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嫿的步子突然滯住了。


    蘇昀差點撞了上去,她驚險地避開,瞧見方嫿的臉色,這才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反正你不信我,以後你會明白的。”


    以後?她哪裏還需要以後?有白馬寺朝夕相處的三年就夠了!她以為對他很了解,其實她不過見了他身上冰山一角罷了。她不免笑了笑,這又是怎麽了?不是已經忘了他嗎?


    是啊,忘了。


    她是方嫿,方嫿是最堅強的!她頷首,風吹在臉上,暖暖的,很舒服。


    蘇昀突然想起一事:“你不是說一會六尚的人都要去見禮部尚書嗎?”


    “嗯。”蘇昀不說她還真的要忘了。


    禮部的人來無非便是交代一切瑣事,方嫿抱著無謂的心態前去,卻不想竟又遇見了袁逸禮。


    太監正熱情地引他入內,他一抬眸就瞧見那熟悉的眉目,說不清為何,他竟驀地一笑。笑過後又自顧覺得可笑,他咳嗽一聲正了色。


    方嫿欠身道:“奴婢尚宮局典正方嫿,見過袁大人。”


    看低他


    既知是袁逸禮,方嫿更不想聽他在上麵交代什麽了。蘇昀悄悄問她如何知道禮部尚書姓“袁”,她搪塞著告訴她聽來的。


    蘇昀的黛眉一佻,明眼人都知道方嫿在撒謊呢,不過她很給麵子地沒有揭穿她。


    宮人們都忙開了,袁逸禮疾步穿過院子便瞧見前頭的方嫿,他叫她:“方典正!”


    方嫿的步子一滯,迴眸見他快步過來,她本能地往後退一步,才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從他進入上陽行宮開始,麵前的女子就沒拿正眼瞧過他,袁逸禮的心情說不清的鬱悶,便蹙眉道:“那時在洛陽你可不會這般卑躬屈膝。”


    她笑了笑,仍是低著頭:“大人手段其高,奴婢不是對手。昔日你我門當戶對,大人都能將奴婢整得那樣慘,今時不同往日,奴婢想好好活著。”


    聽她提及往昔,袁逸禮心中微怒,沉聲道:“那也是你棄我在先!”


    這話說得似乎又有另一種味道了,方嫿嬌俏臉上笑容未減,盈盈開口道:“如此說來,大人當眾棄奴婢是為出一口氣?”


    的確是為一口氣,可這話被她說出來,袁逸禮頓時有種被羞辱的感覺。他的拳頭緊握,她已欠身離去,他忍不住問:“即便知今日下場,你也會不惜毀容退婚,入宮來做個宮女?”


    她的心墜墜一痛,她退婚的真正原因袁逸禮是不會知道的。


    那時候,她從來就不曾想過要入宮。


    如今卻早已沒了退路。雙眸一闔,她慘淡一笑:“是。”


    “好,很好!”他氣得發抖,“你一心想飛上枝頭當鳳凰,隻可惜天不遂人願!方嫿,你該不會以為還有機會?”


    這一次,再聽不到她的迴答,他隻愣愣看著那抹纖弱身影越來越遠。


    她竟是這般看低他嗎?


