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中,溶爵靈堂前,竟隻有一群家中仆婦小斯跪著,莫老迴府便迴了自己的院子,再不願出來。


    這老者年紀大,又有了府門前聲嘶力竭的一番痛哭,加之他在外人看來,也不過是個將軍府的仆人,頂多是資曆老些,受人尊重些罷了,便也無人在意。


    因著溶爵是少年夭折,溶大派人請了城外玄清觀的真元道長上門堪算。


    那真元道長在啟臨可算得上德高望重,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可看其樣貌,卻覺隻過花甲之期,信奉教徒都言道長修煉得法,不日將羽化登仙。


    那真元道長拿了溶爵生辰八字,又去看了溶家祖陵,之後便言,溶爵萬入不得祖陵。


    溶家眾先祖皆是戰死沙場死得壯烈,溶爵卻是自戧。


    雖說也是為了大義,為了百姓,可他臨死之時,胸中一口怨氣未出,若他入了祖陵,定會先祖魂魄不安,若曆代大將軍皆魂魄不安,則西寧必然動蕩。


    聽罷他之言,溶大憤怒莫名,他年紀比那道長還是小些,又是個練家子,手上功夫本就不弱。


    當他衝將上去之時,那清元道長竟無處可躲,結結實實挨了他一記重拳,腳步踉蹌,幸而被他身後徒孫扶住才未倒地。


    那清元道長挨了奏,卻未生氣,隻歎了口氣,道:“貧道所言,皆是堪算而來,並無半句虛言,你家公子隻能火葬,絕不可入土,否則西寧危矣!”


    溶大又要上前揍人,卻聽小斯來報:“將軍醒了!”


    眾人再顧不得這道士,匆匆來到月蒼閣,卻見溶則果然已醒,隻是他麵若死灰,已無半點人氣。


    卻聽他開口,聲音嘶啞,道:“清源道長來了嗎?堪算結果怎麽樣?爵兒,哪日可出殯?”


    容大聞言,心頭火氣翻湧,看著床榻上的將軍,卻又奮力將火氣壓下,道:“那清元道長徒有虛名、信口胡說,不若,老奴改日再請其他道長過來勘算吧?”


    容則聞言,皺了眉頭,道:“請道長進來吧!我親自問他一問。”


    容大無奈,隻得遣小廝,出去喚清元道長,卻不料,那道長本就跟在他們身後來了這月蒼閣。


    隻片刻功夫,清元道長一甩拂塵,進得門來。


    他遠遠看著床榻之上麵色青灰的溶則,宣了句道號:“無量天尊!”


    溶則亦是在榻上拱了拱手,清元道長上前幾步,道:“溶家大義,貧道佩服,隻是貧道據實相告,還請將軍勿怪。”


    說著,他一手拿浮塵,一手立於胸前,弓腰又行一禮。


    溶則見狀,歎了口氣,聲音又虛弱了幾分,道:“道長但說無妨。”


    那清元道長聞言,又一甩浮塵,道:“溶公子將死之時,胸中一口怨氣未出,若入溶家祖陵,必定惹得溶家先祖不安,溶家曆代大將軍都在祖陵安寢,若他們魂魄不安,西寧必定生亂。”


    溶則聞言,幹涸的眼淚又汩汩而出,他喃喃道:“爵兒定是怨我,如此,待我死後,也一並火化,再把咱們父子骨灰一同撒入裕盆江吧,我帶他去尋他母親。


    “不管多大的怨氣,見了他母親,都會消弭的。”


    溶大在旁,泣不成聲,溶則看他模樣,又歎了口氣,道:“你莫傷心,如此甚好。”


    時置中午,溶則讓溶大準備了午飯,由他招唿清元道長一行人用飯。


    待眾人用過飯,便告辭而出,在清元道長行至溶府大門前,停下迴頭一撇,嘴角揚起神秘微笑,再看一眼,看的方向正是溶府東北角一小院方向。


    他嘴角的笑容擴大,哈哈笑著出了溶府,整個溶府彌漫在哀戚之中,他這笑便顯得極為突兀,溶家眾人怒目而視,卻未上前理論。


    待清元道長到了溶府門外,外頭自發祭拜的百姓,卻是個個脾氣火爆,聽他笑聲,一個個出言譴責。


    “你是哪裏來的老道,如此不知禮數,將軍府有新喪,你從府內出來,卻是大笑不止,忒無理了!”


    一人發聲,眾人附和,卻有認識清元道長者,一臉訝異。


    “那是清元道長,玄清觀的清元道長。


    道長怎的大笑而出?呀!定是溶公子大義感動上蒼,神魂得三清祖師爺庇佑,羽化為仙了!”


    此言一出,有不屑一顧者,也有深以為然者。信者跪地叩拜三清祖師,不信者也再未為難清元道長一行。


    清元道長把眾人言語皆聽在耳中,卻未理會,也未再出聲朗笑,自顧自上了馬,和他徒孫一道打馬離去。


    片刻之後,啟臨城中盛傳,溶公子已羽化成仙,留在凡間肉身不可入土,將於明日申時於西郊火化。


    是日夜裏溶爵臥在床榻上,雙目緊閉,嘴裏喃喃著:“桑兒,月兒,桑兒,月兒…”


    他神思已模糊。


    溶大大急,著人又去宮裏請了太醫,皇帝聽聞太監來報,溶則已是生命垂危,著宮中所有當值太醫同去,並下令務必盡力醫治。


    太醫們領了聖命,匆匆出了皇宮,宮門口已有數輛馬車等候,他們上了車,馬車飛馳到了溶府門口。


    夜裏,溶府門外卻是燈火通明,數百青壯男子守在溶爵靈台之前。


    見馬車疾馳而來,眾人避讓,卻見一行六個太醫提著藥箱,自馬車下來。


    眾人心中大駭,太醫小跑著入了溶府,片刻消失不見。


    眾人麵麵相覷,其中一人開口道:“莫不是大將軍不好了?”


