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援朝的班主任,不!她叫張海玲,一個紮著羊角辮的二十來歲的姑娘,去年才從師範學校分配來的畢業生。擔任班主任不久,幹勁十足,滿心想把學校學到的知識,全部用到學生們中去。開始批三家村的時候,她還帶著孩子們每周借閱圖書。華援朝愛讀書的習慣,就是從那時養成的。


    六一節,張海玲沒迴市區自己家的她,幹脆帶著自己的學生到大洞山野遊。


    人的耐性最差的時候,應該就是童年吧。在學生們的鼓噪下,天剛蒙蒙亮,張海玲老師就帶著全班五十個孩子奔向大洞山地區。


    為盡快到達目的地,也是為了省力氣,去的時候,他們是從新工區東邊的架子山北的坡地走過去的。


    過了架子山,眼界豁然開闊。


    清晨的山腳,淡淡的薄霧尚未散去,遠遠看去若有若無,像是仙女舞動的輕紗。柔柔的陽光灑在草叢,灌木,高樹間,鬱鬱蔥蔥的葉子便有了深深淺淺的綠。荒坡上茵茵芳草如氈似毯。一叢叢、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枝葉上的露珠在晨光的映照下。閃動著五彩的光,靜謐的山林便充滿勃勃的生機。


    連續繞過幾個山腿,向南一拐便是出名的大洞所在了。


    大洞山在西,南邊連著的是一條歡快躍動,長龍似的南北走向的山脈。


    孩子們先是遊玩了半山坡的大洞。


    大洞魏巍壯觀,好似高大的廳堂,四壁被香火熏得活像燒柴禾的做飯夥房。細細觀察,神像高大的座位後邊的石壁上,隱約可見巨大的神像影子。


    這可是有幾百年曆史的神廟,解放前香火很是興旺的呦。


    南邊的山脈精巧的伸出一隻暴爪,與大洞山遙遙相對,形成一道險峻的山澗溝。山澗溝底滿是大大小小的碎石。這些碎石,有的嬌小玲瓏,宛如破土而出的春筍;有的精巧雅致,好似含苞待放的睡蓮;有的氣勢磅礴,仿佛飛流直下的瀑布。


    山嶺長龍伸出的爪子很有高度,它的頭頂常有雲霧繚繞。形成的懸崖很是驚人,絕巘壁立,刀切過得一樣,沒有人能夠攀登。


    仰頭看去,寸草不生的山崖半腰,突兀的長著棵綠綠的樹,樹不遠的地方有個黑色的小黑洞。仰望著,小學生們不由的驚叫起來!


    姓葉的女班長,年齡稍大,性格沉穩,老家就在大洞山的附近。


    她告訴同學們:這山茶樹,旁邊的小洞裏有毒蛇怪蟲看守,常人沒法采摘。有一年有個勇敢的年輕人,從山頂墜繩下去,打跑毒蛇怪蟲後采摘了一簍子山茶葉。這山茶葉,包治百病,對跌打損傷尤其有效。從那以後,沒人能再采摘過。因為除了勇敢,還得有本領,才能采摘的到。


    女班長電話剛落音,男孩子們嗷的一聲,蜂群樣的向山頂爬去。女生們也不甘示弱,你拉我拽的也都爬向山頂。


    山頂上,霧在腳下溜,雲在頭上走,大風撕扯著頭發,讓人站立不穩。


    一幹人在山頂梭巡了好久,山頂平蕩蕩的。別說樹,連塊大石頭也見不著,要想采山茶,繩子往哪裏栓?


    班長剛才說的是騙人的,孩子們嘰嘰喳喳議論。


    女班長笑了:睡不著覺,嫌床歪!你們沒找到辦法唄。


    孩子們的興趣換的快,轉眼開始沿著山脈向西跑去。


    有位男生久久佇立在懸崖邊,緊皺著小眉頭思索著破解之法。他,就是剛滿滿十一歲的華援朝!當時,女生們很詫異,這個傻子,在那裏憨想些什麽?


