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千坊


    緋世抬眸掃視了一番橫擋在麵前的幾人,眸底難掩詫異與唏噓之色。


    隻因眼前這幾人的情況實在有夠慘烈。


    乍一眼看去,就像遭遇了土匪劫道之後被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洗劫一空後又被狠狠的暴揍了一頓。


    幾人頭破血流,鼻青臉腫,斷胳膊斷腿的慘相著實讓緋世有些意外。


    原以為方才見到的那名叫流楓的紅衣男子已經夠慘兮兮了,所以一時間同情心泛濫沒法兒放著不管。


    但此刻看見這些個後方追擊者的情形,緋世才知,原來那渾身是傷的紅衣男子還屬於情況較好的一方了。


    而另一方,即,這些方才還氣勢洶洶,揚言要好好收拾那紅衣男子的大漢們,此刻卻是個個身受“重傷”,淒淒慘慘,“苟延殘喘”的悲慘兮兮的模樣。


    隻見幾個虎背熊腰的壯漢們此刻個個皆是頂著滿頭滿臉的鮮血。


    其中有一人的一隻眼睛看著還好像是被戳瞎了,鮮血淋漓的,簡直慘不忍睹。


    還有倆人似乎是一條腿斷了,倆人皆拖著軟綿綿的大粗腿氣喘籲籲,煞費力氣的慢慢往前挪動著。


    最令人無法直視的便是,這些個壯漢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此刻都被撕扯的亂七八糟,變成了破破爛爛的布條稀稀拉拉的垂掛在身上。


    這使得那些原本被衣物遮住的部分(肥肉)都明晃晃,赤裸裸的暴露了出來,一走一動之間,那滿身搖晃的肥肉令人食欲瞬間……


    緋世大概掃了一眼幾人的情況,心想著:


    若沒記錯的話,這幾個人不就是上次跟在秦雲洛身邊的那幾個隨從嗎?


    這隨從幾人看上去壯壯實實的,孔武有力,且從身形步態來看,一眼便知是練過功夫的人。


    而且,緋世記得,前次在燕春樓正好碰見這幾個隨從圍攻那個李子溪的情形。


    從當時的情形來看,出乎意料的,這些人的身手還不錯,就算不能算是個中高手,但較之一般人也強上許多了。


    正所謂,人不可貌相,不一定胖子就不能是武功高手了吧,不是說肥豬照樣也能爬樹嗎?


    況且,這些人雖皆是身材臃腫,一身橫肉,好像走幾步就要喘幾口氣的樣子,但與人打起架,比劃起來,那身法步子可意外靈活的很。


    在燕春樓那一次,不就是這幾個肥頭大耳的仆從將那個身輕如燕,靈巧如猴的李子溪打的青一塊紫一塊,狼狽逃竄嗎?


    但,就是這些個皮糙肉厚,一看就是打架慣手的壯漢,此刻竟一個個皆死命強撐著才能不趴倒在地上。


    那一副不能更加淒慘,奄奄一息的模樣明顯就是在逞強,就好像隨時都會因失血過多而暈厥。


    看一眼眼前這些人,便可想而知,那位看起來瘦瘦弱弱,受傷不輕的紅衣男子下手有多“兇悍”了。


    當真是不可貌相啊……


    一個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單薄少年居然僅憑一人,就將五六個魁梧如是的彪形大漢弄得瞎眼的瞎眼,斷腿的斷腿,好在目前還未見有斷氣的。


    緋世又撩眸掃了一眼表麵咋咋唿唿,虛張聲勢,實則早已搖搖晃晃欲墜,無力支撐的幾人,默默搖了搖頭,表示有些同情不起來。


    話說,都成這樣了還如此緊追不舍,這些人是有多執著。


    有那麽不甘心嗎?還是說,有什麽其他原因?


    不過,不管是什麽原因,也不能放任這些人再往裏頭闖了,再往裏可就是私人領域了……


    而且,比起麵前這幾個無關緊要的仆從,緋世顯然更關心酒坊目前所處的情況。


    她的視線越過對麵的幾個仆從,快速掃視著前堂的情況。


    “怎麽是個小孩兒?那個穿紅衣的臭小子去哪兒了?我分明瞧見老二將那小子踢飛到這邊兒來了。”


    “那還用說嗎,那小子肯定是往這裏頭逃去了,你們看看這被撞壞的門,還有這地上的血。”


    “喂!小屁孩兒,你看見那個家夥往哪邊逃了嗎?”


