫人及少爺待我們不薄,不思感恩便罷,競還盜取財物!”玲瓏氣唿唿向管事稟報,俏麗小臉嵌滿不悅,要管事幫忙一塊想辦法。


    “這也奇怪了,海棠院又不是每個人都進得去,夫人擔心少爺安危,命我在海棠院外加派人手守著,若有風吹草動,不可能沒驚動那些練家子。要說內賊,每天進到海棠院的人有多少,五根手指便能數完,你們每個人我都信得過……”管事沉吟,他派去海棠院的每個奴仆都精挑細選過,很守本分、伶俐聰明,絕對是府中最優秀的丫鬟或仆役,不會行偷雞摸狗的宵小之事。他又問:“是不是少夫人佩戴過後,將首飾收到別處去擺?”


    玲瓏立刻否決這種可能。“少夫人根本就不簪不戴那些珠寶飾物,她進府這麽久,我還沒瞧見她哪一天梳發綰髻,簪金綴銀過。”


    “好,玲瓏,你再去取幾件特殊點的漂亮首飾,擺進妝匣,這一迴,咱們來個人贓俱獲,要偷兒辯無可辯!”


    管事要玲瓏附耳過來,兩人嘀嘀咕咕、交頭接耳商討起捕賊計劃——


    下過雨的午後,香香泥草息,飄送滿院,銀貅從勾陳那兒迴來,收起幻術,床上那具用來欺瞞玲瓏與其它閑雜人等的酣睡虛影消失,方才安詳睡臥於淩亂床榻上的“她”哪裏還在?


    她聞到一陣甜息,引她往那處去。


    今天……妝匣裏的美食多到滿出來了耶!


    銀貅又是怔忡又是歡喜地站存鏡台前,方型沉木妝匣的盒蓋已經蓋不密,被裏頭的會銀珠寶硬生生撐開好大縫隙,露出可愛圓潤的貝珠、鮮豔似血的紅玉、透體碧綠的翡翠……每一條、每一件都新鮮可口,氣味芳香,甜得掩蓋掉此時藏身於一旁櫥櫃內,瞪大雙眼偷看的管事及玲瓏所散發出來的人息。


    “最近擔心方不絕的事,擔心到沒能好好吃好好睡,哦哦哦……這個看起來好美味哦!”一打開妝匣,馬上在裏頭看到一件梅花珠翠,又有珍珠又有銀花,長長垂墜著透明水玉,銀貅二話不說,先吃再說。


    粉嫩小嘴紅豔豔,珠翠點綴其間美不勝收,她銜著,三條水玉垂墜搖搖晃晃,美人叼美飾,兩相輝映,不知是人兒美抑或珠飾美,如詩如畫——下一瞬間,珠破飾裂,在兩排白玉貝齒間,化為虀粉,軟得彷佛它原本就是麵團捏出來的偽物。


    管事與玲瓏同時伸手捂住對方險些爆出驚唿的嘴,兩對瞠得又大又圓的眼,隻能在微暗窄處互視,無聲問著:是我眼花了嗎?她她她她……她剛剛是把那珠翠給給給給……吃下肚去?!


    他們的懷疑,在銀貅繼續咬斷一枝玉簪時,再度得到證實——


    他們的少夫人,新娶進門的少夫人,正在吃常人所不能吃的東西!


    沒有誰偷走妝匣裏的寶物,從頭到尾都沒有偷兒存在,隻有一個咬金吞銀的少夫人呀呀呀呀——


    在櫥櫃裏的時刻漫長如年,管事和玲瓏微微顫抖,誰都不敢大口喘氣,誰都不敢開口說話,他們一直等到銀貅滿足吃飽,伸伸懶腰,賴迴床上,埋首軟枕間熟睡許久,才連滾帶爬,逃出海棠院。玲瓏臨逃前的迴眸一瞥,竟見漫開在床笫的潑墨般長發,隱隱閃動碎銀色亮光……


    原本隻打算逮住手腳不幹淨的內賊,怎樣也沒料到,逮著的卻是府裏藏了隻妖怪——能咬碎珠寶,再將其吞咽下肚,順便愉悅地吮指迴味,不是妖怪是什麽?


    管事一直猛打哆嗦,渾身抖動,想起方才的死裏逃生,以及若被妖怪察覺他們躲在櫥櫃裏的下場,他都有種恍如隔世的茫然。


    “現、現在該如何是好?”玲瓏嗓音發顫。


    是呀,如何是好?