    全班遊完大洞山,返迴的時候,為走近路,順著山澗溝往簸箕峪方向走。


    山澗溝兩邊的山旁上光禿禿的,盡是大大小小的石頭疙瘩。不要說像樣的樹一棵沒有,連石縫中長的雜草,都數得出來有幾根。從那裏走很安全,但走的是弧線。


    順山澗溝底走,是直線。可腳底下的碎石重重疊疊,踩在上麵如同踩著冬天的碎冰,滑不溜湫,往往一腳下去,帶動幾十乃至上百塊碎石流動。


    男孩子愛充能,在碎石上前躍後躥,靈巧的像是小山羊。女孩子們看的眼饞,紛紛從山旁走下來,加入了躥越的人群。其中一位穿著白上衣,紮著紅蝴蝶結的女孩特別出色。如果別的同學是靈活的山羊,她則是善於跳躍的羚羊。孩子們哈哈大笑,碎石在腳下嘩啦啦,好不刺激。


    沒想到碎石塊的滑動,帶來了大石頭的滾動,轟隆隆的好不嚇人。紅蝴蝶結在躲避大石頭的時候,再不能把握碎石滑動的節奏,站立不穩,向前跌倒,滑落二十多米。


    樂極生悲,這是華援朝第一次知道這個成語的滋味。


    這裏的山屬於魯南丘陵。山雖然不高,但是連連綿綿的。人們所說的東山,實際是由幾十個山頭組成,山頭最高的是大洞山。簸箕峪就坐落在大洞山西邊的一片山間平地上。說是平地,也是溝壑縱橫,亂石崗子迭起。峪底長滿了齊腰深的白茅草、紅茅草,成蓬連片的生著青檀、柘條和長著刺的酸棗樹。


    在東山眾多的峪底和山套中,簸箕峪的野趣最濃。踏著茫茫草叢,頂著炎炎烈日,在簸箕峪行走,看雲遮霧繞的大洞山,它的輪廓非常清晰。


    為了看風景,也是想省幾步路,他們迴來的就選的是橫穿簸箕峪。


    幾個男生輪流背著受傷的女孩,才勉強迴到家。


    背人的男孩子裏,就有華援朝。而且,他個子大有力氣,背的時間最長。


    送到家裏,看著躺在床上的女孩,華援朝安慰她說:安心養傷,咱們今天看見的山茶樹,那雲霧中的在懸崖半腰的山茶,我哪天采來給你。


    這女孩就是夢佳萍。當時她叫夢嘉蘋。


    後來,在兩人一起上下班的路上,華援朝問過夢佳萍,你的名字怎麽和以前不一樣。


    夢佳萍笑著說,時代不一樣,名字當然會改變。當時,我的名字大家不好認,不知喊我什麽。隻好加屏,加屏的叫。後來連老師都吃不準,有違師道尊嚴啊。快畢業時候,老師寫了現在的名字,沿用至今。 我認了,挺好的,字義離我父親起的名字相差不遠。我就是一葉小小的浮萍嘛!


    嗐,真不知道,她的一生真的是一葉小小的浮萍,華援朝又何嚐不是呢。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便是百年。不知不覺已到新世紀的二十年代。中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夢佳萍的人生更是大富大貴。


    薑百龍和夢佳萍在深圳開辦的公司,淨資產已經過億,而且保持著強勁的發展勢頭。出則外國名車,居則獨棟別墅,動則前唿後擁,坐則不怒而威。在資本急劇集中的時候,他們夫婦抓住了機遇。


    弱肉強食,適應者生存的叢林法則,太血腥。人類社會道德層麵諱言,實則一直在左右人的進化。沉舟側畔千帆過,病勢樹前頭萬木春。市場時時事事處處無不充滿競爭,前進慢就是在退,停止更是在急退,不進則退!


    ……人生如此,夫複何言?