    袁逸禮憤恨一拳打在身側的樹幹上,“嘩”的一聲,翠色葉子落了一地。


    餘暉滿天,將夙錦軒前一片杏林映得斒斕絕色。燕修握著書卷閑坐在窗前,幾縷發絲輕落在側臉。宮女進來點了熏香出去,他短短看一眼,身邊沒有華年成與元白,是難得的安靜。


    而他的心……卻怎麽也安靜不起來。


    眼前又浮現那張熟悉的容顏,他的手一顫,書卷落在桌上,他驀然起身,從一側的箱子裏翻出了佛經來看。


    上陽行宮這會住了太多的人,故而蘇昀便隻能與方嫿一間屋子了。這丫頭白日裏累了,才過酉時便已睡沉,方嫿無奈的笑笑,羨慕不已。


    睡不著,便又穿了衣服悄悄地出去。


    這個時間大家都已歇下,她下意識地朝夙錦軒的方向看了眼,重重宮闈掩映,她自是什麽都看不到。


    她也不知怎的,走著走著便進了杏林。


    杏林相遇


    已過了杏子成熟的時候,仲夏夜裏,隻聞得空氣裏帶著淡淡的杏子葉的味道。遠處偶爾有宮人巡夜,這裏卻是昏暗一片。


    方嫿深吸了口氣,才要轉身離開,忽而聽得前頭林子裏傳來細碎的咳嗽聲。她悄悄循聲找去,微弱光線下,隱約瞧見一個人影。


    他靜靜坐在林中石凳上,身形消瘦,她卻隻消一眼便已認出他。


    這麽晚了,他怎會在這裏?


    他也已聽得這邊的腳步聲,微微側臉,在瞧見女子纖弱身姿時,悄然鬆了口氣。他叫她:“方典正。”


    話語淡漠得沒有一絲感情,好似他與她從不曾認識過,白日裏在上陽行宮才是初見。


    方嫿掩住心中不安,勉強笑道:“王爺何故還不休息?”


    他“唔”了一聲,低語道:“方典正不也一樣?”


    她毫不掩飾道:“奴婢睡不著。”


    他淡淡一笑,道:“睡不著也不該隨處走,宮裏有宮裏的規矩。”


    夜幕中,男子仍是一動不動坐著,話語清弱,卻是逐客令。方嫿忽然覺得好笑,她不過是碰巧在這裏遇上他,難道他還以為是她蓄謀的嗎?他心有所屬,隻想推開她,他又怎知她不會成全他?


    何必……要如此!


    她生氣了,便硬要與他杠著!


    “奴婢還是頭次進上陽行宮,早就聽聞行宮裏的杏林美極,自是要來看看。”


    他笑一笑,溫潤如玉:“杏花豔態嬌姿,猶如胭脂萬點,自是難得一見的美景。隻可惜如今花季早過,你該來年再來。”


    來年……來年這裏還會有他嗎?


    方嫿自嘲一笑,果真如人所說,桃養人,杏傷人。


    她咬咬牙,又道:“杏花美則美矣,但總有凋零的時候,蔥蔥綠葉也未必不是一番美景,否則王爺怎也不舍得走?”


    他微微蹙眉,淺笑道:“原是我打擾了方典正。”


    他雖這樣說,卻也不走。方嫿氣結,也不知他今日怎麽了,她先前認識的燕修從不喜與人周|旋,倘若真是厭煩了她,他為何不先走?他就那樣背對著她,連看也不看她,當真那樣不屑嗎?


    她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勁,便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突然道:“本王想一個人靜一靜。”


    方嫿整個人似被雷電擊中,他從不會拿身份來壓她,即便如今他與她形容陌路他也不曾!是發生了什麽事嗎?按捺住心頭的緊張,她再不顧他的話,疾步繞了過去。


    月色下,他的臉色蒼白如雪,額角盡是一層薄薄的汗,她見他一手緊緊揪著胸口的衣襟,靠一側身軀倚著才勉強沒有倒下去。方嫿的心口一緊,燕修的病!


    “藥呢?”她伸手扶住他虛軟的軀體,什麽尊卑禮儀統統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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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全他


    她來時他便已很不舒服,強撐著病體一心隻想趕她走,哪知她就是不走。


    燕修無奈一笑,話語低下去:“我已服過藥。”


    “何時?”她已順勢探上他的脈,昔日在白馬寺,閑暇時她曾纏著華年成學過一些皮毛,雖學了一知半解,倒是會把一些脈。而他此時的脈象虛弱,內息紊亂。


    心口的悶痛愈發地猛,他揪著衣襟的指關泛白,片刻,才又答:“一個時辰前。”


    “怎會……”方嫿訝然脫口,華年成的藥她是知道的,即便服下沒有即時見效,也不可能一個時辰過去還嚴重了!


