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一手指著小孫女兒,一手攥拳擱在膝頭,又痛心又難過地道:“你一身本事,為何要留在這小山村裏?先頭你爹娘沒迴來時,我同你爺爺生恐你沒靠山,不敢盼你出頭。如今你爹娘能護住你,你倒好,自己沒誌氣了!”


    “倘你仍是從前那般性子,我萬不敢想你出息的。可你明明立得起來,又有本事,我是不明白你,守著這一座小院子做什麽?”李氏說著,口吻不由得激烈起來,“你能識文斷字,又能掙得銀子,半點不輸男兒,我從前萬般驕傲,你是我的孫女,是大海的女兒,可如今——”


    李氏指著塗菲媛的手指,眼瞧著顫抖起來:“你白瞎了!”


    失望又痛惜的聲音,猶如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塗菲媛的心上。她心頭劇震,就連身子也不禁微微顫抖起來,愕然瞧著李氏,說不出話來。


    “你瞧瞧你,說得什麽話?”塗老頭不禁瞪了李氏一眼,從後頭拽了她一下,“媛媛哪裏沒出息了?她釀的葡萄酒,不知道多出名,怎麽到你嘴裏就是一事無成了?”


    李氏道:“我就是瞧不得她沒誌氣!京城是什麽地方?到處是人傑,她若去了京城,成就絕不止這些!有她爹娘護著,什麽做不得?她為什麽不去?!”


    “媛媛如今也沒閑著,哪天不出去忙一天才迴來?我看你就是瘋了,媛媛是姑娘家,才這麽點年紀,你還要她怎樣?”塗老頭也有些生氣了,“大海小時候也沒見你這麽苛刻,怎麽到了媛媛這裏,你就苛刻成這般模樣?”


    阿俊站在一旁,不知氣氛為何變得這樣,咽下口裏的酥魚排,將盤子擱到桌上,抬手倒了一杯茶,又舀了一勺蜂蜜在裏麵,端到李氏跟前,嬌嬌說道:“奶奶,喝水。今天的菜有點鹹,您一定口渴了吧?裏頭加了蜂蜜,您快喝一口潤一潤。”


    才要張口再說的李氏,被阿俊的杯子湊到唇邊,熱騰騰的蜂蜜水兒的味道鑽進鼻子裏,便有些張不開口。她接過來,喝了一口,果然甜滋滋的,極是滋潤。


    “這一罐槐花蜜快喝完了,奶奶喜歡這味兒麽,明日我們再買一罐。若是想嚐嚐別的,還有棗花蜂蜜。”阿俊站在旁邊,等李氏喝完水,便接過杯子來,嬌嬌的聲音說道。


    李氏連忙道:“可不要買了,這樣貴的東西,給我買了做什麽?不值當,可不許買。”


    在這樣的時代,蜂蜜乃是相當貴重的滋補物品,富貴人家才吃得的。當初塗菲媛提了一大罐子迴家,隻叫李氏和塗老頭每日衝兩迴喝著,還把李氏心痛得不行,總是舍不得喝。


    “你也知道貴?”塗老頭哼了一聲,“媛媛這樣孝敬你,你可倒好,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也不怕孩子傷心?”


    李氏頓時啞了。她垂著頭,半晌後,深深歎了口氣:“我何嚐不知媛媛孝順?我隻是痛心,又覺得難過,我們兩個一條腿埋進棺材的老家夥,帶累得媛媛不敢放手去闖蕩,每每想到這裏,我都覺得不如明兒就死了算了!”


    “奶奶!”塗菲媛不禁尖叫一聲,連忙起身撲了過去,抱著李氏的腿道:“奶奶,別說這樣晦氣的話!”


    李氏但覺腿被抱得緊緊的,又聽得小孫女兒聲音中的驚惶,不由得鬆開攥緊的手,緩緩摸上小孫女兒的頭發:“媛媛啊,奶奶不是罵你,更不是嫌你了、攆你。你知道的,爺爺奶奶最疼的就是你。正是因為如此,奶奶才更見不到你委屈自己啊!”


    小孫女兒的心思,太簡單了,李氏和塗老頭一眼就瞧了出來。她不肯跟塗大海夫婦迴京,也不喜愛熱鬧,每日按時迴家,哪怕有了小丫頭阿皎也要自己下廚做吃的,為的什麽?還不就是為了他們兩個老的?