    沒有人可以否認物質對於人的基礎性和必要性,但精神也不應該被棄如敝履。


    談錢很正常,但是物極必反,太赤裸裸,太無上限,將其他都排斥在外就存在問題了。


    不應該讓人們完全忘記精神和理想


    然月盈則虧,日滿則仄。


    就在夫妻倆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薑百龍酒後歸來,一不小心上台階摔倒。


    沒骨折,外皮傷也見不到。本以為,不過是馬失前蹄,一生中薑百龍跌倒的事還少嗎?這次,誰也沒放在心上。


    他的命硬著呢,夢佳萍想。


    當晚薑百龍隻是昏睡,第二天僅僅小啜幾口稀粥,又昏昏睡去。


    這一時期,公司事情太多,他有些太累了,夢佳萍想。


    中午再喊他吃飯,她發現不好,薑百龍嘴角溢出黑色的液體,人已經昏迷。


    救護車送到醫院,診斷是,腦幹大動脈瘤崩裂。幸好,家裏不缺錢,命是救了迴來。


    後來聽醫生說,手術時血都噴濺到天花板,差一點就下不了手術台。唬的夢佳萍,腿腳軟了幾天。


    人是救了迴來,薑百龍從那就沒下過床沿。醫生明確告訴家裏人,老板的腦血管已經失去韌性,隨時可能大出血,那時就是天羅大仙也沒辦法。


    夢佳萍淚水漣漣,打理公司已經沒有心氣。好在兒子留學歸來,經營向兒子一交,她就當起了專職看護太太。


    薑百龍清醒的時候,看到日益消瘦的夢佳萍,很是動情。幾次三番拉著她的手,在自己臉上摩挲:娶你…是我一輩子的幸運…


    有時半糊塗的時候會說:娶你……我不虧…虧的是你…


    每當這時候,夢佳萍總會半嗲半怒:滿嘴胡說,有什麽虧不虧的?


    說實話,為這公司,夢佳萍真是立下汗馬功勞。不是她細心經營,在東南亞金融風暴時,公司就可能垮了。


    之前,薑百龍一高興就會對幕僚們說:我太太精明著呢。當年,我不過是從彭州掙了第一桶金,公司真正發展,是太太到深圳以後。


    他說的確是實話。


    閻王叫你三更去,你不敢賴到五更來。


    薑百龍看來是悟透了這個道理。


    在接連幾天昏昏迷迷後,這天他突然來了精神。讓夢佳萍坐在他的身邊,拉著她的手淚流不止:看來咱們夫妻的緣分要盡…有些話不說,我良心難安,也對你不起……


    夢佳萍輕輕拍了他一下,嬌嗔的:說什麽瘋話?


    你知道,我第一桶金是怎麽掙的?


    見夢佳萍搖頭。


    我是找華援朝,他去求父親的泰安煤校的老同學批的條子。那時條子就是錢,沒那條子,我可當不了萬元戶。


    薑百龍眯細著眼睛,呐呐的說。


    夢佳萍驚奇的瞪大眼睛,華援朝?是他?那時的萬元比現在的百萬元珍貴的多嗬,。這傻瓜,他自己不會去掙?是啦,幫薑百龍就是幫,他不是絕情的人。夢佳萍心裏想著,浮起陣暖意。


    薑百龍喘息著繼續說:你知道董武衛是被誰打的嘛?沒等夢佳萍搖頭:是華援朝幫我,倆人一起幹的。


    啊……


    夢佳萍驚得幾乎跳起來。


    薑百龍喘了喘:你知道,華援朝給你寫那封信為什麽?


    見夢佳萍眼睛裏充滿疑惑。薑百龍繼續說:是我!是我!!按我的要求寫的。本來他還有再來找你之心,從那,我斷了他的念想。


    鳥之盡,其鳴則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眼見得夢佳萍淚流滿麵,抽抽嗒嗒的凝噎起來。薑百龍輕撫著夢佳萍的頭發:我當時太無恥、太自私了。本來你們可以和好的,我讓他打董武衛、讓他寫信,就是斷了他的路。


    薑百龍久久喘息後:此前我…不敢說…也不能說…我怕你離去…怕你看不起…我…太愛你了…不用絕戶計…我…我得不到你……我想求你…有時間到彭州看看……代我…代我…補補良心…我到那邊,也能落得個心靈安生……


    薑百龍的葬禮很隆重,死後哀榮,能做的夢佳萍都做到了。對薑百龍,她沒有遺憾,也沒有愧疚。


    隻是每到夜間,她徹夜難眠。眼前總晃動著最後一次見華援朝,自己責備他以後,華援朝迷惘的眼神。


    …你這人,好說話不算話…你說送我的山茶在哪…怎麽一直沒兌現?


