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咳咳!流暢矯健的大魚落網,濺得水簾子掀滿天,很漂亮。


    隔日。


    天光微白,李衰衰房內如魔術般多了一人站在玻璃魚缸前,藍色眼珠映出了倒影。“你多養了條魚?”


    她原本的瞌睡全醒,裹著濃濃鼻音︰“哈啾。”


    寶藍色已近在麵前,她臉頰微微泛紅,一轉,反而理直氣壯地昂頭。“您說過,缸子裏的魚,有其他魚搶食更刺激食欲,所以我就撈一條池子裏的用了。”


    哈啾、哈啾!


    他凝看著她,在她眉目間搜尋心虛。房內更加沉默。擁有招財體質的長相是否都有些相似?還是他的迴憶錯亂了呢?


    他慢慢踱著,一步,兩步,三步,然後至矮茶幾旁倚坐下,突地笑開。“讓它重溫之前缸裏有其他魚的感覺,也很好。”


    她答︰“就算是用同個缸子裝盛,放一群相同的魚,也不是當時的缸子了。學習不能勉強,應了解它本性,順應教化。”


    “是麽?但我看它現在——”看著她。“飼料吃得滿勤,過得也很自在。”聲音溫溫潤潤,暖意隨著唇角揚起如彎月。


    “茶。”


    她搓搓麵頰,搓掉一夜未有好眠的疲倦。這次換她慢慢。“我還想另外教教那條大黑。”她看著那條大漠銀霜!


    “嗯?”……大黑?他略略遲疑。


    “我會一直把大黑養在缸子裏,然後餓它個一天兩天,三月四月,甚至五六年……看它會否主動跳出缸子來找尊重。”


    “那,要端看飼料是否有價值了。”他清淡地支起下頷。“茶。”


    她鼻子短短輕嗤,踏足離去。


    房裏,微風柔柔將張宣紙捎來,寫滿經文的……遲暮春信手一撚,表情凝滯須臾,挑高一邊眉。


    這小妮子不如外表長相的渾 圓溫馴,忍耐表皮底的苗根,是土生土長的芥末,很嗆。


    他將宣紙折好,收入袖裏特殊暗袋,順觸到近日剛刻幾刀的新木雕神像,極小尊的木雕……他突然又失笑了。


    從那天開始,每日晨間,李衰衰房內便多了一盞茶,和一隻遲暮春。


    他說,他來喂魚。


    她看著映在透藍玻璃缸上、桌麵小瓶中的一株梅,隱隱的輪廓,白白的,又是染上淺淺粉紅,她摸上麵頰,覺得一切有如鏡花水月。


    大都,鬧區,圓環商業區,中午,天仍降著灰蒙蒙的雨,隱藏在地下一樓的當鋪拉出一條修長銀黑狐影。


    穿著褐色背心的錢老板開嗓領路。“啊呀!稀客啊!”


    令人緊繃擔憂卻又愛又恨的稀客啊!是靠山撐腰國爺最不對盤的死對頭啊!遲暮春怎麽會親自來這啊?


    錢老板揉了揉太陽穴,開口︰“遲先生,歡迎。先恭喜您的三合間馬場開張,請問遲先生大駕光臨國爺旗下當鋪是為了“那件事”嗎?”


    遲暮春的眼眸淡然無波。“承蒙國爺胸襟寬闊,能讓遲某來此處叨擾,隻因近日傳聞你們有些消息。”


    “遲先生,我們這裏是小本經營,變造戶口偽造證件那些全是機密,若要搜尋那些人的過去,我們基於職業道德操守是不能泄漏的。”


    又有人一句低聲補注︰“而且前陣子悅哥才來打探過名單,就算說是要內鬼名單,也沒必要整份拿去吧。”


    寶藍色的眼珠睞過那人。


    錢老板趕緊再大聲壓過那人︰“呃,就算是國爺的人來,我們也不會給。”


    “內鬼名單?”遲暮春思索,藍眼珠轉為深沉,笑開。“在您這的證件都是道上打滾過水的。江湖上誰沒過去,都是來來去去,一件件揭出來很傷和氣。


    “對呀。”


    “國爺向來宣揚以德服人,近日政治威名顯赫,越跨黑白兩道了。”


