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小徑。


    一個素衣青年緩步而行,他左肩背著一隻癟癟的布囊,右手提了一柄黝黑長槍,棱角分明的臉龐微呈黑紅,皮膚粗礪,臉上的神情似喜似怯。


    繞過一道彎,青年駐足,在路邊俯身摘了一捧山花,用草藤仔細束好,握在手中。


    沿石徑一路往上,漸有雲霧遮眼,路旁出現成片翠竹,清風吹過,竹葉嘩嘩作響。


    聽著這熟悉的聲音,看著這熟悉的景象,青年深吸一口氣,加快了步伐。


    古樹下,一個老人和一個女子正在對弈。


    女子低頭看著棋盤,沉思良久,忽然欣喜地輕唿:“爹爹,我想到啦!”


    她拈起一顆白子,啪地放在棋盤上,隨即笑著抬頭,張口欲言,對麵的老人卻不在座位上了。她若有所覺,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淡下,緩緩偏首。


    一張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臉龐映入眼簾,在腦中晃了幾晃,終於與她朝思暮想的容顏重疊在一起!


    老人捋須而笑,“迴來了。”語氣好像眼前之人才離開片刻。


    趙子銘笑著點頭,“嗯,我迴來了,師父。”


    他走到樹下,放下長槍,拉過女子的柔荑,把左手握著的那捧山花放在她手中,“雙子,嫁給我吧。”


    ……


    他叫瘋狗,是個小乞丐,不知道自己幾歲了,在所有的小乞丐中,他不是最強壯的,但打起架來,卻是最兇殘的,所以大家叫他瘋狗。


    從記事時起,他就遊蕩在河陽城裏。


    河陽來了個大貪官,橫征暴斂,肆無忌憚。


    貪官來的第二年,河陽大旱,大片田地顆粒無收。第三年,播種時節,暴雨三月不止,河陽各地山洪、泥石流頻發,無數良田好地被毀。


    天災人禍齊至,河陽民不聊生。


    自然而然,河陽城再不複從前的繁盛。


    城裏的小乞丐都死得差不多了,他們不是餓死,就是在爭搶食物時被打死——最近城中湧入了很多強壯的乞丐——他們都是附近的難民。


    和同齡人相比,瘋狗足夠兇殘,腦子也還算機靈,所以勉強保住了性命。


    可是,他畢竟太瘦小,論力氣,不是那些難民的對手,能得到的食物越來越少。終於,在一連五天無物裹腹後,他同樣撐不住了,倒在一戶人家後院的台階上。


    夜晚很涼,月光慘白慘白的。


    瘋狗趴在地上,腦中渾渾沌沌,鼻端氣若遊絲。耳邊忽然響起一聲驚唿,是個女孩兒。瘋狗一動不動。


    女孩靠近了,伸出手指探了探瘋狗的鼻息,又跑開了。


    過了片刻,瘋狗聞到了一縷香氣。


    是食物的氣息!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張開嘴巴猛地一咬。


    鬆軟香甜。


    女孩叫小翠,是這條街的七個小翠之一,長相勉強算得上小家碧玉,在怡紅院裏當使喚丫頭。


    妓女們衣食無憂,小翠又乖巧懂事,手腳利索,所以她經常能得到一些吃食,雖然隻是殘羹冷炙,但也是吃的。


    自此以後,瘋狗若是實在堅持不了了,就會在深夜來到這裏,每次,都能得到小翠給的食物。


    食物不多,一捧花生,或者兩個饅頭,或者幾片肉脯,卻足夠讓瘋狗恢複一些力氣,繼續掙紮求生。


    瘋狗狼吞虎咽的時候,小翠就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他吃完了,她偶爾會和他說幾句話,問幾個問題,然後趕快迴去。


