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雨連的格外緊密,一場又一場後,將漫天的白絮統統打落在地上,與泥土混為一灘。


    最開始的時候,有些絮子還心有不甘,經太陽一曬又隨著風飄擺起來,可經曆連番幾次雨水的打擊,便徹底頹廢在了泥裏,永遠的失去了以往的雪白。


    春天的絮子在短短一個月裏就已經落盡,斐珧隨著贏昭衍,踏上了前往京都城的道路。


    贏昭衍向來心思細密,已然派了好幾個隊伍打著天師的旗號浩浩蕩蕩上了官道,而他們一行寥寥幾人,簡衣簡行,跟在了最後麵。


    斐珧看著贏昭衍井然有序的安排,不由得心生讚歎,也怪不得一年以來緊密的搜尋都找不到他的下落,天師大人神秘至極神出鬼沒,沒有幾人能料定他的行蹤。


    一路上斐珧閉著眼睛在車廂裏假寐,贏昭衍握著一本冊子低頭細細看著,斐珧迷迷糊糊腦袋將要歪到一旁的時候,便會被拉扯一下,靠在他的肩上。


    官道沿途之上,陸陸續續開始有了落難的流民,那些人不僅居無定所,伴隨著他們的還有饑荒和疾病。


    饑荒和疾病能輕易帶走一個人的生命,有的人在路上走著走著便會頹然倒下,再也起不來,身邊的人守著屍體,除了痛苦,別無他法。


    哭聲將斐珧本就不多的困意驅散,掀開車廂的簾子,看向了路邊的流民。


    不必相問,不多猜疑,這些人的家鄉,十有八九遭了戰亂。


    每逢天下大變,黃泉之中的孤魂便會一個挨著一個重重疊疊,他們踏上奈何橋再次投生,再次經曆戰亂,周而複始直至有人將這天下平定,才能過上安穩的人生。


    越往前走著,路上的流民越來越多,遙遙前方,那“天師”的隊伍無人阻攔,近到了一座城下,有好心人攔住了他們這輛普通的車馬,勸告道:“車裏的朋友,不要再往前走了,前方打仗呢?”


    斐珧探出身子問道:“是妖亂引起的嗎?”


    那人是個滿身泥巴的老鄉,黝黑的皮膚上曬出了幹裂的紋路,聽了斐珧的問話,搖搖頭道:“有沒有妖不知道,卻知道打起仗死起人來,有沒有妖都一樣。”


    斐珧向那老鄉道了聲謝,車馬不停,繼續朝著城中走去。


    城門處守城的士兵拿著長槍靠在牆邊曬著太陽,一群群一簇簇的人不斷的從城中出來,管也管不住,攔也攔不得。


    贏昭衍告訴斐珧,此時人間四分五裂,強權勢力爭奪地盤,他們眼下路過的這座小城,守城的將領已經攜家帶口逃離,將城中百姓置之不理,送給了敵人。


    車馬在城中稍作停歇,城裏的酒樓鋪子已經關了大半兒,好容易找到了一處落腳,客店的老板也心不在焉,所售物品零星少有。


    一杯熱茶端到麵前,斐珧朝著贏昭衍隨口問道:“這戰亂什麽時候是個頭呢?”


    贏昭衍神色淡然,將手中的冊子放在一邊,“我是天師,掌控的是帝王陰陽,至於是戰是和,是那些王侯將相的事情。”


    斐珧聲音放低了幾分,“可你分明,掌控了皇帝。”


    “亂世的皇帝比盛世更好掌控,不是麽?就像當年的我一樣。”


    斐珧靜默下來,不再言語,方才車馬在街道上走動時,她分明聽到了有人說,敵人屠城之類的話,前來收複這小綿城的將領,傳言有屠城的習慣。


    度厄星君早些年裏提醒過她多次,不要幹擾人間氣運,會觸犯天條,所受改變的凡人,命格也會變得難以掌控,可她經曆過多次戰爭,依舊不願看到血流成河景象。


    “我們不在這裏長留,稍後便走。”贏昭衍適時打破了斐珧的煩惱。


    逃避麽?斐珧苦笑一聲,莫非這就是所謂“眼不見為淨”?