    緋世直接忽略了對麵齜牙咧嘴,故作兇狠的幾個隨從,視線很快將整個前堂都掃了一遍,麵色變得越來越黑。


    她抬腳繞過橫擋在自己麵前的一個隨從,就往視線前方吵的正兇的幾桌走去,似欲前去察探一番究竟發生了何事。


    不料,緋世才剛走了一步,第二步還未踏出,抬起的腳未及落地,眼前便又突然罩過來一大團黑影。


    她抬起頭,掃了一眼又一次橫插在自己麵前的那個隨從,眸底已漸漸聚起不耐。


    她聽見那個隨從用嚇唬小孩兒一般的兇惡語氣大聲道:


    “哎!小東西,問你話呢,沒聽見嗎?!”


    “別以為你是小孩兒我們幾個就會手軟,快,趕緊老實交代,那個家夥藏到哪兒去了?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你最好乖乖聽話,否則,後果,”


    那個擋住緋世去路的隨從正俯身叉腰,將血淋淋的大腦袋正對著緋世的小臉,逼近,一臉兇巴巴的眯眼威脅著。


    隻是那隨從故作兇狠的威脅之語還沒等說到最關鍵的“後果”部分,便被他身旁的另一隨從扭頭急急打斷:


    “哎呀!老二,你跟一個小孩子廢話那麽多幹什麽!直接動手不就得了!”


    這時,一旁馬上又有另外的隨從接口附和道:


    “就是,老二,你別說那麽多了,趕緊動手吧,留給咱們幾個的時間可是不多了。


    “待會兒少爺清醒了要是追究下來,那後果,我可真是想都不敢想……”


    “是啊,這可怎麽辦,今日有咱們幾個跟著竟還讓少爺在這種地方受傷了,


    “而且,最糟糕的是,咱們幾個別說抓住那個狂妄自大的罪魁禍首了,幾番打鬥下來,就連咱們幾人,竟然也都,唉……”


    那隨從長長歎了一口氣,垂喪著腦袋,不再繼續言語。


    餘下的那幾個隨從卻像是聽明白了那隨從沒有說完的話。


    幾人轉頭互相看了一眼,皆不可避免的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自己此刻時如今的“慘狀”。


    幾人的眼角皆是不約而同的狠狠一抖,強忍著沒有別開眼,於是才終於在心裏承認了自己的敗跡。


    於是乎,決定暫且聽從二人的建議,先捉住這個小孩兒再說的那個擋在最前頭的隨從擼起殘缺不全的衣袖,搓了搓掌心,跨前一步,就要將掄圓的拳頭砸向緋世的小腦袋。


    就在這時,那隨從背後忽然跌跌撞撞的衝出一個人影。


    那人影二話不說便先以身擋在那隨從與緋世之間,似乎是防備著那隨從再對身後的小孩兒出手。


    那隨從將眼看砸向那人影胸脯的拳頭堪堪收迴,抬起頭,又生氣又不解的瞪著突然從背後跳出來妨礙自己的人,大聲道:


    “老四,你這是幹什麽!快讓開!別耽誤事兒!”


    其他幾個隨從也被此突發狀況搞得有些發懵,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瞅著。


    不過很快幾人便先後反應過來,看來,多半是這老四的老毛病又犯了,唉……


    這秦四,準是一見著對方是個白白嫩嫩的小毛孩兒,心裏犯癢又舍不得了。


    果不其然,沒等幾人再“嚴刑逼問”,那秦四便老老實實,一臉憨相的好生相求著:


    “二哥,你看,這麽小的孩子,咱就問問話,能不能別動粗了,萬一把孩子嚇壞了可怎麽好?”


    那隨從沒有迴應,探頭看了一眼被秦四的大身板擋在後麵的緋世,又轉頭看了看身旁的其餘幾個隨從,默默的歎了口氣。


    緋世見對麵那幾個擋路的隨從不知為何都長籲短歎,垂頭喪氣的發起呆來,於是腳步一轉,打算先行一步。


    誰知,緋世的腳尖剛輕輕一動,各自發呆的隨從幾人皆立時感應般同時將目光射向緋世抬至半空中的小腳。


    緋世若無其事般緩緩落腳,又繼續向前走去。


    就在此時,被緋世從頭到尾徹底無視的那幾個隨從突然豁出去了一般大喊大叫著齊齊向緋世襲來。


    “不管了!抓住一個算一個,大的跑了,那就先把這個小的捉迴去讓少爺出出氣!”