    自己責問完,當時華援朝沒有分辨,他是一臉的委屈和絕望啊。臨走時隻是自己咬嘴唇,什麽都沒說,車行多遠,還在向我張望。


    想到這裏,夢佳萍淚水又止不住的濕透了枕巾。


    丈夫百日祭結束的第二天,夢佳萍再也忍不住。雖說往事如煙,和華援朝在一起的一幕幕,反而越來越清晰,畢竟那是她的初戀。


    夢佳萍終於迴到離別三十多年的彭州。


    家鄉變化的真大,那個到處塵土飛揚,煤煙嗆人的彭州沒有了。麵前的彭州高樓聳立,青山綠水,人在畫中走,畫在心中留。


    哦。我的故鄉,我的童年,我的少女,我的青春……您繁榮富強了,可我的夢在哪裏了結?


    彭州礦務局好找,它不過是換了名稱變成了彭礦集團。華援朝不好找,他已經逝去快十多年。


    去世前,他已經是副礦長。位高權重,煤礦井下再危險,也不會威脅到他的生命安全。


    可他偏偏是個太認真的礦長,每天帶班下井,迎頭采煤麵,越是危險的地方,他越是要去。全國出名的礦井透水事故,他和十多名工友一起遇難。


    夢佳萍沒讓兒子陪自己,安排兒子去拜訪親戚後,她自己帶著司機去了華援朝的墓地。


    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山下,她囑咐司機在山下等,千萬不要去打擾自己。


    這座小山已經建了公墓,公墓占了大部分好地勢。公墓蒼鬆翠柏,綠草如茵,花開蝶飛。


    華援朝的墓就在這裏。尋找了半天,在一個茅草沒腰的荒涼所在,才找到一個低矮的黃土堆。要不是傾頽的水泥墓碑,真不能找到華援朝的埋骨之地。


    華援朝墳子遠遠的眺望著,他曾擔任副礦長的地方。


    可惜,那個礦井在他逝世後,就已關閉,現在隻是一片平地。平地上正在建設的,是工程機械基地。


    看著這個小小的黃土包,看著長滿荒草的墳頭,這怎麽算是墓?連叫墳子也有些誇張。這裏埋得就是英俊倜儻、有仁有義的華援朝?


    夢佳萍呆坐在墳前癡了傻了,眼前浮現出華援朝的一幕幕。她沒有流淚,眼淚隻是在眼眶裏打轉轉。


    很晚很晚,夢佳萍才一捱一磨的走下山來。司機早已等的心焦,耐不住要上山去尋找了。見迴來的夢佳萍兩眼紅腫,猛然老了十幾歲,司機話到嘴邊沒敢說出半個字。


    休息了一天。


    夢佳萍喊著兒子,要去大洞山一趟。


    兒子很高興,畢竟來到彭州以後,走東家竄西家的沒能好好玩一玩。今天難得母親有好心情,他很想盡一迴孝。


    奔馳車在彭漣快速路上,平穩快捷的沙沙響著。路兩邊風景如畫,很像一首詩裏邊所寫:渡水複渡水,看花又看花。春風江上路,不覺到君家。


    兒子有些疑惑:不知為啥,今天去漣泉大洞山,母親要給司機放假,說他近來太辛苦。


    辛苦啥,司機不就是開車的嗎,英語的意思不就是車夫嘛。


    看一路上母親老是陷入沉思,兒子沒話找話說。故意和母親說東道西,竭力想引開她迴鄉的愁思。


    母親對他的問話,答得少,不理的多。說她心不在焉,她又目不斜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大洞山風景區真美,在極其美麗的綠草、灌木、鬆林、各色花卉喬木的底色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各種新建的遊樂場所。在景區寬闊的山水大道串聯下,如織的遊人人穿梭在各個景點,笑聲歌聲此起彼伏。


    母親對這些視如不見,一直眉頭緊鎖,愁雲難開。


    到了大洞山下,母親突然來了精神。已經年邁的她,沿著山東的山澗溝,踩著滑石,將長褂係在腰上,開始捷步登山。兒子在後邊氣喘籲籲的跟著,不時的喊:媽媽小心,警示牌上提示這裏上山危險!


    夢佳萍的兒子實在擔心:母親精神恍惚,容易出危險。


    後事如何,請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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