    贏昭衍的目光觸及了斐珧的神情,稍頓一瞬又道:“如今三界都亂了,氣運一說早已打破,你若想留住這城,我便為你留下來。”


    正說著話,一個侍衛騎著馬匆匆趕來,近到跟前,麵色帶著焦急,朝著贏昭衍道:“稟天師,前方隊伍遭了襲擊,對方妖魔混雜。”


    贏昭衍聽罷,不緊不慢咽下一口茶水,“正巧,便留在這裏吧。”


    做了這個決定後稍作歇息,一行人去到了小綿城的府衙當中,這裏果然如老百姓所說的那樣,守城的官員早已經將之前的東西席卷一空,帶著家小遠走高飛。如今的府衙當中,隻剩了個正在掃地的臉上有疤的啞巴姑娘,和一個年過六十的老婆婆。


    老婆婆本是這個府上的老傭人,當年跟著自家小姐,從外地嫁到了這小綿城裏,日子沒過多久,姑爺便攀上了權貴的女兒,將妻子從正室的位置趕了下來,明媒正娶一下子成了側室小妾。


    權貴的女兒當了正室,生出來的孩子也成了嫡出,她家主子成了妾室,女兒也被人視為庶出。


    常年被欺壓,她家小姐一病不起,沒過幾年便撒手人寰,小姐的女兒,也被兄弟姐妹們迫害,毀了麵容。


    老婆婆說,這姑娘原本也不啞的,幼時一場大病沒錢請大夫,便再也說不出話了。


    這一次戰亂,那靠著裙帶關係上位做了守城將領的姑爺,提前得到消息,便帶著他的妻子和兒子逃出了城去,唯獨拋下了啞巴姑娘。


    講到這裏的時候,老婆婆抹了一把眼淚,說將一個啞巴留在這裏,還不知要遭受怎樣的罪,所以她幹脆也留了下來,反正一把年紀,什麽也不怕了。


    斐珧聽到這裏,看了看那啞巴小姐,見她從袖中掏出一張洗到發白的帕子,輕輕為老婆婆擦了擦眼淚,而後又細心的,將婆婆因常年幹活,已經僵硬的手揉了揉。


    那啞巴姑娘的眼神之中沒有被拋棄的難過,也沒有城將要破,前途未卜的悲哀,隻淡然的,又重新拿起了掃帚,掃起了院子裏被風吹來的雜物。


    斐珧不擅長安慰人,看看老婆婆哭的厲害,還是道了一句,“安心,說不定這城裏隻是要換個主人而已。”


    老婆婆拉起斐珧的手,也是一陣心疼,“可憐見的孩子,你生的這麽美,逃難到這小綿城可是錯了,若是敵人打來,姑娘可切記塗黑了臉麵。”


    說著話,老婆婆又看了看贏昭衍,歎息一聲,以一種過來人的姿態勸道:“你家父君也要遮住臉麵,聽說,聽說那敵軍的人,都禽獸不如呢。”


    老婆婆叮囑一番,見斐珧等人依舊淡定,自身氣度也是不凡,心頭又起了一絲希望,轉而哀求道:“若是這一場劫難過了,幾位貴人能否帶了我家靈心小姐走,她雖然不能說話,但是很勤快,縫縫補補,什麽活兒都會幹。隻帶走她就好,不用管我老婆子,能給她一碗飯吃就可以了。”


    斐珧自從做了母親,一顆心也愈發軟了起來,點點頭,應了一聲“好”。


    春風吹麵的時候,帶著微微暖醺,太陽在一條路的盡頭慢慢的落了下去,將萬丈霞光遺落在人間。


    敵人的千軍萬馬就是背著霞光進了小綿城的,城裏的人沒有抵抗,沒有聲音,能走的早已經離開,不願離開家鄉的,隻能看著敵人進城無力抵抗,等待著自己未知的命運。


    以很快的速度,這座城便由一股勢力,換成了另一股勢力掌控,占據了這座城的將領手段雷霆,將暗中藏匿了兵器的人統統捉拿起來,押到了交易牲畜的屠宰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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