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先生。”她酒氣熏天,斐悅掩鼻,開口說得鼻音嗯嗯。“我差人初步查過了,她久居國外的父母在她高中時因一場車禍雙亡,但她憑著自己的努力念完大學,還考了幾張證照,於去年進入曾氏企業營運部行政組當約聘助理,她擁有的體質是天時地利贈予。”斐悅加強音量,因為後方李衰衰唱美麗大狐歌唱得更大聲。


    遲暮春淡應一聲。


    “噢……”她一個踉蹌,他順勢攙扶住她。


    “遲先生。”斐悅看他提拉她圓圓手臂,原本在心底醞釀的,又說不出口了。


    “你先去休息吧,擇日再追查。”任李衰衰攀在胳膊上,遲暮春眉眼慵懶,卻無不耐。


    不是她麽?若是她還在,年紀也差不多這大小了。她會怎麽做?說著不好不好,笑意滿盈,還是小嘴滿口說著要行善積德……


    “是的,遲先生。”斐悅眼珠子溜溜轉轉,應聲蹬蹬走下樓梯,離去前瞥見李衰衰嘴角牽出幾音,而遲暮春的表情似乎微微一愣。他搖搖頭,走下樓。


    啊……水滴子懸了半天,落在地麵,她一嘴的酒味咂咂。“嘿……大黑……”


    遲暮春一愣,有些錯愕。“你剛剛說什麽?”他以為是飛蛾撲燈光啪搭啪搭誤擾的吵鬧,於是想再確認。


    喀擦!她推門跌坐。“大、嘿嘿……”伴隨一連串咯咯笑聲,晶亮把手圖像擴張扭曲,映出一隻美麗大狐,他訥訥看著那樣的自己,眯起眼,想他一身皮毛銀黑,人族創意貧乏,總愛稱他順口的大黑,這些年來自己總對這兩字多心。


    一屋子酒氣隨她嚷嚷醺染——


    好一隻美麗的大狐狸……好一隻美麗的……


    人說,酒醉了,哪個年紀的都會迴到小孩,他霎時啞然,蹲下。“你唱誰呢?”


    嘴巴開闔,沒了聲音,她感覺身上一陣暖,暖得好似一艘船在汪洋中漂泊,漂泊著找到了避風港。


    她搖入星空藍的夢中,一直至天方明,紮得宿醉刺眼,她埋首床上撫額,還陷於宿醉的頭疼發呆,依稀,昨晚好像想了一整晚的“好一隻美麗的什麽狐狸”……


    她皺起眉,手表嗶嗶兩聲打斷思緒。奮力爬起身,四周摻漫甘草香氣,發覺一件墨洗改唐大袍自身上滑落。


    這宿舍,很像,好得很啦……


    她將原本遺留在宿舍的墨洗改唐袍子交還斐悅,正遲疑輕浮的他哪適合這種暗色係跟甘草香味,剛巧從袍子暗袋抖出了一包甘草小丸,她這才明白袍子香味的來源——


    她咬了咬下唇,咽口水。


    不吃不吃,她從不吃這種小孩零嘴……不吃不吃!


    而當她再次見到遲暮春,已是半個月後、總經理辦公室裝潢完工時。


    她仍坐在行政組小位上輸入資料。


    喀拉喀拉……鍵盤敲擊聲不絕於耳。這陣子食住安穩,營養均衡。搓了搓手臂,原來以前是營養不良的虛胖,現在好多了。


    喀拉喀拉……她停下休息,隱約有一陣甘草清香撲鼻,難道是真想吃零食,日有所思?


    她沒特別在意,喝口水,然後“噗——”噎到!


    藍眼珠對上她的,遲暮春一身儒墨般的顏色,穿著打扮人模人樣,唯一不變的是那份溫雅。


    他怎麽又出現了?


    “遲總經理好。”身旁同事突然站起,點頭小聲道,兩頰紅紅。


    哽。這一口水沒咽下就噎了兩次。剛剛同事叫他什麽?遲總?那,現在在總經理休息室的曾總經理是……


    瞥向總經理室的幽幽暗暗,她身旁的同事向來機靈,消息靈通。


    還沒來得及反應,這輩子同一口水噎到的次數過三。


    “嗨,小桃子、小李子……噯小李子用掉了。噯小衰子,茶,要上等的!”