    緋世轉頭看著突然從四麵八方向自己同時攻過來的幾個隨從,看著他們大喊大叫著,張開胳膊向自己跳撲過來。


    緋世腳尖輕點,自原地輕輕躍起,轉瞬間便躍至幾人的背後。


    集體撲了個空的幾人腦袋都“嘭”地撞在一起。


    還沒等眼冒金星,頭昏眼花的幾人反應過來,緋世又迅速朝那幾人的膝蓋窩一人來了一腳。


    隻是輕輕的一踹,幾人便紛紛哀嚎著噗通噗通跪倒在地,尤其是先前就斷了一條腿的那兩個隨從,此刻更是迎麵朝下磕倒在地,半晌都不見爬起來。


    灰頭土臉,挫敗不已的幾個隨從轉過頭看著身後那飄然落地的小孩兒,那輕飄飄掃過來的小眼神兒似乎在說:


    “就這點兒本事,還想抓到我,沒門兒!”


    幾個滿頭大包,傷上加傷的隨從默默的轉頭,不再看一旁那雲淡風輕,似乎完全不將他們幾人看在眼裏的小孩子。


    幾個大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神秘兮兮的不知在商量什麽。


    緋世側眸瞟了一眼湊在一起說悄悄話的幾人,打算無視地走掉。


    她急欲察看酒坊內此刻正在發生的其他緊急情況。


    比如,那吵鬧不休的幾桌客人,以及尚在糾纏打鬥的千霧幾人。


    緋世轉頭掃視了一番酒坊四周,宛如龍卷風席卷過的災難片拍攝現場一般,天翻地覆,人仰馬翻,一片狼藉。


    桌椅大多都側翻在地,還有幾張圓桌甚至斷裂成了幾截,她低頭往地上掃去,滿地皆是灑落的酒菜,碗碟,和殘桌斷腿,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


    還真是一片混亂啊,到目前為止,可以直接目測到的損失就遠遠超出了緋世的預估,讓她不禁有些惱怒,暗暗埋怨著那些大白天醉酒胡鬧還非要打架滋事的雙方。


    緋世轉頭環視了一圈四周,並沒有看到那人群中本該十分顯眼的人,搜尋的視線不經意掃過一處時,短暫的停頓了一瞬,又很快不甚在意的移開。


    她微微側頭瞥了眼身後依舊湊在一堆兒好像在商量什麽終身大事的幾人,眸中閃過一絲疑惑。


    這些個隨從都在這兒,按理說那人應該也就在這附近才對,怎麽搜尋了一圈也不見人影呢?


    這些隨從,總不會沒個領頭的就一直在這兒不要命的打架滋事吧?他們那個“臭名昭著”,喜好發號施令的大少爺呢?


    雖然掃了一圈沒看到秦雲洛的身影心中有些疑惑,緋世還是決定先去看看那幾桌一直吵吵鬧鬧不得安份的客人。


    真是的,那個千雷放著店裏這麽多客人不管,不知又跑到哪裏偷懶去了。


    那家夥身為酒保,卻往往比客人們都醉的厲害,整日玩忽職守,抓不著人影……


    緋世正暗暗不滿著,忽然眼角瞥見被圍在那幾桌正中央的一個人影,半眯著的雙眼微微睜大些,眸中閃過一絲意外,麵上也現出類似的神情。


    她抬步欲走近那桌,忽而耳廓一動,停下了步子,微微側頭,神情專注,似在靜靜聆聽著什麽……


    “哎,老四,瞧見了吧,你剛剛還多此一舉的橫插一杠,跳出來攔著老二,護著那個小東西。”


    “哼,你同情那個小屁孩兒,對人家心軟,這不,人家對咱們下腳可一點兒不含糊,半分沒留情”


    “就是,老三說得一點兒沒錯,哎喲,我這兒後腿彎兒現在還疼著呢,真不知道一個小破孩兒哪兒來的這麽大力氣?”


    “唉……這下可怎麽辦?咱們怎麽跟少爺交待?”


    “不但放跑了那個穿紅衣的小子,還被一個半路跳出來的小屁孩兒擋了道,白白耽誤了這半天功夫,就咱們如今這體力,再追怕是也追不上了。”


    “那怎麽辦?等少爺清醒過來了要是問起他身上那些傷,咱們到時該怎麽說啊?”