    “你的孝心,爺爺奶奶心裏明白。你這麽好的孩子,爺爺奶奶心裏別提多驕傲了。”李氏摸著塗菲媛披在肩後的柔順微涼的發絲,慰歎道:“爺爺奶奶更不想耽誤你。你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去,爺爺奶奶不需要你日日守在跟前的。”


    塗菲媛抱著李氏的腿,眼眶不禁熱了。爺爺奶奶一直如此體貼憐愛她,前世如此,今生又是這般。她何德何能,擁有這樣愛她的爺爺奶奶?


    前世的她不懂珍惜,乃至後來悔不當初。今生她再不能錯過,她就要守在爺爺奶奶跟前。什麽誌氣,什麽出息,全不重要,她一個也不要想。


    才要張口辯說,不防李氏截在前頭先開口了:“爺爺奶奶的身體很好,再活幾年不成問題。難道你便一直守著,直到我們入土了不成?你這傻孩子,你不要成親了?不要過日子了?那哪裏行喲?”


    “奶奶,我和媛媛成親後,也要把您和爺爺接過去一起住的。”誰也沒料到,阿俊竟然順勢跪在媛媛一側,抱住李氏的另一條腿,仰著臉說道。


    李氏立時噎了一下:“小子,誰把媛媛許配給你了?”


    雖然她也看好他做孫女婿,可是庚帖沒交換,婚事沒定下,他怎麽敢這樣堂而皇之就說出口?


    塗老頭嗬嗬笑了一聲,也不說話,又抽起煙來。


    阿皎站在門外頭,身子躲在陰影裏,目光盯在阿俊的背上,不覺咬起了手指。


    “奶奶,我長這麽好,又有力氣,年紀也不大,還有誰比我更配媛媛?”阿俊仰著臉說道,不論神情還是口吻,皆是一本正經,仿佛在說什麽了不起的大實話。


    偏偏他說的還就是大實話。饒是李氏,也說不出半點不是。


    當初她看好的斐烈,夠好了吧?相貌雖然差半籌,但是勝在成熟穩重,在硬件上倒是比平了。但是斐烈年紀大了一些,又生性木訥,哪有阿俊伶俐?


    旁的小夥兒,她見的也不多,連斐烈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更別說跟阿俊比了。故此,阿俊竟是李氏瞧見的最合適的,若說為小孫女兒量身打造的也不為過。


    “你走開!”倒是塗菲媛有些氣惱,臭小子,見縫就插針,可是越來越賊了!她心裏年紀大他許多,看他就跟小輩似的,憐愛居多,哪裏有男女之間的情意?然而當著二老的麵,卻不好講,隻瞪他一眼,伸手去撥他。


    阿俊扭過頭來,漂亮的眼睛望著她的,隻說道:“沒關係,你年紀還小,不懂得也是有的。等你再長大些,就明白我是最好的了,我會等你的。”


    他如今也見過不少世麵,什麽樣的青年才俊也都見過了,竟是一日比一日有信心——他是最好的,旁人都比不過他,媛媛即便眼下不鍾情他,日後也會為他所傾倒。


    “啐!”塗菲媛忍不住捶他,被他一席話雷得不要不要的。究竟是誰年紀小?他也不過十四歲罷了,竟說得出這樣一番“成熟穩重”的話來,不由問道:“你又看了什麽話本?哪裏學來的這樣的話?”


    一旁李氏已是被逗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隻覺得這一對兒小家夥著實逗人。聽得小孫女兒問話,也抑了笑聲,凝神聽阿俊如何答話。


    隻聽阿俊果然說道:“前日在無憂書局拿了一本,講的是……”


    他聲音清澈悅耳,語調又嬌嬌的,說起話兒格外好聽。便跪在李氏腳下,將前日看的一本話本講出來,逗得李氏和塗菲媛都忍不住笑個不停。就連塗老頭都開懷不已,隨著煙鬥忽明忽滅,映出他欣慰的臉龐。


    躲在門外陰影裏的阿皎,不知何時退走了。


    “哎喲,阿俊這小子,這番口才,日後可以說書了。”李氏已是笑得肚子都痛了,一手一邊,扶起阿俊和塗菲媛,“好了,不早了,快些歇了吧。”


    阿俊一邊起著,一邊順手托了塗菲媛一下。落在旁邊塗老頭的眼裏,眼神一動:“阿俊,扶你奶奶進屋。”阿俊乖巧,聞言應了一聲兒,扶著李氏往裏屋去了。塗菲媛則有些詫異,看著塗老頭的神情,料得塗老頭有話對她講。


    果然,塗老頭打頭走了出去,來到院子裏。塗菲媛跟了出去,低聲叫道:“爺爺?”