    怎麽連斐悅也跟在後頭,還頻頻對其他女同事放電?


    咳、咳、咳……她揉著喉。


    “你們認識呀?”一旁同事偷偷探頭詢問。


    她眉頭抽搐,搖頭,搖得像波浪鼓。


    山雨欲來風滿樓。隨著步伐,手上托盤陶瓷碰碰撞撞,她頭皮可以很硬的,可以很硬很硬的……


    總經理辦公室硝煙彌漫,氣氛停滯。


    一聲咆炸傳來︰“遲暮春!你還敢來?你害公司賠光本,董事會現在盯牢了!我不是出錢請你幫忙?你這神棍!不……畜生!”


    相較於曾總的激烈,遲暮春顯得慢條斯理。


    “我是畜生。一開始就告訴你,我是。”他懶洋洋地以手支額。“而你,身為營運部總經理,不靠自己努力振作,竟然相信一隻畜生的話。”


    “你,畜……”氣結,指頭抖著比他。


    “我不是提醒過,公司的風水即是人。人,用該用的人,就是用對風水。”他突然笑開︰“你錯用我了。”


    “你——”


    “而董事會錯用的人,是你。”


    “你說董事會?我幹爹幹媽不會允許他們這麽說!”


    “斐悅。”遲暮春淡喚。


    “在。董事會共同協議書,請過目。”一張紙,十幾個人的簽名。


    “從今天起曾總您的職位正式革除。前些日子私下請曾總退位時,是給您麵子,但您不接受,我們隻好賞臉了。”


    “不可能、不可能……”曾總一把搶過,氣頭上不管紙張白底黑字的密密麻麻。“理由呢?總要給我理由吧!”


    “理由……”遲暮春語氣慵懶。“一位堂堂營運部總經理不能冷靜控製脾氣,仗著董事會關係私挪公款沉迷賠馬,逢迎巴結畜生。在公司財務拮據時,不但不能共體時艱,還迷信,迷信大肆裝潢辦公室的風水之說,這還需要理由麽?”


    李衰衰站在門口進退兩難。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時是遲暮春告訴曾總辦公室哪要修建哪要改變的,怎麽現在全反過來了?


    她瞪圓眼,恍然!這是個坑呀!曾總一開始就被賣了,還替人開心點鈔票——這隻狐狸不知多早前就挖的坑啊!


    “裝潢辦公室是聽了你這隻畜生的話!”眼楮瞪紙張瞪得暴凸。“媽的!你是下任總經理?”紙應聲撕裂成兩半。


    “比起您當初開的價碼,董事會能給的利益更多。”撫上未拆封的新椅,唇角微勾,淡淡出聲︰“送客。”


    “曾總,請。”斐悅說。


    “遲暮春!你、你給我記著!還有你,走狗!”見她擋門,一揮手。


    嗚,要被打了,她閉上眼,一秒鍾,兩秒鍾,三秒鍾……


    沒有。該打下來的,沒有?


    李衰衰左眼睜開,再緩緩睜開右眼,手上托盤瓷茶壺鏗鏘抖著,眼前曾總像尊雕像“叮咚”定格。


    斐悅眨眨眼,在曾總麵前揮揮手,一揚聲︰“遲先生,您點他叮咚穴?那會很尷尬的。”


    遲暮春眼神不暖不寒,不知何時拿出一尊極小木雕放置桌麵。


    “喔……真像家了,那我請搬家公司來。噯,扛吧、扛吧!銅鑼灣!”斐悅像清楚遲暮春的暗示,手一揮,後頭趕至的保全隨他將曾總架走。


    李衰衰餘悸猶存,一顆心噗通噗通跳呀跳……那天得知曾總和公司的秘密,曾總後來仍持續拿錢賄賂她——


    基於良心,她沒拿。


    但,雖然曾總私挪公款不應該,可是商場鬥爭太血淋淋,人性的現實,在內心激起巨大波浪——紅色巨焰般的波浪︰利字旁邊一把刀,很狠無情。恐怕在妖怪眼中,那把刀更是鋒利。它們沒有道德,吃人剝骨或許稀鬆平常。


    錢、錢、錢,這世上難道要的隻是錢?


    利、利、利,這世上爭的難道全為利益?