    裝作亳不知情?和玲瓏兩人誰都不許再提,當它不過是午後偶發的一場惡夢?


    可誰知道那隻妖混進府裏想做啥壞事?她又與少爺朝夕相處,萬一把少爺的精氣吸得一幹二淨,豈不——呀,難道,她正是會害少爺難度三十死關的罪魁禍首?!


    少爺的命,正掐在她手掌心裏?


    這事態太嚴重,他區區一個小管事,無法作主,若因他之故而害死少爺,方家詛咒應驗的罪名,他扛不起來呀!


    “稟報夫人去!”管事與玲瓏異口同聲道。


    方不絕再度被急召進靜心園,他甫踏進家門口,便讓好些個人簇擁圍繞,半請半催地踏進方母所居之處,來此之前,他大抵心裏做好準備,應該與小蟬脫不了關係,隻是這等陣仗,未免太驚人。


    靜心園裏裏外外守滿了人,有的人手握竹棍,有的人端捧符水,像是在防範妖魔鬼怪。


    進入小廳,方母焦急迎上,和藹神情被憂心和懼怕取代,連方不絕亦感染到這份不尋常的緊張,在他開口前,方母命玲瓏將“東西”拿過來,玲瓏白著臉,把一封信件遞交給他,信件未封口,他抽出裏頭薄薄一張紙,迅速覽閱——


    前頭雜亂地寫著一些不知所雲之事,什麽婦人陸氏,風評惡劣,婚嫁前疑偷漢子,性情暴戾,欺奴虐婢,整日走東竄西不安於室,特此休書一封,從此逐出方家,任其自便,立字存照……


    “休書?!”方不絕最後終於看懂了。“娘,這是——”


    “對,休書,我要你立刻休掉陸小蟬,將她趕出方家,趕得遠遠的!”


    不曾見娘親如此疾言厲色,方不絕擱下休書詢問。


    “小蟬做了惹您生氣的事?”沒想到右朝一日,他得麵臨到婆媳問題。


    “等到她做,就太晚了!玲瓏,告訴少爺,你看見了什麽。”


    “是……”玲瓏巨細靡遺地將她與管事所見托出,聽在方不絕耳裏隻有荒謬兩字感想。


    小蟬是妖怪?哪裏像了?她身上沒有半點邪惡氣息,雖然美得太過異豔,卻不是那種流裏流氣的嬈態,她能是什麽妖?狐?蝶?蛇?花?


    “她一定是來執行方家的詛咒——說不定她是那個女人的鬼魂,要來勾你的魂魄……不絕,我不許她再留在這裏!快趕她走!”方母的焦懼,源自於此,她太擔心牽連於兒子身上的詛咒,她失去了丈夫,失去得莫名其妙,一個身體健康的年輕男人,怎會無緣無故死去?她怕了,真的怕了,她不允許自己唯一的兒子再遇上相似情況,任何一絲絲可能存在的危機,她都不要讓它發生!


    “小蟬不是妖,這當中一定有誤會!”


    “少爺,玲瓏和管事真的親眼所見,沒有半句虛假!”玲瓏忙不迭跪下,證明自己未曾說謊。


    “她每日與我同桌用膳,吃的是白飯青菜,喝的是湯湯水水,我就不曾看見她吃過珠寶。再說,她若是狐妖蝶妖蛇妖花妖,拿珠寶當飯吃也說不過去!”方不絕鐵了心扞衛妻子的清白,不顧是否合理,冷硬地反駁道:“世上會吃珠寶的,隻有神獸貔貅,你們為何不幹脆說她是貔貅算了!”


    “你被那女人施了什麽法術?!能將事實扭曲成歪理!”方母動了怒。


    “娘,我明白您是擔憂我,但我向您擔保,小蟬絕不會傷害我。”


    那女孩,甚至發下豪語,要保護他呐……


    那女孩,甚至為了他的詛咒,流下淚水來……


    “您不知道她多溫柔,多貼心、多善解人意,您沒與她相處過,不要妄下斷語,我不休妻,我不會休掉她,不會。”他揉掉休書。


    他舍不得,不甘願,不希望,失去她。


    他這輩子,隻有一種情況會給她休書,忍痛把她休離身邊,如同剝去血肉般的疼痛,那便是他將死之時。


    若他能知道自己的死期,他不要她為他守寡一輩子,情願休掉她,送她迴南城娘家,興許,她有機會再遇見一個能疼她憐她的男人……


    除此之外,他不會放手!