    “對啊對啊!他老人家最近漂白得勤!”錢老板驚覺自己碎嘴,趕緊捂嘴扯須。


    “是勤了。上次三合間馬場徹查讓我撿去便宜,聽聞檢方的後續動作還會持續。”


    錢老板倒抽一口氣,冷汗刷地爬滿圓圓後腦勺,一對老鼠耳頓時緊張貼麵。


    從很久以前開始,錢老板變造當鋪證件名單,都會替國爺留底一份;時代變遷,為防電子e化泄漏,他們到現在都還是以紙本保存。


    他心知肚明很多人在國爺底下叫甲,到遲暮春底下卻變成乙;可是他現在還在國爺底下辦事,若給了遲暮春,就成了監守自盜,但……


    “我這需要一批人,懂專業,對過往所有變造名單都熟悉的人。”遲暮春說。他徐徐走出門,連叮當一聲推門響都顯得懶散透頂。


    霍地,外頭有人替他撐開傘,一陣車引擎聲過,遲暮春影子眨眼消失在濕漉灰蒙中。


    人一走,錢老板如垮了台子喘大氣。唉,說也說不清,國爺是從幾年前開始惹上這號怪物的……他閃神扯下一根胡須。


    一旁會計喀喀喀地齒咬四隻發抖手指頭,另一隻手撥著計算機按數字。“老板,他說需要一批人,咱們要不要衡量一下國爺接下來會不會對我們動刀?”


    另一人抹抹頸子。“老板,我們要不要先對誰表態?”


    另一壯丁。“老板別怕!他今天隻有一個人來!”


    錢老板張嘴,語無倫次地︰“什麽他一個人、遲暮春他……三個月前,他也是這麽突然隻身出現在國爺的三合間堵馬場的。”


    遲暮春先前早差人來過幾次,該來的躲不掉,被吞被並抑或被犧牲,拖了很久,是該選邊站了……


    他們開始驚慌。


    真是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遲暮春坐上黑轎車,凝視窗外的灰雨蒙蒙。不是沒差人查過李姓一家變造身份、逃災過劫的可能,但要遍查所有幽靈人口有如大海撈針,也太孤注一擲——


    直到擁有財神體質的李衰衰出現,讓他重新泛起那絲異想……


    既然斐悅來此探查過,那麽圓環當鋪錢老板的口風還算緊了,李福氣若活在世上,應不會被人循線討債了。


    假設心底的那尊小財神真還在世,在此換過證件,現在在它處生活也算安全。


    他鬆了半口氣。


    那就隻剩徹查了。會有那麽一絲可能性麽?


    他垂下眼,腦海竟緩緩浮出一張氣鼓鼓像河豚賭氣一樣的臉。


    他有些失神了。


    但沒多久,薄薄的唇角莞爾微揚。他感覺自己心底的那尊小財神好似也載了些希望。


    至春,天氣乍暖還寒,待在遲暮春這的時光早溜過一疊月曆。


    她有一個名號,搭配她天生的專長,叫作李財神。


    她的工作內容很簡單。


    有時是扮作大玩偶,包得密不透風站在遊園門口招人氣,有時是穿政黨背心的造勢員,累得一身汗地在街上發傳單。


    商場的、政客的……沒缺半樣。她有時覺得自己仿佛在不同時間不同空間轉陀螺似地進出。


    財神這職業真奇妙,明明做的事跟一般工讀生沒兩樣,但偶爾用跟遲暮春學來的半真半假的風水學指點個一兩句,旁人便點頭如搗蒜。


    迴至房內,李衰衰兜著一件長巾,暖暖的人造輕裘包裹。她不自覺地望向迴廊,怔了一會,看沒人,才發覺自己竟然有些失神,她在等誰呢她……


    又不是魚,等著被喂飼料。


    默默坐下,她注意到桌上有幾顆豐盈可愛的小金棗,在紅漆盤裏堆疊成金字塔。自從在遲暮春底下做事,吃得飽,穿得暖,對照從前拮據生活,有如夢幻泡影——她用力捏捏臉皮,幸好,會疼!