    有一次,小翠給瘋狗起了個新名字,叫小木——她隻會寫這兩個字。


    瘋狗把那張寫著自己新名字的紅紙片疊好,小心翼翼地收進了懷中。


    一年後,小翠死了,屍體被隨意丟棄在一條廢巷子裏,隻裹了一塊破布,身上布滿淤痕,下陰一片狼藉。


    瘋狗安葬好小翠,在怡紅院後院外麵徘徊了半個月,終於從兩個打雜的老媽子那裏,聽到了想知道的東西。


    鬱安,大貪官的長子,性情殘暴,不學無術,專好尋花問柳,小翠便是死在他的手上。


    三年之後,河陽城城西多了一個小幫派,翠木幫,幫主就是瘋狗。他不知從哪裏學了一身不弱的功夫,很快便統一了城西的大小勢力。


    西城區是河陽城最窮最破爛的一個區,此時的瘋狗,雖然在這裏能唿風喚雨,但放到東、南、北、中幾個城區裏,算不得什麽大人物。


    他瘋狂地向外擴充自己的勢力,當然,他的實力也在迅速提升,沒人知道他修煉的是什麽功法,使用的是什麽武學,因為所有與他交過手的人,都死了。


    過了七年,翠木幫滅掉了河陽城裏的第三大幫,瘋狗正式步入河陽最頂級的交際圈,不久後,他在一場宴席上,見到了鬱家父子。


    瘋狗終於動手了。


    鬱安的貪官父親,是個深藏不露的絕頂高手,瘋狗和他大戰了一天一夜,兩人狂暴的元力,摧毀了半座河陽城。


    瘋狗勝了。


    在城西怡紅院的樓頂,他用盡自己所知的一切酷刑,折磨了鬱安整整半個月,最後才將其焚成灰燼。


    那一天,瘋狗也死了。


    事後,據趕來調查的一個刑偵高手透露,瘋狗修煉的,是一門燃燒生命、獻祭神魂的邪功,練此功者,生之時,每日必遭萬蟻噬心之痛,死之後,再無輪迴轉世之機。


    ……


    這是一片無比廣袤的森林,高達百丈的大樹比比皆是,甚至不乏聳入雲霄的千丈巨木。


    哢嚓嚓!


    一棵半朽老樹徐徐倒下,壓垮了旁邊大片的叢林,下方鋪著一層厚厚落葉的地麵,一千年以來,第一次有了陽光的照射。


    一株株樹苗破土而出,爭先恐後地向上生長,爭奪陽光和養分。有一棵樹苗長得最快,因為它有靈魂。


    其他樹苗都是在憑自然賦予的本能生長,它則知道主動做出一些簡單的改變,比如,不吸收有害的天地元氣,把夜晚一半的休眠時間用來汲取養分。


    它很快就高過了那些樹苗,長成為一顆小樹,枝葉鋪展開來,擋住了所有陽光,它下方的小競爭者們先後枯死,變成了它的養料。


    但還有更大的威脅,周圍的大樹,已經開始把枝葉往它上方的空間橫向生長,它必須盡快長高,突破即將到來的封鎖,否則,也會麵臨死亡。


    它日漸茁壯,眼看樹冠就要越過封鎖線,可一個猴群的到來,讓它遭受重創,它身上的嫩葉被摘了個精光,還有多處枝幹折斷。


    它花了不少日子才修複好創傷,為了彌補這些時間,它再次將休眠時間縮短一半,這會影響體質,招來蟲害,但它顧不了那麽多了。


    它成功了,終於突破封鎖,來到了安全的高度,在這個高度上,再沒有哪棵樹能遮住它,上方的天空寬廣了許多。


    叢林下層是沒有風的,所以,當清涼的風第一次吹動它的葉片時,它的靈魂為之雀躍,它開始感受嶄新的世界。


    從樹苗長成百丈大樹,它隻用了十年,到達這個高度後,它的生長速度驟然減緩,即便它再怎麽努力地吸收天地元氣,也還是長得慢吞吞的,和其他大樹沒什麽區別。


    它把生長的任務交給了本能,它的靈魂則仔細地觀察起周圍的一切:風,雨,雷電,火,太陽,月亮,星星。


    十年後,它已經把能看到的東西看了無數遍,它開始感到無聊,躁動,孤寂,它渴望自由,但時間和身軀把它牢牢困在原地。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它憤怒,瘋狂,絕望,恐懼,悲傷,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五百年,終於,它衰弱不堪,陷入了長眠,周圍盡是黑暗。


    千年之後,生存本能喚醒了它。


    這片古老的森林,正遭遇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風暴,無數大樹被狂風攔腰吹斷,甚至連根拔起,連那幾棵千丈巨木,也在風中搖晃。


    它的本體現在長到了四百丈,枝繁葉茂,所以承受的風力極大,泥土裏粗壯的根須已經開始鬆動,而一旦軀體倒下,靈魂必將消亡。


    危在旦夕!


    仿佛迴到了破土之初,它重新把身軀納入掌控,一邊吸收天地元氣鞏固根須,一邊借風力調整枝葉的位置。


    風暴停止了,它沒有倒下,盡管隻剩一根光禿禿的主幹,但它終究還是穩穩地立著,是這片森林的第六個未倒的幸存者——其他五棵都是千丈巨木。


    經此一劫,它平靜了,隱約知道,自己想要的自由該如何尋找。


    它不再憤怒,不再瘋狂,不再絕望,不再恐懼,不再悲傷,每天平靜地看著同樣的景象,平靜地吸收天地元氣,平靜地向上生長。


    十萬年!


    它已高達萬丈!


    這一日,它冠頂的天空,被無邊烏雲籠罩,日月無光,恍若末世。


    無數道銀色雷霆,自雲中紛落如雨,打在它的枝上、葉上。


    三日後,它的枝葉全部湮滅,唯餘天柱般的主幹巍然屹立。


    雷雨驟疾,垂落成瀑!


    又三日,它的主幹削至兩千丈。


    再三日,十丈。


    雷霆乍止,漫天烏雲聚攏而來,合而化龍。


    黑龍盤旋而下!


    世界為之一暗,繼而恢複光明。


    它消失不見。


    地麵多了一個漆黑巨坑,四周無邊際,其深不見底!


    一點綠光自巨坑中飛出,卻是一隻翠綠的小鳥。


    它雙翅一振,衝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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