    “不絕——”


    “不許讓我再聽見任何關於少夫人的蜚短流長,否則別怨我趕你們出府。”方不絕警告玲瓏及在場每一個奴仆婢女,語厲目凜。


    “慢著!”方母喝止正要拂袖離去的方不絕,“現下全府都在傳陸小蟬是妖物,你若不證明她不是,你以為府裏眾人還有多少敢留在這兒?不用你趕,大家都想逃,連我這個被兒子忤逆的寡母老大婆也想走,否則不知哪天被妖物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下!”


    方不絕不得不停下腳步。周遭每個奴仆的臉上,確確實實寫滿懼怕,對於府裏傳言出現了妖怪,誰能不怕?不能怪罪他們的異樣眼光。


    “別說我冤枉她,不給她澄清機會。”方母取出一張鮮黃符紙按在桌上,偌大沉暗的檀木桌麵,映襯它的無比刺眼。“這是天師符,娘特地請大師伏妖之用,大師說,隻要是妖,一碰到它便無所遁形。若陸小蟬摸過它仍沒有恢複妖物原形,我就相信她是人而非妖,府裏眾人也能安心敬她為少夫人,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不過分,甚至對當家主母而言,是她必須做的事,府裏如此多人的性命安全,她要考慮,而不能像方不絕感情用事,拒絕去聽任何關於陸小蟬的壞話。


    “好,我去帶小蟬過來。但,若她摸過天師符,沒有任何影響,證明了她不是妖怪,娘能答應我,不再對小蟬充滿芥蒂,願意試著與她相處,重新認識她,不受您所聽過的流言左右?”


    “……可以。”方母勉為其難答應。她對陸小蟬的印象已經根深柢固,要突然扭轉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她答應了,便會努力嚐試,雖不保證一定能做到……


    方不絕迴了海棠院,哄醒熟睡的銀貅,在她耳邊說要帶她去靜心園見娘,她睡得惺忪,含糊點頭,他打橫抱起她,她螓首一歪,昏昏欲睡往他臂膀間傾靠,他事先透露關於天師符的事,她半個字也沒聽進去。


    當夫妻倆現身靜心園時,有太多人初見少夫人的美貌而看傻看怔,她枕於方不絕懷裏,模樣慵懶嬌美,長發如絲飄逸,小扇長睫輕掩,粉唇嫩紅,一抹淺笑鑲在左右,彷佛少爺懷中是哪位仙子誤落凡塵,教他給接住了。


    方母亦感驚豔,說來荒唐,這是她首度見到新媳婦,知道新媳婦擁有豔容,卻沒料想到美得如此徹底……完全不是賢淑型的良家婦女容貌,女人清秀是福,太過豔麗則是禍,古今發生許多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訓,即便女人無意成禍水,仍難脫貌美帶來的搶奪及殺戮。


    “小蟬,照我方才所言,這張符,你握進手裏。”方不絕抱著她,落半在檀木桌前,幾個膽小婢女早已退得老遠,就怕少夫人突然現出原形,發狂傷人。


    “哦……”她眯眯地勉強張開半隻眼,柔荑胡亂在桌上摸索,終於,將那一小張畫滿亂七八糟圖案的黃紙給摸著了,捏進五指間,憨笑。


    “這樣?”


    眾人屏息,等待她慘叫、等待她變臉、等待她長出一身長毛或露出獠牙——


    “然後要幹嘛?”銀貅比剛剛清醒了一些些,端詳起自己手裏的怪東西。


    神獸沒遇過有人拿符紙來治他們,自然對其感到陌生。


    符紙用在小妖小鬼身上或許有用,能收恫嚇之效,可神獸是與生俱來的福獸,光潔明亮的仙人神佛都不怕了,豈會怕區區一張黃紙?