    “唉,不管怎麽說,一頓責罰是免不了了,別說少爺了,老爺那兒也交待不過去啊。”


    “哎,要不咱們就將這小孩兒一同捉迴去,剛一見到那個小孩兒,我就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嗯……,我再想想”


    “啊!我想起來了!那個,那個小孩子不是上次咱們在燕春樓見過的那一個嗎?當時少爺還受著傷,咱們幾個給少爺抬著躺椅……”


    “噢,對對對,這麽一說我也有印象。”


    “對啊,這個小家夥不就是那次半路殺出來跟咱們唱反調幫著李子溪的那個,後來還被那個李子溪抱著逃走了……”


    “哦,原來是那個小孩兒啊,怪不得總覺得那麽眼熟。”


    “那,那真是太好了!少爺之前不是一直在找那個偷扇子的小賊嗎。”


    “今日這小東西自己送上門來,正愁沒法兒跟少爺交待呢,有了這個小鬼,咱們幾個此番迴去也就不怕受罰了!”


    “那,那你們的意思是要將這個小孩兒抓迴相府,這裏這麽多人看著呢,這樣不太好吧?”


    “說得也是啊,怎麽說也才是個七八歲的幼兒,還生的那般俊俏惹人,白白嫩嫩的,咱們就這樣把他抓迴府去,萬一少爺要是……這孩子到時候再有個好歹,那,那豈不是太可憐了嗎?”


    “唉……可不就是嘛,人家小孩兒也是有父母家人的,光天化日的,咱們也總不好當眾擄走一個小孩子,到時候恐怕還沒等討好少爺呢,老爺就先怪罪下來了。”


    “有道理,平日是少爺開口了,上頭有命,不管是多遭人白眼記恨的事兒,咱們做下人的也不得不遵從。”


    “但,今日之事就不同了,你們也瞧見了,少爺一直是那個狀態,發病發燒了,人也糊裏糊塗的不怎麽清醒。”


    “既然少爺沒開口,咱們就老老實實守在少爺身旁侯著就行了,待會兒杜門請小姐過來了,一切就都好說了。”


    “就是,一著急怎麽就忘了咱們小姐了,小姐跟咱們少爺不一樣,一向通情達理,明辨是非,對咱們這些下人也好得很,隻要小姐一來,事情就好辦了。”


    “對啊,而且,最重要的是,少爺他雖然老爺和夫人誰的話都不聽,但一向最聽小姐的話了,小姐說的話,少爺都會信的……”


    幾個隨從仿佛都抓住了生命最後的曙光,齊齊轉頭探起腦袋了望著門外,目光閃閃,滿臉希冀。


    有那麽一瞬,緋世看著那些個雙目閃閃,探頭探腦,一臉期盼的隨從,就好像看到了一窩餓的不行,嘰嘰喳喳,大張著嘴,亟待父母迴來喂食的小雀鳥兒。


    隻不過,他們的外形體貌過於魁梧臃腫,實在難以與林間枝頭穿梭輕盈的雀鳥相比,所以說,剛剛那副畫麵,隻是雙眼的錯覺,很詭異的錯覺……


    緋世偏頭瞥著那幾個不時竊竊私語一陣,再偷瞄自己幾眼的隨從,不由得想到:


    那人真有那麽壞嗎?


    當真如傳聞所言那般劣跡斑斑,紈絝不化嗎?


    不過,與之不太相符的卻是,那個“大壞人”的手下倒俱是些表麵看似兇惡,實則內裏單純,還有幾分善良的小民。


    緋世餘光瞥見那地上組團紮堆兒的隨從幾人不時朝自己投來的難掩擔憂的小眼神兒,眼角微微抽搐,滿頭黑線的同時不禁又一次暗暗尋思道:


    那個人,秦雲洛,他真有那麽壞嗎?


    雖然的確是那個人害死了自己,害得自己陰錯陽差的重生到了這個古代異世。


    不論是在那個浮華金迷,星光璀璨的“前世”,還是如今這個十麵埋伏,霧裏看花的異世,她好像始終不曾看清過那個男人。


    因為,她原以為,那個男人是好是壞,與她本無多大關係。


    甚至直到最後,人生如戲,那個男人親手為她拉上最後一幕時,舞台的終結,埋葬深海,她依然不可思議,與自己一同沉入海底的,除了自在的遊魚外,身旁,轉頭,竟還有一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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