    “媛媛啊,你奶奶先頭說的話……”


    塗菲媛搖搖頭:“我不會往心裏去的。”


    “不,你要往心裏去。”塗老頭嚴肅地道,“我和你奶奶身體都硬朗,家裏又有阿皎照顧著,能有什麽事?你三叔如今也照顧我們,三天兩頭來家裏瞧一趟,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你自去做你的事,不必掛心我們。”


    塗菲媛垂著頭,抿緊嘴唇。


    塗老頭放緩了口吻:“京城離得又不遠。你便是去了,難道不能迴來瞧我們了?什麽時候想爺爺奶奶了,駕車迴來瞧瞧就是。你爹娘如今做大官,難道還養不起車夫?”


    後半句卻是打趣了,塗菲媛不由得扯了扯嘴角,上前一步抱住塗老頭的手臂:“爺爺,我就是舍不得你們。”


    “爺爺不知道你怕什麽。可是啊,人不能因為怕,就不做事了。該做的事,大膽去做。”塗老頭微微抬手,輕輕拍了拍小孫女兒的後背,“爺爺奶奶就在這裏,什麽時候都在。”


    塗菲媛心中一陣滾燙,熾得眼眶都紅了,死死低著頭,從喉嚨裏擠出一聲:“嗯。”


    “好了,你去吧。”塗老頭道。


    塗菲媛便鬆開塗老頭的手臂,迴了屋。脫了鞋子衣裳,躺在床上的時候,耳邊還在迴響爺爺奶奶說的話。兩個老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也不知道何時商量好的,用詞兒充分又堅硬,直是叫人無可反駁。


    自從前世帶來的遺憾與悔愧,在這一刻,竟也被衝淡許多。爺爺奶奶竟是這般懂她的,從來沒有怪過她,不論她不管不顧往前拚,還是縮頭烏龜一般躲在家,他們都懂她、愛她。


    她還怕什麽呢?


    京城,寧府。


    “英國公世子大駕光臨,令寒舍蓬蓽生輝,真是惶恐不已。”庭院中,寧朝醉一身黑衣黑靴,略顯蒼白的清雅麵孔,帶著一絲冷誚,唇邊勾起譏諷的弧度,看著來人。


    在他對麵,玉無憂著了一身靛青色長衫,腰扣鴨卵青色條帶,烏發用銀冠豎起,分明打扮不華麗,但是所用物料一應精細之至,偏偏襯得他尊貴無比。


    “我並不是故意瞞你。”看著好友眼底的冷誚,玉無憂苦笑一聲,提了提左手,“我今日可是帶著十分誠意來道歉的。你知道這是什麽?我豁出去臉麵,把人品丟了一地,才騙來的好酒。你不請我進去嚐一嚐?”


    寧朝醉的目光微移,看向他的左手,但見一隻圓滾滾的小酒壇,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端的是精致。他心裏轉了兩個念頭,口裏卻道:“來人,備一桌好菜來,給世子爺下酒。”說罷,眼梢掃了玉無憂一眼,冷清清又道:“擺在院子裏就好。”


    聽到前半句,玉無憂的臉上已經泛起喜色。待聽到後半句,那笑意便僵在了臉上。寧朝醉不肯原諒他,玉無憂苦笑,也不再強求,拎著酒壇坐到了庭院中的小桌旁邊。


    “我是真心與你相交。”玉無憂抬起頭,對站在原處不動的寧朝醉說道,“你應當知道,我初時並未有把握,一定能活命。我所算計的人物,讓我注定了不忠不孝。且我又棋差一招,算錯了一件事,那位的身世……更叫我九死一生。”


    庭院中,月光幽幽,寧朝醉的神色十分清冷。聽到此處,也未有動容:“你說你真心與我相交。我倒要問一句,為何三個月後,你才來見我?”


    “我……”玉無憂苦笑道,“我是玉無憂時,已經被冠名為京城第一美男子,追求者眾。如今已是英國公世子,你可知我每次出門,都倉惶如鼠?我已經對你不起,又怎麽給你帶來不妥?”