    他原以為熬一熬這痛便過去了,未曾想會在這裏遇見她。


    “我替您宣太醫!”


    “不必,我休息下便好。”


    “那我扶您迴夙錦軒。”


    他仍是拒絕:“不用,你迴去。”


    迴去?他現在這般叫她如何放心迴去!


    方嫿再壓不住心頭的怒火,咬牙道:“即便再討厭我,身子是自個的,何必糟蹋它!我送你迴去,替你宣了太醫自會走!”他不動,她強行欲將他扶起來。


    他的視線漸漸模糊,身子一軟直接靠在了她身上,方嫿驚唿一聲,伸手抱住他,脫口叫他:“師叔!”


    一出口,她便怔住了。


    她曾憎恨過這二字,羨慕楚小姐喚他“修”,可她如今叫出來,才發現她叫他師叔時,她與他好似又迴到那年在白馬寺的情形——他清弱的笑容,俊美如神邸的容顏,溫潤如玉的談吐……他教會她一切,送她衣服,給她上藥……曾經,他便是她的一切。


    燕修,是她的一切。


    他從劇痛中迴過神來,艱難地開了口,卻是道:“不許……這般叫我。”


    不許,他說不許……


    她忍不住落下淚來,這樣殘忍的燕修!


    他用盡力氣推開她,“迴去。”


    她愣愣睨他一眼,哭著跑開,他已不需要她,她會成全他!


    他跌坐在石凳上,伸手支住搖搖欲墜的身軀,身後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燕修卻淡淡笑了。


    翌日,蘇昀瞧見方嫿便吃了一驚:“嫿嫿,你哭了?”


    “沒有。”她淡淡否認。


    蘇昀黏上去,皺眉道:“你看,我對你可是掏心掏肺,什麽老底都揭了。你們古人真是奇怪得很,什麽都擱心裏!要是我,早得心髒病了!”


    方嫿的臉色微變。


    蘇昀又道:“今日別吃得太鹹,否則你眼睛腫得更厲害!”


    方嫿正要出門,聞得她這樣說,驀地一怔。昨夜她遇見他時,他便是在杏林中,既是發了病為何要出來?她要送他迴去他不願,也不願她宣太醫,她一心隻想著他是厭惡她想要她走,倘若不是呢?


    方嫿的心跳加快,徑直朝夙錦軒而去。


    外科醫生


    伺候的宮女說九王爺一早出去了,方嫿將他的房間搜羅了一遍,蘇昀皺眉問:“你找什麽?”


    她也不知道,她說不出來。


    蘇昀看著著急,才欲再問,便聽得門外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二人忙出去,見一個宮女倒在地上,臉色蒼白,唿吸急促,屋內的宮女驚慌跑出去扶住她:“小菊!小菊!”


    “怎麽迴事?”方嫿皺眉問。


    蘇昀已蹲下身去,低聲道:“她是哮喘發作。”她看向一側的宮女,“有袋子嗎?給我找一個袋子來。”


    袋子很快找來了,蘇昀將袋口對著小菊的嘴,道:“不要怕,吸氣再唿氣。”


    小菊照做,片刻,症狀竟好了很多。另一個宮女忙感激道:“謝謝蘇女史!也不知怎麽迴事,小菊的病好了很多了,可一來這裏伺候就又犯了!”


    宮女扶著小菊下去休息了,方嫿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她猛地轉身,被褥、簾子、膳食……不,這些都不可能。


    熏香!


    她的目光迴轉,衝過去打開了蓋子。聞不出異常,她卻冷冷地笑了,宮裏人做事又怎會讓人一聞就聞出來?


    蘇昀的神色也凝重了起來,壓低了聲音問她:“這熏香有問題?”說著,她也俯身嗅了嗅。


    “如何?”方嫿抬眸問她。


    她搖頭:“我不知道啊,聞上去不是和你房裏的一樣嗎?”