    遲暮春作掉曾總也是為了利益?她感覺唇抿得越來越緊繃……


    “你覺得我很狠?”一聲清寒如玉石相擊,將她拉迴現實。


    “不。”她深唿吸,念了幾次經文定心,才發現桌上有一尊木頭小神像,約略兩指寬高。


    “你表情上寫著。”兩人距離不近不遠,一股如暮春般溫暖的甘草淡香徐徐彌漫兩人之間,他拿起桌麵上那尊小神像把玩。


    “遲先生。”她斂了斂神色,改口︰“遲總經理是妖,太有風情雅致,怎樣都無所謂。但曾總有小孩,三個都還在上學,半年前他們失去母親,曾總也是那時才迷上賭博的。”辦公室裏流言多,她再鈍,也聽到了一些。是呀,賭博、賭博,害人匪淺。賭博害人靡爛,害人喪失理智,害人家破人亡。


    她慢慢昂起臉,現在才真正看清遲暮春的樣貌——冷冷的藍眸略長,挺直的鼻梁下是兩片薄唇,如泉墨發散縛身後,一絲一絲夾雜銀藍,不是褪色的白發,而是如琉璃澈澈,搭上銀狐特有貴族似的沉靜。


    “……所以?”


    還問所以?


    “他現在負債累累,又要坐牢了,三個小孩怎麽辦?”一個氣悶,她將手中托盤放得用力些,陶瓷鏗鏘聲激烈,桌麵茶香四溢。


    遲暮春手搭在新購的圓弧辦公椅背上,瞥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得很好看。


    李衰衰不明就裏,隻覺得胸前濕濕涼涼,看了眼自己的素灰上衣,原來剛才動作太大,茶水濺至上頭,連忙抽了幾張麵紙擦抹,上頭胡亂起了毛球——這是她拿來搭襯上班穿的套裝!


    妖怪都不安好心眼!


    他垂下眼,將一口冷茶飲下。“公司下頭的人,也有小孩要養,發不出薪水,怎辦?”


    李衰衰愣了愣,定下手邊動作,一時迴答不出,剛剛情緒上頭,沒顧慮到那麽多。


    “而你,”他又開口︰“你現在也負債累累了,該怎麽辦?”


    “我……”她在外頭確實欠了一些債,上個房東的,還有在圓環那間當鋪……就算每個月債主沒嚴厲追討,她也不會故意賴帳逃跑。


    這時又想起上次受遲暮春之惠還沒當麵道謝,一個明白,她咬唇,嚴肅說︰“遲先生,謝謝您上次托斐悅照顧我,欠遲先生您的錢,我一定會努力賺迴還完。”說完一鞠躬,轉身欲出。


    “慢。”思索著。


    “茶已經涼了。”剛剛早知道茶水溫度,溫溫涼涼,她得避免他又用“茶燙”的奇怪理由留下她。


    “晚點我差人陪你去買衣服,不算你債。”


    她沒聽錯吧?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她忽然想起另隻狐狸斐悅曾跟她提過,遲先生很久以前不姓遲的,直到他十幾年前去探尋某人,雪白的名片才印上那三字。


    他笑出,音調有了暖意。“你讓我想起恩人,命格和你一樣招財的恩人。”


    “遲先生若是出於有所圖謀而幫助我,我是無能為力,因為我的命格跟他不同,我的隻會招禍。承蒙您恩人的好處,請代我謝謝他。至於欠您的錢,我一定會努力連本帶利還完的。”她再次重申。


    他定了定,眸子幽幽如一潭水,藍得不見底。須臾,他才開口︰“她死了。”


    她一愣。


    “我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麵。”他一頓。“這些年來,我的心雖是黑的,但還有她在心中提醒一點良善。”


    李衰衰沒料到答案會這般突如其來,轉而一想,或許是因為她的職位太過渺小,渺小到對他絲毫沒有害處,他才會如此坦然,但她仍是訝異得答不出話。


    “是福是禍,未必是能力造成,而是人,掌握對的機緣的人。至於欠錢……李小姐覺得一顆饅頭值多少?”


    她皺起眉,怎麽突然問起這些?“便利商店賣的貴,十塊錢。”


    她可以用來買很多吐司邊。


    “那麽,賞了一個快餓死的人來說值多少錢?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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