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大黑……”她被他壓在榻榻米上,雙手被箝在一旁,還想嚷嚷時,唇瓣忽被堵住了,濃濃的橘子香味蔓延,許久許久——


    “李福氣,下次不準再胡來。”他瞪著她,喘得粗魯又不滿。


    望進他眼底的認真嚴肅,她先是一愣,後才鬆口氣。因為事隔三日,他現在終於肯爆發了。


    這三天裏他沒有對她大吼大叫,也沒有對她淡漠冷戰,隻是定定地凝著她,不讓她離開視線,像是怕她下一秒會融化掉。


    他總算是發泄出來了,她寬心了,手輕輕拍撫他的背部安哄,像安哄一隻鬧脾氣的小狐狸。


    “對不起。”她垂下眼簾,埋在他肩窩裏。三日累積下來的抱歉,終於能傳達至他心底了。“真的很對不起,我把很多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讓你擔心,很對不起……”


    他慢慢抱緊她,在她耳旁深深吐納,才緩緩道來︰“前天……我聽見你被人挾持時,心底像挨了一槍。”


    她靜靜聽著。


    “而我聽到的第二則消息,是策劃挾持你的主謀,就坐在我對麵。”


    他凝注著她,聲音有些幹啞,指掌緊握。“我當時差點直接了結他的性命。”


    她摸上他的手。“大黑……”


    “幸好,沒有,我沒有失去理智。你送我的雕像裂了,雕像碎片把我刺醒了,我沒有失去理智,才能從他口中問出你在哪。”


    若再另外差人尋找,恐怕他會晚一步,那就遲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抵達地點,深怕打草驚蛇,隻身潛入碼頭,就怕對方傷到她……


    懂,她懂。


    狐,最是癡情,但隻對自己在乎的情感泛濫,隻對自己在乎的情感靦腆。


    遲暮春就是外冷內熱、近情情怯的矛盾綜合體。


    她端詳著他,指頭劃過他的輪廓,從細致的眉毛、直挺的鼻粱到薄薄的嘴唇。“噓……沒事了,我沒事了。”此刻的他,像個需要寵溺的孩子,她撫上他的長發,挑著他的絲絲銀毫。“雕像我會再雕給你,一隻兩隻、十隻二十隻…_我都會雕給你,隻要不迷失自己,怎樣都可以。”


    “我不會迷失,也不會失控。”他有些任性地重複,眼神淡淡然,卻不是冷靜,而是隱藏著激動。“以後也不會。因為我要不計後果地為你付出,所以我不會。”他停了一會,又道︰“而我心中的那塊良善,是屬於我們過去的傳承,也將會是未來的一部分。我會珍藏,絕不泯滅。”


    她飽滿的額頭碰上他的,輕推,很是認真。“對不起,我以後也會小心,不會再讓你因為我,得對不值得的人付出珍藏的良善。”


    他的額頭也輕推迴去,兩人耳鬢廝磨,確定彼此的存在,直到天色微暗……


    他才恢複原本的懶洋洋。“明天,能陪我出門一趟麽?我想替國爺掃墓,看看陰宅風水。”


    她點點頭,以淺淺笑容答應。


    她不知道緊鄰都市的山區,還有這麽一處風景靈秀的地點。


    先是步過聳立的朱紅色日式鳥居,再來一排排石燈籠,沿著砌好的階梯錯落山坡。


    爬到頂端,有兩隻台式的瑞獸石獅,她見到了一莊嚴大堂,寫著“國衛家之陵”,裏頭安息著曆代國爺家的人。


    初秋的天氣清爽,遲暮春從汲水亭旁拿木勺舀起一池清水,淋在墓石上,粗糙的石色頓時深了一半灰黑。


    她也學著他,淋完水,雙手合十。


    “爺,我是大黑。我來給您掃墓了。”遲暮春說,轉過身要拿花時,李福氣已將一束白皇菊整理好了。


    他蹲跪,將花朵插好;她也跟著蹲下,將幾罐清酒擺好。“國爺,我是李福氣,以前沒機緣見您,現在來給您敬酒。”


    遲暮春拿了杯子,她斟滿酒,恰巧風來,細長清秀的白菊花瓣落在瓷杯裏飄搖。他們一人一杯,敬了國爺,仰頭喝下清酒,連同菊花瓣也含入嘴裏。


    “爺,依風水相來看,此處正謂鳳毛鱗角,山靈水秀,您還能日日與您的高祖兒子相聚,大黑先恭喜您。”遲暮春慵懶地又敬了一杯,李福氣也跟進。


    “爺,您終於脫離悲歡離合,去除了顛念妄想,大黑再恭喜您。”他淡淡然再敬一杯,李福氣再跟進。


    “爺……”


    不等他再開口,她先斟滿酒。“國爺,大黑是條好漢,他癡情得很可愛,有恩必報,隻記得別人對他的好,哪怕是別人無意施的恩情,他也一直惦記在心裏。像我以前救了他,他就改名叫遲暮春。像我以前救了他,他就替我雕了十多年的小人偶。”


    他怔愣地凝著她,任她繼續。


    “大黑他很在乎您,從離開您的那天起,就對您念念不忘。他年年到您創辦的育幼院奏醉東風替您慶生;他將您教的風水發揚光大,爬到頂頭後,他還是記得您;他假裝壞人,將您手下內訌的組織資產占下後,偷偷保留您以德服人的方式營運。”她雙手合十。“國爺,福氣要恭喜您,您終於能放下執著,迴歸清淨。那能不能也請您祝福大黑,讓福氣帶給他福氣呢?”


    她是看著遲暮春這麽說的。她是說給國爺聽,最終也是說給遲暮春聽的。


    她替他說出了,他說不出口的心底話。


    她替他說出了,壓抑在心中多年,以簫曲代替言語的心底話。


    半晌……


    如秋空藍的眼珠從她身上慢慢移到石墓上,再移迴她身上,他牽起她的雙手,站起身,任憑晚風吹拂彼此的頭發。


    “福氣,狐以百歲,能渡人長生五十年。但國爺臨終前,我卻選擇不出手替他延命。我很自私,也很卑鄙,因為我不願看著他空有軀殼,靈魂卻受盡折磨。現在我更自私更卑鄙了,我希望你能陪我左右,我很想對你延命長生了。”他頓了頓。“福氣,就算是如此,你也願意給我福氣麽?”他問。


    她不會矯情的推拒。她昂起臉,眼眸亮滿神采。


    “大黑,你該卸下心頭多年的結了。你對國爺不是自私與卑鄙,是仁慈。”她說。“生命長短,不等同於生命的濃淡。短暫未必燦爛,長久未必就平淡。重要的是,人,跟對的人。”她偷學他說話。“我很高興能帶給你福氣。”


    他眼底隱藏不住激動,緊緊拉住她的手,久久不放。


    直到他們緩步走出莊嚴的墓園,路過朱紅的鳥居底時,他再迴頭,萬裏晴空中有一群雀鳥飛越,他對國爺鬱積多年的沉重,因她而如釋重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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