    方不絕望向娘親,以眼神在說:瞧,她是人,不是妖,天師符對她而言,毫無作用。再環顧眾人,要他們睜大眼看個清清楚楚、仔仔細細,他懷中所抱的女子,莞爾地把玩著他們眼中的伏妖符紙,不懼怕、不失措,甚至不當它是一迴事。


    方不絕朝她微笑,又抱起她,眼神眷愛柔情。


    “沒有然後,放下吧,我們迴房去。”


    風一般的身影,帶著渾身芳馥,出現於鬼火青磷的闃幽彼岸。


    不請自來,而且是常常來,對此處熟稔到毋須誰來招唿伺候及帶路,勾陳悠哉漫步,當這兒是自個兒家一樣,沒有半分不自在。


    陰風唿唿地吹,鬼火飄搖,連帶拂起他火紅長發半空揚舞,仿似燃燒起來。他瞧見鬼差押解一隻女魂,動作粗魯,不懂憐香惜玉,瞧了刺眼,忍不住上前插手。


    “鬼弟兄,這般嬌滴滴的美人妹妹,哪堪你又是推又是拉?溫柔些,女人該是拿來哄,而不是這般對待呐。”勾陳說話便說話,手腳比嘴更快,指腹往粗黑鐵鏈上輕輕一滑,鐵鏈轉眼成灰,禁錮在女魂脖上的枷鎖消失不見,鬼差來不及反應,就見女魂突然轉身逃跑,速度快得教人咋舌。


    “哎呀。”闖禍的勾陳隻能驚唿。


    女魂本欲奔過奈何橋,卻見橋上另有其餘鬼差阻擋,她轉念打算跳下血池,天真地想遊到對岸——


    一縷白煙,來到她麵前,虛無身影攔下她,她轉變方向,煙形亦緊緊相隨,隻見她哭得滿臉狼狽,雙手掄拳,揮打那陣白煙,尖叫著要它滾開。


    煙無形,卻傳出歎息。


    “奈何橋隻能來,無法返,就算你跳進血池,泅上千年,也泅不到岸的彼岸,勿念勿怨,人世種種今生休,何不忘卻,何不忘卻……”


    逐漸凝形的煙霧,勾勒出頎長清臒的爾雅男子,半煙半人,半虛半實,模樣轉為清晰,被囚在煙中的女魂,落入他懷裏,她肝腸寸斷地哭著、撕心裂肺地哭著,耳畔勸她“何不忘卻”的聲音好輕好輕,軟得像籲息。


    “才第三世,你便覺得如此難熬,後頭還有四世呐……”他聲音轉小,帶了點責備:“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強求來的緣分,本若曇花,匆匆凋零,即便用盡心機,仍終不屬你所有。”


    “文判爺,小的、小的——”失職的鬼差鬼臉驚恐,拖著鐵鏈趕過來。


    “不怪你。”文判知道罪魁禍首是誰。瞧,他不是正流露無辜與促狹,站在一旁看戲嗎?見他責備地瞪視,還有臉揮揮手、扯扯笑,當作老友相見的招唿。


    “將她帶下去,別再鬆懈戒心。”文判交代鬼差。緊緊絞揪他衣袖的那隻慘白小手,被他堅決卻不失溫柔的力道給扳開來,他以一抹微笑送她,並為她拭幹滿臉淚水。“去吧,七世而已,一眨眼便結束。傻女孩,七世過後,重新開始,到時就不苦了。”


    她仍是哭,沒再掙紮,任由鬼差為她重新縛煉,沾淚長睫,喪氣垂斂,望向文判,淚水成串奔流,壓在身軀上的鐵鏈,沉重得幾乎教她無法站起身,最後是文判伸手攙扶她一把。


    “在這種鬼地方工作,你沒瘋掉真屬難得。”勾陳的調侃,喚迴文判目送女魂離去的眸光。


    “你能不能哪一迴來,別替我增添煩惱?狐神大人。”文判眸中充滿冷意,頗為不悅這段因勾陳胡來而生的插曲。


    “我怎知那隻鬼妹妹二話不說就往迴跑?我不過是憐惜她被鐵鏈縛得難受。”他最見不得雌性生物受苦了。“那鬼妹妹是怎麽迴事?一臉委屈模樣?”


    “生前看不破情關,立下誓約,願以往後七世僅活二十芳齡,換取一世見情人一眼。”文判淡淡說道。


    “真不劃算。”怎會如此蠢呀?一世的感情,斷了便斷了,拿自己後世來當條件,不為下一世終身相守,隻求一眼瞬間?後世的自己若後悔了、不想了、不願意了,或是愛上了別人,該怎麽辦呢?


