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廿八年,駕崩,新帝乾昭定於今日登基。


    夜焱與陸皓雪俱十一歲,公羊書齋。先生出行未歸。


    黃曆:宜——赴任、登基、入宅、交易、納財、裁衣、合帳、冠笄、立誓;


    忌——訂盟、祭祀、立碑、出行。


    “身無……身無彩鳳雙,雙飛翼;呃,下句,下句是……”留著鼻涕的小男娃正努力地背著文豪們的詩詞。


    “心有靈犀一點通哦!”紮著角髻的小女娃輕輕鬆鬆就接應上。


    “你,你可真是一個活、活太監。”口吃男孩擦了擦青鼻,佩服道。


    “阿三!說什麽瞎話呢!你不懂就別亂說,太傅是太傅,考監是考監,都有大學問,太監是閹官,要鬧朝廷的!”女娃氣衝衝地衝上去掐著男孩臉墩上的肉,疼得口吃男孩哇哇大叫。


    “不……不要因為三……三把火、火、火就三了……”


    “誰叫你連‘啊’都要說三次!”


    “哈哈哈哈,小孩子們真好啊……”坐在一邊曬太陽的老黎叔咧著嘴笑著。


    夜焱不大高興了,以為黎叔都在笑他,於是下了諾言。


    “我,我以……以後一定要說說說……能說好多好多的嗚啊……話,不,不會讓你看,看不起我這個結巴。”男孩對著女娃立誓。


    “呆子,我又沒看不起你啊,不過……”女娃眨了眨眼,應聲答道,“好啊,我等你!”


    三個時辰後,欲黃昏,天色發出奇異的紫光,鎮子裏的人都聚在一起圍觀這天降異象。


    “聽講聖上今日登基啊,難道這就是龍顏瑞色?”鎮長發問道。


    可惜最有學問的公羊先生不在已經有一年多了,沒人能迴答得了。


    “鎮長,去年聽聞那嘉峪關又發生了戰事,突厥寇們又來搶掠不安生了,現在這當如何呀?”一鎮民問道。


    “唉,這怎能得知的了啊。朝廷上下都為那先帝因突厥猛攻而駕崩之事忙得焦頭爛額,誰有暇顧及幫扶固關呢?”鎮長哀歎。


    夜焱跟著陸皓雪在人群裏拱來拱去,想看看明日將新立的界碑如何。


    “大叔讓一讓……”


    “小孩子們別亂竄。”


    ……


    “哇!”


    此時天色已暗,天邊又現如血殘陽,冬日太陽下山早,這等景觀自是難見,不抓緊時間,可能一眨眼功夫就沒了。於是眾人向前擠去。


    “唿……”兩人終於來到新碑旁邊。


    “鳳翔鎮……公羊羽作。哈原來是先生的手筆啊,怪不得字這麽得力。”


    “我早看出來了,誰像你,筆拿都拿不好!”陸皓雪叉著腰。


    夜焱躍躍欲試,“我看能不能抬起它,我想看看反麵。”


    話音剛落,他就把手插進軟土裏開始用力抬起——


    “一、二、三……嘿!”


    石碑在夜焱的用力抬升下震動不已,漸漸地,石碑一側開始離開地麵。


    但是這塊石碑是立新界之界石,異常堅硬與沉重,小夜焱的力氣顯然不夠……


    人道是,天有不測風雲。正當夜焱準備鬆手放棄時,一陣黑風自朔北拂來,卷起一堆沙石……


    “啊!”夜焱被沙石擊中頭部,眼冒金星,身子向前一傾之際居然帶動了石碑。


    硿!石碑立起——


    噠噠噠噠……“唷唷!唷唷!……”朔方突然傳來奇特的馬蹄聲以及唿號聲。


    “突厥鬼騎來啦!!!”


    小雪月望向天邊翻滾的黑雲,瞠目結舌,久不能言。


    “雪月姐……”仿佛含著石頭說話一樣,不!這是夜焱忍著痛的聲音,無比虛弱。


    “夜焱!”陸皓雪趕忙跑去扶起跌倒在地滿臉是血的夜焱,“怎麽了?!這是怎麽迴事!你怎麽傷著了?傷哪了!”


    一連串的連珠問逼地夜焱無話可說。他指了指頭,示意陸皓雪是頭通了……


    “大家快跑!!!有多遠跑多遠!!!”鎮長登上祭台,急聲高唿。


    霎時,場麵一片混亂。鎮心處,原本摩肩接踵的情形已經惡化成為踏體而行,被踩在瘋逃人群腳下的,皆是婦孺老弱。鎮兩側民居裏傳來嬰兒啼哭,婦女們驚慌失措,男人們催促招手,似是要扔掉孩子……也有的人知道跑不過汗血馬,拾起釘耙鐵鏟之類的農具準備做殊死搏鬥。


    一切的一切,都指明——鎮子,要完了。


    馬蹄鳴聲更近,大地已經明而確之地震顫了。人潮開始湧向鎮口,陸皓雪麵對如同獸群一樣的鎮民們,腦中隻剩下一個念頭——【躲開,一定要保護好夜焱,然後……】


    咚咚咚咚……“呀呀!”“救命!”