    寧朝醉是聰明人,他心知這並不是真正的答案,但是玉無憂肯費心與他解釋,心中的氣悶便散了三分,走過來坐在玉無憂的對麵,說道:“如今怎麽不怕給我帶來不妥了?”


    “自然是因為……我定親了。”玉無憂的唇角勾了勾,頓時顯出三分譏諷。他五官生得女氣,偏偏眉眼放肆狂縱,一露譏諷,便顯得邪魅不已。落在周圍伺候的下人眼中,紛紛覺得心頭顫動,幾乎不敢直視。


    寧朝醉已是看慣了他的容顏,此時也覺得惑人,他微微別開眼,指了指桌上的酒壇:“從哪裏騙來的?”


    “從靈慧郡主那裏。”說到這裏,玉無憂唇邊的譏諷頓消,而是掛了三分興味,“她實在是個聰明有趣的人。”便將如何算計了兩壇酒水的事,與寧朝醉道來。


    寧朝醉聞言,想起從前見過的女子,不由得也是淡淡一笑。這笑意在他眼底一閃即過,卻隻字不提,對下人招手道:“取酒杯來。”


    他也想嚐嚐,令玉無憂巴巴提著來請罪的酒,究竟多麽美味?


    不多時,兩隻薄壁晶瑩白瓷杯呈上來。玉無憂啟開封口,素淨雙手抱起壇子,傾倒出酒液。頓時,淡青色的酒液汩汩而出,飄散出馥鬱的清甜香氣。


    “竟然是青色的!”倒出酒水,玉無憂麵露驚訝。


    寧朝醉抬頭瞧他:“你不知?”


    玉無憂搖頭:“我隻知道她藏了好酒,使詐騙來兩壇,並不曾嚐過。”執起酒杯,與寧朝醉輕輕一碰,便按捺不住送往唇邊,急急抿了一口。頓時間,喟歎出聲:“郡主不曾欺我。”


    “往常她也使人送來過好酒,與這一杯相比,當真遜色幾分。”寧朝醉抿了一口,不由也目露訝色,心中暗道。


    未幾,下酒菜也送上來。兩人就著月色、好菜,一起品著好酒。間或打幾句機鋒,很快冰釋前嫌,又成為知己之交。


    “我猜測,她那裏藏著的好酒,不止這一種。”玉無憂眯起細長的眼睛道。


    寧朝醉抬頭瞧他,微不讚同:“你不要欺侮小姑娘。”


    “怎麽稱得上欺侮?”玉無憂說道。抿著美酒,忽而眼神一晃,心中浮現出一個大膽的主意,立時低低笑了,“如果與我定親的人是她……再向她討酒,可算不上欺侮了吧?”


    寧朝醉愕然,拿著酒杯的手一晃:“你說什麽?”


    “我總歸要娶妻的,何不娶一個最合我心的?”酒意上頭,對著知心好友,玉無憂毫不提防,吐露出心中最真實的打算:“靈慧郡主與我身份相當,人生得美,又能幹……她很能幹,你知道吧?無憂酒樓最近的新點子,可都是她一手策劃出來。她又靈巧,釀得一手好酒,這樣的人,簡直就是為我量身打造……”


    “啪!”寧朝醉摔了手中杯子,臉色鐵青,站起身來:“來人,將這個登徒子打出去!”


    一轉眼,就被丟出大門的玉無憂,渾身狼狽,看著麵前閉緊的大門,麵露愕然。


    次日一早,塗菲媛簡單收拾了隨身的東西,打成了包裹。又叫阿俊也收拾了,吃過飯便告別了塗老頭和李氏,往京裏去了。


    塗老頭和李氏站在大門外,目送兩人攜手離去,臉上直是欣慰又驕傲。


    “咱們家媛媛,真是好樣兒的。”塗老頭欣慰地道。


    “不比大海差。”李氏滿眼驕傲。


    等到小孫女兒和阿俊的背影不見了,兩人才轉過身。


    才一轉身,便看見阿皎就站在身後,滿眼落寞。李氏重重“哼”了一聲,昂著頭就往裏去了。阿皎的手指緊了緊,低頭跟在後頭,也進了院子。


    ------題外話------


    謝謝大家的安慰,我好多了,真的!


    愛你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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