    “是很不劃算。”


    “你怎麽好像在歎氣?”很少見哦,這隻鬼差心腸有多冷硬,他是知道的,見慣了世間種種愛恨嗔癡,看多了許多緣盡情斷、不甘怨懟,他都無動於衷;以置身事外之眼,淡覷他人的眼淚及哀號。


    他問過文判,如何忍受得了目睹那麽多的生離死別,他卻溫雅微笑,喝著荼,搖著扇,說道:我毋須忍受,生離、死別,都是他人之事,我不過是旁觀者,接渡亡者,送往來生。


    何時見過他為一條女魂而臉色微變?


    “我?”文判嗤地一笑,手裏幾絲輕煙劃過,白扇入手,緩緩搧起。“狐神大人似乎眼睛與耳朵都生鏽了。”才會錯看錯聽他在歎氣。


    “在下不會為任何一條魂體惋惜或歡欣。”


    “是嗎?”勾陳也不囉嗦爭論,嗬嗬直笑,笑得教人討厭的精明。


    有或沒有,各自心知肚明,又不是靠言語在拚勝負。


    “狐神大人是來喝茶的嗎?”文判雖喚他一聲“狐神大人”,卻毫無恭敬之心,轉移話題的意味濃厚。


    “我來的確是想討杯茶水,另外還有一個更主要的目的,與方才那隻鬼妹妹情況有些類似,都是關於“語言”。哪,先上杯茶招待我這位老朋友吧。”勾陳媚笑,但完全迷惑不了文判,文判徑自先走,勾陳麻利跟上,走過昏暗無日的地府小徑,幾簇鬼火照路,文判腳下無影,隻有勾陳的影,長長拖曳在石階。


    再行十步,來到一處小亭,裏頭已備妥茶水,文判與他雙雙入座。


    “問吧。”文判不與他客套,兩人太熟,矯情的你來我往大可省略。


    “西京方家,傳言九代子孫都短命,原因來自於一個女人的詛咒。我覺得納悶,何以她隨口說說,你們地府便替她達成心願,真的改寫方家子孫命運,讓他們一個一個活不過三十?”勾陳喝下一口甘香微苦的茶液,娓娓說道。“你知道我在說誰吧?”文判記憶力過人,點個大概,他便有底了,生死簿根本隻是偶爾拿出來作戲誆人,他哪需要翻覽那本破書?每個人的生死一世,全在他腦子裏記下了。


    有時誰來探問某某人的生死,他翻生死薄翻得越久,不過代表著他在惡整那個誰,存心教人心急如焚罷了,黑心鬼。


    “西京方家,與狐神大人何幹?狐神大人對他們感興趣?”


    “是我家小銀啦,她似乎喜歡方家的某人,又擔心他死於非命,急於想為方家破咒,身為哥哥,自然願意替她跑這麽一趟。”他真是一個溺愛妹子的好哥哥呀,自己都為自己覺得感動呐。


    “小銀?”又是他的哪號知心女伴吧。


    “銀色母貅,又美又可愛。我可不會把她帶來給你看。”


    他也不想,好嗎?文判睨他一眼,誰會像這隻博愛神獸,見著女人便一副嘴臉,再者,他見人不見臉,隻憑魂體辨識,五官美醜之於他,並無意義,魂體清澄汙濁與否才重要。


    “喜歡方家某人?方家目前隻剩一名男丁在世,名喚方不絕,可惜其名雖叫“不絕”,方家卻僅到他為止,他死後,方家便正式絕後。”


    “不是說詛咒了九代嗎?聽說加算方不絕下去,不過才七代而已。”


    “方不絕並無子嗣,其妻逃婚之後,他未再娶,同年壽終,來不及為方家留下血脈。”


    “他這麽短命?”這答案出乎勾陳的意料,他與銀貅都以為還有兩年。


    “二十八歲又四個月零七日。為救一名小乞丐,喪命於車輪下……應該說,傷重不治,算算他也不走運,跌出去時,重擊到頭部。”


    “明明是那女人的詛咒應驗吧。所以我才來問,為何你們因一個女人三言兩語就竄改生死簿,用那麽拙劣的死法,把方不絕收拾起來?”