    ……


    混亂,從屠刀抬起的那一刻開始;絕望,從第一顆人頭帶著湧泉般的血流衝上天空的那一刹那爆發;死亡,從這一刻,注定。


    陸皓雪拉著還有意識、但已經迷迷糊糊的夜焱奔跑著,從巷道、小路拐彎抹角,四處躲藏。才九歲,她就深知,逃迴姑姑家是沒用的,這一刻,隻有一個地方可能會……酒窖,位於黎叔家後院第二條街的地下,在黎叔家的牆縫處開了個通風口,用柵欄圍住,冬日用來散氣。


    這個地方絕對隱秘,除了夜焱那不知所蹤的“舅舅”外,隻有黎叔和鎮長知道。酒窖裏藏有古帝王墓裏發現的千年汾酒,據說已經成為漿糊狀。


    街上到處都是絕望的嘶吼聲和哭喊聲,“鬥士們”早已經被割下頭顱或者斬成肉醬……陸皓雪不敢側目以視,低著頭、聽著動靜躡手躡腳地鑽到地洞裏,把已經支撐不住的夜焱拉了進去……


    “夜焱,夜焱!”雪月唿喊著。


    “嗚……”夜焱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詞語。


    雪月撕下身上的棉布,學著姑姑給病人包紮的樣子,也給夜焱紮了幾捆,而夜焱,也在陸皓雪的懷裏昏了過去。


    陸皓雪小心地將夜焱藏在酒堆裏,用紅綢布搭了枕頭被子,“安置”好後,聰慧的她知道,現在夜焱需要好好休息,自己必須得上去拉姑姑下來,讓會醫的姑姑給夜焱治療才有救……然而外麵久久未能平靜,直到——


    “兀那突厥狗腿子!欺人太甚!”黎叔的聲音,黎叔仿佛就站在家門前。


    陸皓雪這才想起現在不能輕易“出洞”,否則,兩人都會被發現,突厥人就在這附近!


    她蹬著酒台,爬上那唯一的“天窗”向外看去。


    鎮中央,街道留下斑駁的血跡還有幾具路人的屍體;街心處,則是“堆”成一起的鎮民們,在他們的周圍,還有一群四十人上下的突厥騎兵正圍著祭台唱著神秘的歌調。


    音律不齊,音調下滑,聽起來就知道不是好曲子。突然,突厥人傳來一陣嘰裏呱啦的說話聲,四十多個騎兵突然轉向陸皓雪這裏。


    準確的說,是黎叔的方向。騎兵裏走出來一位一襲黑衣的中原人。觀其身形,當是南方人。


    “公羊先生可在?”他沙啞的聲音傳來。


    “走狗!納命來!”黎叔不跟他廢話,直接抄起笤帚就掃去。


    一陣狂風吹過……小小年紀的陸皓雪根本不能理解,手拿笤帚的黎叔是如何能打得過手持奇異彎刀的黑衣人。她更不會明白,接下來所發生的事——


    黎叔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的掃把仿佛天生攜帶罡風,僅僅一揮的功夫,突厥騎兵就從馬上狠狠地摔了下來。


    然而黑衣人紋絲不動,他的彎刀更快,仿佛迅雷一般,隻見一道刀型弧線從彎刀柄伸出,刀尖狠狠插在黎叔的心口……這道弧線一直是陸皓雪的夢魘——如同蠍子的尾刺一般,狠狠地紮在黎叔的心髒,紮在陸皓雪的靈魂深處。


    真實的打鬥自是驚險無比,但陸皓雪事後迴憶過來的,隻有這一剪影。


    除此以外,陸皓雪還看到了改變她一生命運的事情,永遠忘不了的那一幕。


    “唔……”小夜焱睜開了眼,入眼處皆是一片黑暗;他掙開了搭在身上的紅綢布,四處摸索,“雪月姐,雪月姐?”


    “夜焱……別怕,夜焱,我在這裏……”


    【是雪月姐的聲音,她在……碰到了……抓住了,她的手……】


    “我們這在哪兒?”夜焱拉到了一隻熱乎乎的手後,頓時安心許多,開口問道。


    “酒窖……”陸皓雪迴應,她吐出的熱氣吹在夜焱的臉上,夜焱終於放下心來,“夜焱?你好了嗎?”


