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這話,有一刹那,吳氏略有些出神,她突然發覺自己好似一直都不曾了解這個,自進宮以來,便以執事女官的身份跟在她旁側的宮婢。


    先前她自己帶了蘇子入宮,身旁自是少不了人伺候的,許多事情亦也無需去經由這個半道上來的女官過手。可是如今,蘇子病得反複,眼瞧著並非十天半月能夠好起來的,吳氏頭一次開始認真思索,自己需不需要重用青黛。


    沉吟片刻,她將其中利弊權衡了一番,爾後微微頷首道:“既如此,那便見一見罷。”


    青黛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對著那一臉茫然,停下等候吩咐的小宮女隻道:“娘娘要說見一見康修容,還不快些過去準備著。”


    話音落下,那小宮女方才如夢初醒般,連忙墩身行禮,隻一溜煙兒地便跑得不見蹤影了。


    吳氏在這時站起身來,卻是轉頭看了看躺在床榻上頭,麵容緋紅的蘇子。


    青黛自是知曉吳氏此時心中顧慮,於是連忙出聲道:“還請娘娘放心,奴婢會留在這裏,小心伺候著的。”


    吳氏聞言,垂下眼眸,輕輕地“恩”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麽,隻在青黛的迎送之下,離開了蘇子的屋舍。


    直至見著吳氏在宮人的簇擁之下漸漸遠去,青黛立在門口,這才如釋重負般地鬆了一口氣,眉眼隨之舒展開來。


    她重新走進屋子,在床榻旁邊的凳子上坐下,看著昏睡中的蘇子,麵上露出了一種極為複雜的神情來,也不知曉究竟是喜是怒。


    半響之後,青黛隻喃喃道:“你說我該羨慕你呢,還是該嫉妒你呢?”


    她十歲那年便入了宮,因著家中貧瘠,弟妹年幼,而爹爹亦也在先前碼頭做工的時候,不慎被重物砸到,就此隻能癱在床上。娘親隻能終日在家中忙碌著,為旁人漿洗衣裳貼補家用,她那時候年歲尚小,卻知曉自己家中不易。


    娘親從不曾對她言語身上的擔子究竟有多沉,青黛亦也隻是會在夜半因夢驚醒的時候,聽見娘親壓抑而痛苦的抽噎聲。


    後來鄰家的姐姐入了宮做了宮女,每月都會托人從宮中送來月例。


    鄰家姐姐也有年幼弟妹,隻她終歸還是沒有青黛幸運,爹爹去得早,娘親不堪重負地跑了,隻留下幾個孩子吃著萬家飯,穿著萬家衣。


    好在那時候鄰家姐姐入了宮,家裏頭的諸多事物全然都靠著不過九歲的二妹操持,宮女的月例其實並不多,可是對於那樣的家境而言,卻是如同雪中送炭一般。


    後來,鄰家姐姐得了一日的假,迴到了家中。


    她便是在那個時候見到了入宮當了宮女的鄰家姐姐,姐姐在宮中還算過得不錯,跟在一個較為得寵的妃嬪身側,日常賞賜多如流水。隻是那鄰家姐姐擔心著托付的太監會心生歹意,私吞那些賞銀,於是每月隻送月例出來,待得有了假,這才會將平素裏頭得到的賞銀送迴家來。


    這是青黛第一次見到那麽多的銀子,靜靜地躺在桌子上頭,折返著冰冷卻又溫暖的光。


    鄰家姐姐知曉她家中貧瘠,便隨手拿了幾顆碎銀子給她,青黛知道,就算娘親勤勉地漿洗上一個月的衣服,所得的報酬,亦也遠遠不到一個碎銀子。


    青黛收好那些碎銀子,開始哀求鄰家姐姐送她入宮,她也想要當宮女。


    那時候鄰家姐姐神情複雜,沉默了許久,才終於答應了幫她。


    入宮那日,正好是她的十歲生辰,娘親哭著連夜為她趕製了幾件衣裳,弟妹們不舍得她離去。稚子哪裏知曉什麽離別,他們唯一清楚的,便是日後再也不能時常見到長姊罷了。


    鄰家姐姐委托幫忙帶她入宮的太監等得不耐煩,催促了幾番,娘親與弟妹這次依依不舍地鬆開了手,她入了宮。


    入宮之後的日子哪有想象中那般過得輕鬆,她年歲尚小,生得又十分瘦弱,身型看上去還沒有八九歲的孩子壯碩。


    鄰家姐姐雖說有意想要幫她,可無奈勢單力薄,也僅僅是將她從浣衣局裏頭,調到了儲秀宮當了一個灑掃宮女。


    好在吃得下苦,甚是勤勉,在儲秀宮兢兢業業地掃了好幾年的地,十四歲那年,終於不用再做最低等的灑掃宮女,勉強可以在管事嬤嬤的跟前說上話。


    後來,直至十七歲那年,她已然當了儲秀宮的執事女官,恰逢吳氏大選入宮,她便依照宮規,被宗正寺撥到了吳氏身旁伺候。


    隻是吳氏雖說看上去十分好說話,性子溫和,可是她卻發現,自己明明身為執事女官,卻遠遠不地重要。


    吳氏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要她近身伺候,連帶著守夜,也隻讓蘇子一人去做。


    時日一長,眾人自是瞧出了她在辛華苑的地位,沒有人再會對她無事獻殷勤,眾人都忙著討好蘇子,她偶有吩咐下去,都鮮少會有人真的立即去做。


    青黛眨了眨眼,隻覺得心中甚是苦澀。


    昏睡中的蘇子自是聽不見她的那句喃喃自語,亦也不會迴答她。青黛用袖子摸了摸眼角的濕潤,忽的聽見蘇子似是囈語了一聲,她便忙湊近去聽,方才甚是勉強地聽清楚一個字:“水。”


    原是渴了啊,青黛歎了一口氣,起身走到八仙桌旁倒了一杯水,複又折返迴來,一手扶著蘇子的腦袋,另一隻手則是小心翼翼地將杯沿送到蘇子嘴邊,小心翼翼地喂了幾口水進去。


    待得杯中見底,青黛這才挪開了來,將蘇子的腦袋放了迴去。


    不過,起身放迴杯盞之際,青黛似是又想起了什麽,驀地迴過頭,目光極為複雜地落在蘇子的麵龐上頭。


    是不是隻要她死了,自己在淑妃娘娘的跟前,就是唯一的一個執事女官了?


    腦海之中突然躥出這樣的想法來,青黛隻覺得驚慌失措,連忙搖了搖頭,手忙腳亂地將那杯盞放迴桌上,卻仍舊還是覺得心中慌亂,於是倒了一杯水,一口全然都喝下去,她深吸了好幾口氣,這才漸漸平複了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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