    是呀,在遲暮春底下做事,暫且不用夜夜擔憂心底最煩擾的那顆疙瘩。


    她多久沒翻出皮夾內那張夾著護貝、上頭有雷射防偽標誌的證件了……早該於年前找圓環鬧區當鋪錢老板更換新底材,再借由他們黑手渾去政府機構內神通外鬼的。


    但那時缺錢緊得很,所以沒錢換。現在呢,雖不愁吃穿,卻也沒領半毛。


    在遲暮春底下做事是不支薪的,是缺什麽開口吩咐就行,比起缸中魚是多了份自由,卻也多了份拘束。


    因她向來不貪求,隻取所需,更不可能將自己的臉砌厚,多一件最重要的恩情把柄在妖怪手上……一想及此事,安全感又如頂頭三尺之石,僅靠一條棉線懸著,令她喘不過氣。


    而她捏著小金棗枝啞的手,也懸了——比起心中的疙瘩,現在要麵對更大的疙瘩。


    耳邊像被籲出最後一口暖氣,冷了。


    “午膳都還好麽?”沒頭沒尾一聲,是遲暮春。


    咚,小果子落地,她驀地僵住。“……很好。”


    巧奪天工寶藍再映眼簾,覷得她臉紅心跳。他揉揉一頭及肩的瀑布披灑,她一時被攪得迷亂,迴過神急忙低頭收拾,一並收拾紛亂思緒。“承蒙遲先生關心,您慢慢看河豚和大黑,我先離開了。”端起紅漆盤子。


    “自然……李財神,你的金棗我下藥了。”


    原本正咬一口金棗的她“噗”地鋪天蓋地,她她她……她不造口業,猛滾圓眼。為什麽嚇她?


    對方沒迴話,笑了,笑得神色媚舞飛揚。


    她退開幾步,訥訥盯著,覺得有哪不對勁,卻說不上來—一對!是缺了沉靜,懶散中缺乏沉住氣的遲暮春;還有,他從未對她如此親昵的靠近……


    她心底起了戒備。


    “原來我真的蒙對了財神?嗬,難怪比起其他同名同姓的李財神,你太缺心眼,也長得太普通不媚人,看樣子遲暮春是刻意隱藏你。”


    “什麽財不財!這邊姓李的很多,姓李又同名同姓的更有李小鳳、李大包,不同名不同姓的更多。你究竟是誰?”


    “嗬,不玩笑。我直接把你帶迴,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誰了。”


    室內無風自刮,刮得她一頭淩亂,對方手探來,她連連退後,隻聽得不遠處隱約有三聲腳步跟竹葉沙沙。


    她忽感耳畔有小物熱熱掠過,帶著甘翠芬芳。眼前一霎,滿天散白,咻一聲,遲暮春眨眼倒地,臉皮脫落,一聲可惡出口,掩著臉掙紮幾步,地上一張如真似幻的麵皮。


    “國爺一再派人潛入遲某這試探,遲某真愧失禮數,還請您先迴吧。”同樣的音調添了懶洋洋,自後方傳來,來人從四麵八方包周。


    “可惡!別過來!”原本在房內的“遲暮春”換了個人。


    見事跡敗露,假遲暮春抽出一把刀,揮舞幾下,不等他出招,鏗鏘,那把刀落地,白花花如春臨雪,接著若一團火紅燃燒,擴散滿天的白星。


    火紅、火紅,是火……藥效發作,她胸口一悶,驚愕踉蹌,下一刻,胳臂被人暖洋洋托住。


    遲暮春見她眼神迷離,無意間碰觸到的指端冰涼,一時蹙眉喚聲︰“你怎麽了?”


    屬於遲暮春的氣息蔓延,她腦中轟轟然,臉蛋紅潤,本擔心又是另一個假遲暮春,但他眉眼慵懶烘托的沉穩,讓她確切明白這迴是真的了。


    她努力自恍惚中掙醒。


    “沒,我、我沒事。”她用力搖頭甩開暈眩,擺手,迷離眼神底流露出餘悸猶存的驚恐。是藥效問題,一瞬間還以為遲暮春擔憂她了。


    看起來不像沒事。


    他卻沒多說,隻是隨手喚了來人打掃。


    “這年頭真真假假,作假成真。要當哪派的人,分身本尊也無所謂。重要是邊,選對邊。”遲暮春不知是對著掃地的來人還是其他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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