    “嗯,現在頭好癢,之前做了個夢,好像被奇怪的黑霧包住,然後就有感覺了……”夜焱雙眼漸漸能適應這裏的黑暗,找到天窗,發現被厚重的東西堵住了,他用力一推……


    “嘸……”


    刺眼的陽光直射下來。


    【這是!?】夜焱目瞪口呆。


    “夜焱……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麽嗎。”


    “發發……發生了什麽?我為什麽……在這裏?”夜焱迴頭看去,“啊!”


    陸皓雪的雙眼完全失去了神采,仿佛受到很大的驚嚇與打擊一般,“是這樣啊……”她苦澀地笑了笑,微微闔上了眼睛。


    “告……告告訴我發生了什麽,雪月姐。”夜焱感覺到,眼前的雪月姐變得他不認識了,就像大人一樣,多了很多他不明白的心思。


    “沒什麽,隻是……大家都去了很久遠的地方……都不在鎮上了……”陸皓雪好似夢囈。


    “大家……都都都拋棄我們了?不!不……不,我聽公羊先生說,一般,這……這這麽說,都是大家……嗚……”夜焱突然哭了起來。


    陸皓雪睜眼望向了正在哭啼的夜焱,她伸出了小手,為小夜焱擦了擦眼淚,沾了不少黑灰的小手在夜焱的臉上留下了幾道“貓須”。


    陸皓雪起身打開酒窖的木門,窖內頓時明亮了起來。


    她看著眼前的一片荒蕪,迴想著這裏曾經的繁榮、曾經的歡樂,那公羊先生的吹胡子瞪眼,黎叔前搖後晃的躺椅,姑姑搗碎藥材的藥盅……一塊塊記憶的碎片被她漸漸埋藏在內心深處。


    漸漸地,她的眼中開始出現血絲,出現了一種名叫仇恨的東西在她幼小的心中紮了根、發了芽……腳下的那塊碎布片,是黎叔的……他在最後關頭,化作血水,抵擋烈火;保護著自己的庭院,保護著千年老酒,保護著他們。


    “老朽以血衛河山,敢教蒼天不開眼!”黎叔最後的誓詩久久地迴響在陸皓雪的腦中。


    當時,突厥人做完事後,黑衣人帶頭放火,將整個鳳翔鎮燒為灰燼;大火卻在燒到黎叔劃的血圈周圍停下了肆虐的腳步,而最神奇的是,當突厥人走掉後,大火被奇怪的黑色霧氣給卷走……一切都顯露出荒涼的模樣。


    天地間,仿佛僅剩下這所獨屋。


    “大家被火燒死了,現在就剩我們倆了,黎叔為了救我們才……”雪月並沒有說出實情,隻是說這是一場人禍。


    倆個年紀尚小的娃兒隻能簡單的為黎叔搭了個衣冠塚,對著這片土地和曾經在土地上生活的生靈們叩首。


    無家可歸,月亮啊……明天,落在誰家?


    “可憐的娃兒啊……真是作孽啊……那個叛徒必須得死!!”中氣十足卻怒氣衝天,這迎麵走來鶴發童顏的老者,便是天蠍教教主辜成名。


    “都是那兔崽子!害了你們哪……,你們受苦啦……”辜成名輕輕摟住兩個娃兒,仿佛爺爺嗬護著孫子孫女一樣慈悲。


    “你們下去找找看有沒有他的痕跡!”辜成名向身後數十個輕紗圍麵的女弟子下令道。


    “是!教主!”數十人突然失去蹤影,仿佛本就不存在一般。


    天蠍幻步,武林中至高境界的步法。天蠍魔教,至今仍是武林四大門派之首。


    陸皓雪看到她們如此之高的“法術”,心中產生一種不可抑止的衝動——“仙人爺爺,請收我為徒,我願意為您打水、做飯、挑……”


    “好啦……孩子,先跟爺爺迴家,到了新家,再說……”辜成名慈祥又憐憫地看著就要跪下的女娃兒,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他手指輕輕一抬,陸皓雪就止住了跪勢。


    “教主!”一女子閃現到辜成名的身旁,耳語幾句後,辜成名仿佛鬆了一口氣,接著對著衣冠塚鞠了個深躬,便護著兩個無家可歸的娃娃迴教。


    身後的女弟子群中,不知何時,突然出現一口大木棺,隱隱還有點酒香味溢出……


    自始至終,夜焱都在看著,看著……隻字未言。【我看到了……當我昏睡的那一刻,我仿佛被一片紫紅色的海洋包圍著,眼睛火辣辣地刺痛,慢慢地,當我適應之後,我看到了那個拿著刀的人,以及——他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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