    其他人聞言,皆是歎息,卻有一人聞言似是氣極,道:“你莫要胡說!將軍何等人物?定會挺過去的。”


    眾人便紛紛跪地祈禱。


    月蒼閣內,溶則氣若遊絲,他嘴唇還在嚅動,卻是再發不出聲音。


    他胸口中箭處,已愈合的傷口此時竟溢出血來,太醫診過脈,卻開不出方子,隻言將軍氣血已盡,迴天乏力。


    溶大如今守在溶則榻前,卻再無眼淚落下,倒是木源不知如何得了消息,竟自己來了將軍府,門房見是木源,知道月蒼閣內情況危急,未敢攔人。


    木源進府,竟無人顧得上為其引路。幸而他來溶府多次,小跑著自己便去了月蒼閣。


    入了月蒼閣,行至主殿,路旁所遇小斯仆役皆是紅著眼眶一臉悲色,卻無一人理他。


    他便自顧自進了溶則所在臥房,進了房間,便見裏間站滿了人,他擠了進去,待會頭才發現這門口幾人,竟皆是宮中太醫。


    未及多想,他來到溶則榻前,溶大此時才注意到他,拱手一禮,道:“木神醫怎的來了?”


    木源愣愣看著床榻之上還吊著口氣、消瘦得不成人樣的溶則,不禁也是眼眶微紅。


    正欲開口,卻驀的看見溶則胸口裏衣處透出來的血色,他臉色大變,上前查看,解開溶則裏衣,卻見去年中箭的傷口竟已裂開。


    他手抖了抖,神色晦暗,一言不發,為溶則合上裏衣。


    卻在他收迴手時,瞥見溶則胸口佩戴的一碧綠珠子,他眼睛一亮,可當他抬起眼眸,眾人所見,卻隻是滿臉無奈之色。


    他長歎口氣,道:“將軍已是油盡燈枯,快些給將軍準備後事吧!”


    屋內眾人聞言,無一人出聲,眾人臉色,也無半點波動,看著眾人,他便知曉,定是他來之前,眾太醫也是一般結論。


    他紅著眼眶悲戚道:“鄙人自小最是崇拜大將軍,不知可否留我在此?若有能幫上忙的,也能幫把手。”


    溶大聞言,心中有些訝異,卻隻是微微點頭,道:“如此,謝過木神醫了。”


    木源拱手迴了禮,便到一旁安靜立著。


    過了約莫一刻鍾,溶則突然唿吸困難,太醫欲上前醫治,木源卻是出聲,道:“將軍戎馬一生,定是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如今既然已是迴天乏力,不如便讓將軍去吧,


    如此拖著,對將軍而言,想來亦是非其所願。”


    太醫聞言踟躕,卻是溶大上前拱手道:“木神醫所言,正是我家將軍所願,多謝各位了!”


    說著,他在溶則身旁蹲下,在溶則耳邊低聲耳語幾句。他話說完,溶則一口氣落下,麵色亦是緩和下來。


    溶大抬頭,眼淚滂沱而下,長唿一聲:“將軍,歿了!”


    將軍府轉瞬便是哭聲一片,這哭聲傳至府門外,門外眾人先是一愣,而後明白過來,皆在府門前跪下叩頭,放聲痛哭。


    隨著這哭聲傳開,將軍府門前街巷紛紛點燈。


    這街巷上住的其他朝廷大臣最先得了消息,匆匆趕來。


    而月蒼閣內,眾太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一年紀最長的太醫猶豫著上前,來到溶則榻前。


    他看了一旁哭得快昏死過去的溶大一眼。歎息一聲,上前拿了溶則手腕。


    溶大見他舉動,頓時大怒,道:“大膽!將軍遺體,豈是你等可以褻瀆的?”


    說著,他用盡全身力氣,一記重拳朝著那太醫臉上招唿而去。


    眾人上前阻攔,卻是慢了一步,那太醫眼窩中拳,被打得一個踉蹌,跌坐在地。


    他捂著眼睛求饒,道:“你且息怒,咱們也是按命行事!”


    他此言一出,溶大更是怒不可遏,道:“按命行事?好一個按命行事,你倒說說,你接的是誰的命令?竟然妄動將軍遺體!”


    那太醫才覺自己情急之下說錯了話,忙道:“下官是怕將軍隻是一時背過氣去…”


    溶大卻是不依不饒,道:“背過氣去?老奴雖隻是溶家一奴仆,可老朽也曾是跟著將軍上戰場殺過敵的,將軍如何,老朽竟會胡說嗎?”


    那太醫無言以對,剛才探得溶則卻是已然身死,他的差事也算辦完了,見溶大如此氣憤,隻得低頭認錯。


    認過錯,溶大冷哼一聲,再不與他糾纏,眾太醫便趁機出了溶府迴宮複命去了。


    在府門口,遇到了最先趕到溶家的戶部尚書李煜。


    李煜見眾太醫灰頭土臉出來,也未多言,由一小斯帶著,匆匆往月蒼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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