    方嫿忍不住道:“你不是會醫嗎?”方才見她處理小菊的事那麽利落。


    蘇昀“哦”了一聲,道:“我是外科醫生,這些中醫我哪裏懂?”


    “外科醫生?”方嫿從未聽說過這樣的稱唿。


    蘇昀的頭又大了,隻得歎息道:“好,我承認這事我沒告訴你,但是絕對不是刻意瞞著你,這個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


    方嫿悄然將香爐蓋子蓋上,問道:“那你到底懂不懂醫術?”


    蘇昀點頭道:“懂是懂,但是……這麽,我和宮裏的太醫們不是同一個領域的,他們懂的我不一定懂,我懂的他們不見得會。你若是要查熏香,得找宮裏的太醫問。”


    方嫿的麵色微擰,卻是搖頭:“不能問。”


    蘇昀見她的臉色也已猜出幾分,她忍不住好奇地問:“九王爺和人有仇啊?誰啊?”能在皇宮做這些偷雞摸狗的事,看起來能耐很大啊。


    方嫿已轉了身,打開了一側的抽屜,果真就見最上麵的抽屜裏隔著一個小小瓷瓶。這是華年成要燕修隨時帶身上的,是以備不時之需的藥。她倒了一顆在掌心,遞給蘇昀:“你看看這藥是否有異?”


    蘇昀捏在手上看了又看,皺眉道:“我哪看得出來?”


    方嫿歎息:“你不是會醫術嗎?”


    蘇昀將藥丟進瓷瓶裏,懶懶道:“我是操刀的,又不是製藥的。在我們那個世界,醫生不用做藥,做藥有專門的藥廠,呃……藥廠就是做藥的地方。醫生隻需記得什麽藥可以治什麽病就好了,做藥不歸我們管。”


    方嫿自是聽懂她的意思了,她一拂手,將瓷瓶收入掌心,轉身便出去。


    “嫿嫿,你這是偷東西呀!你不會想知法犯法?”蘇昀追出去,卻差點撞了上去,她一抬眸,瞧見前麵之人,立馬轉了臉色,“九王爺,您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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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該


    方嫿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迴來,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東西。


    他隻獨身一人,前後也不見宮女太監。他定定瞧著她,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方嫿卻徑直轉身入內。


    “哎……”蘇昀隻能跟著她進去。


    燕修入內時已反手關上房門,他的聲音略冷:“你拿了什麽?”


    蘇昀吃了一驚,正想著怎麽幫方嫿解釋,卻不想她自個將手上的東西往桌上一擺,臉一抬,直直望著他,道:“房間有東西至你宿疾發作,而你的藥也被人動了手腳,是不是?”所以他寧可在外坐一宿也不迴來,所以他才說已服了藥卻沒有任何效果,還不讓她宣太醫……


    蘇昀的眼睛撐大,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方嫿,又看向燕修。他往前一步,不動聲色將桌上瓷瓶納入懷中,覆下眼瞼道:“你不過一個小小宮女,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方嫿的唿吸略微沉重,她咬著唇道:“我是皇上親封的八品典正,王爺們述職期間上陽行宮事無巨細我都能查!”


    他的眸光一抬,悠悠落在她的眼底,他笑了笑,道:“既知你是皇上親封的,這件事還要查嗎?”


    他說得風淡雲輕,那樣的滿不在乎。


    方嫿一時間指尖冰涼,心中懷疑的,此刻已被他悉數道出。蘇昀也聽明白了,她說誰在宮裏也那麽囂張呢!原來九王爺得罪的人是皇上!


    陰險狡詐的皇上果然是惹不起的!


    蘇昀忍不住縮了縮脖子,伸手拉住方嫿的衣袖打算明哲保身,方嫿卻道:“你替王爺看看。”


    蘇昀“啊”了一聲,方嫿輕輕一推將她推上前。燕修的目光瞧過來,落在宮女清秀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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