    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他勾陳不會被輕易唬弄過去,這種死法,很牽強呐。


    “狐神大人此話差矣。生死天定,有人壽終正寢,有人失足落海,有人自殺身亡,有人,連吃顆湯圓都會噎死,死法五花八門,真要全說齊,更不可思議的都有,方不絕命中注定那一劫逃脫不過,是他的因果。”文判不承認勾陳扣下的罪名,何謂富改?這種指控很傷人。


    “文判,說實話吧,你知道的,沒得到正確答案,我是不會走的,在這早留個十天半個月,我也無妨,反正我最近閑,跟久違沒見的老友你鬥鬥嘴、聊聊天、道道是非,應該頗有樂趣——”


    明明不是恫嚇,對文判卻是最有效的威脅。


    他隻希望勾陳馬上滾。


    “……方家男丁壽短,並不是詛咒緣故。”文判終於坦言:“應該說,不全是因為詛咒。”


    文判獨特的嗓音,溫醇中卻帶有冷情,冷情間又充滿鬼魅幽幽之調,他緩緩道來,一陣陰風拂過,拂得勾陳顫起哆嗦,而真正讓勾陳湧生雞皮疙瘩,是文判一句接著一句的陳述,他瞧都不瞧勾陳一眼,仿若自語喃喃。


    文判的說話聲,混在風中,地府特有的凜冽強風襲來,使那些斷斷續續的言語變得同樣冰冷,勾陳越是聽,越覺不安。


    不可泄漏的天機,文判倒是不說則已,一說驚人。


    薄美的唇瓣,開開合合,臉上神情一派淡雅,完全不見緊張氣息,若有誰遠遠看見亭中兩人,會以為他們在閑聊著茶好香甜點好吃那些無關緊要之語。


    直至言盡,文判端杯輕啜,為自己潤喉。


    “方家竟然是……”勾陳仍處於愕然中,方才聽見的事實,出乎意料的……驚人。


    “所以上頭藉此機會,要修正‘方家’這個錯誤,讓他們活至三十,已經算是縱容與吞忍。”作了一出長達百年以上的戲,不過是不想落人口實,否則真要收拾方家,何須耗時耗力?


    “看來我家小銀要難過好一陣子了……”勾陳失去笑容,皺起漂亮雙眉,為了方不絕早已注好的死訊。


    她一定會哭的,會哭得很淒慘。


    無論如何,勸銀貅離開方家,離開方不絕,不插手方家之事,是當務之急。


    就讓方家這樣斷絕了血脈吧……


    他怕銀貅陷得越深,會連她自個兒都惹禍上身。


    “我不能多留了,我要去將小銀帶離方家,用最快的速度,否則萬一有了方家第八代,事態更麻煩!”勾陳說完便要走。


    “慢。”文判喚住他。


    “幹嘛?”他勾陳大神好忙,趕著要走,辦正事去。


    “你來得正好,‘她’仍在找你,要求你原諒,‘她’留了句話在我這兒,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你聽不聽?”以人間算法來算,她確實是數年前才來。


    “不聽。我也留句話給‘她’。”勾陳迴眸冷笑,平時待雌性生物總是和藹可親的他,媚容猙獰陰狠,方才與文判的嘻嘻笑笑神情,像是虛假而不曾存在過,含笑輕快的嗓,哪裏還在,隻聽他咬牙低狺,字字從牙縫擠出來:“我,不願見你,情願死,也不見你。”


    “我會原封不動,替你把話帶到。”文判不對勾陳留下的話發表任何意見,態度一如他看待世間眾魂來來去去那般淡漠疏遠,隻是礙於交情——最好不用太深的交情——他勸了勾陳一句:“她留的每句話,你都不聽,又怎會知道她想說什麽呢?說不定,她是要祝你幸福快樂,從此雙方再無瓜葛。


    “她那種人會祝我幸福快樂?”勾陳嗤笑。“她別出現在我麵前,我就能幸福快樂。”


    “你聽個幾句吧,她說——”


    “文判。剛剛那隻鬼妹妹這麽可憐,我看你就幫她一把吧,你明明就一副很想出手助她的模樣嘛,我賭你總有一天會忍不住——”勾陳擋話擋得突然,也擋得巧妙,笑容妖佞惡意,美,卻淬毒帶刺。果不其然,文判凜目變臉,甫到嘴邊的話又全咽了迴去。


    俊美鬼差連聲“告辭”也沒說,咻的一聲,人隨煙去,亭內再無半道身影,隻丟下三字迴音:“快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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