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孟莊主和沐神醫,其實都與便宜爹、便宜娘有恩怨?上次不小心放她走了,迴頭一想,卻是迴過神來,就等她自投羅網了?


    塗菲媛心中微凜,站定腳步,看著前方的小院子,眼神微微閃動。阿俊見她不走了,便也站定,不肯走了。


    黃連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頓住,不由得迴過頭來,詫異地道:“塗姑娘,為何不走了?”臉上僅僅是詫異,並沒有著急或焦躁,仿佛什麽也不知道。


    塗菲媛心中閃過許多念頭,最終仍是抬起腳步,跟著往裏走去。麵對黃連的疑惑眼神,隨口找了個由頭:“我最怕見大夫。上次見孟莊主,他說我和阿俊都有病,這迴見了沐神醫,真的斷定我們有病可怎麽辦?”


    黃連不由笑了:“塗姑娘大可放心。我們夫人,是極冷淡的性子,旁人不給診金,她決不肯開口多說一句的。”


    沐神醫的醫術高超,前來問診的人數不勝數。為此,沐神醫立下規矩,有錢的就付上五百兩銀子做診金,沒錢的就在山莊門口跪上五天五夜。倘若做不到,一律不出手。為此,還落得閻王心腸的名頭。


    “那我便放心了。”塗菲媛麵上淡笑,心裏卻更加凜然。這樣性子冷淡的女子,更不好應付。然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來了,不如瞧上一瞧。


    跟在黃連的身後,走進裏院,被引著來到花廳裏。才走進去,便看見孟莊主坐在主座上,看過來的目光好不寬容慈愛。旁邊,是一名美麗動人的中年婦人,雪膚玉肌,看起來三十出頭。隻不過,麵上的神情,有些激動。


    “見過孟莊主,見過沐神醫。”塗菲媛站定後,拱手一禮。


    孟莊主擺手道:“不必客氣——”


    “我可以叫你媛媛嗎?”不等孟莊主說完,沐神醫猛地站起來,激動地對塗菲媛說道。


    塗菲媛頓時一愣,她做了什麽,讓沐神醫對她如此親熱?點了點頭,道:“憑夫人喜歡。”


    “快過來,過來坐,叫我看看你。”沐神醫掩不住激動地對塗菲媛招手道。


    如果孟莊主夫婦與便宜爹、便宜娘有過節,要害她的話,必然不會如此大費周章。除非,他們是神經病。塗菲媛心中微鬆,抬腳走過去,客氣地道:“夫人見了我,為何如此激動?不知有什麽情由?”


    “可是嚇著你了?”沐神醫垂下眼睛,看著身高僅僅到下巴的姑娘,執起她的一隻手,握在手心裏,渾身輕顫起來:“如果,如果你爹是塗大海,你娘是雲詩,那我就是你幹娘呀!”


    塗菲媛聞言,愕然睜大眼睛:“幹娘?”


    “想必你是不知的。可是,我當真沒有騙你。”沐神醫說著,抬手摸上塗菲媛的臉頰,雙眼湧出淚意,“我叫沐秋霞,是你娘救了我的命。你娘是我的恩人,與我情同姐妹。可是,我卻沒能把這條命還給她……”


    “這件事的原委,還是我來說吧。”孟莊主見沐神醫的情緒激動,而塗菲媛的眼中已經露出疑色,便接過話道:“塗姑娘,你爹是塗大海,對不對?上次你見了我,沒有說實話,可是怕我與你爹有怨?”


    塗菲媛打量著眼下的情形,再否認下去,卻是沒有必要了,便點頭道:“是。”


    “你心思縝密,是件好事。隻不過,我們與你爹娘的交情匪淺,雖然你否認了,卻仍然能夠斷定你的身世。”孟莊主說道,“你生得像你娘,隻除了胖了些、黑了些。而你之所以如此黑,還是內子的功勞。”


    塗菲媛頓時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沐神醫。


    “事情是這樣的……”沐神醫的情緒有些激動,於是仍然由孟莊主將事情的原委道了出來,“於是,我們斷定你就是塗大海和雲詩的女兒。”


    塗菲媛曾經好奇便宜爹、便宜娘的事,不為別的,隻為了行事仔細些,免得撞了故舊與對頭,屆時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聞言,眼睛閃了閃。看來,便宜爹、便宜娘的身份地位,不可小覷。


    “廣玉公主為何三番四次害我娘?”這樣一個身居高位,出手狠辣的女人,立刻在塗菲媛的心中,竄為最危險的人物。


    孟莊主語塞一下,神情有些猶豫。這時,沐神醫的情緒已經平複許多,聞言冷笑一聲:“她嫉妒你娘!”便將當年的事,簡單道了出來。


    原來,塗菲媛的娘,名叫雲詩,曾經是廣玉公主身邊的婢女。卻在機緣巧合之下,與塗大海相識,互生情愫。因為雲詩頗具才華,雖然身為婢女,卻也小有名氣,由塗大海求娶,也被皇上答應了。親自做媒,為兩人賜婚。


    塗大海身為探花郎,才學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人物,竟被廣玉公主也看中了。被一個婢女搶了心儀夫婿,心中極為不滿,卻因著身份之別,不屑與婢女搶男人。但是又心有不甘,故此屢屢做動作,對雲詩下手。


    “你娘懷你的時候,她不知道使了多少手段,幾乎隔三差五,便要鬧上一迴。大部分都被塗大人擋了,小部分被我擋了。”沐神醫說道,聲音裏有些恨意,“廣玉公主極為狠毒,手段層出不窮,稍有懈怠,便被她得了手。夫人那時,身子極差。”


    聽到這裏,塗菲媛不禁對廣玉公主生出深深的戒備。


    “我爹娘的死,也是她幹的?”塗菲媛不覺握緊了手心說道。


    沐神醫冷笑一聲:“不是她還是誰?證據確鑿,她竟有臉不認!厚顏無恥,令人不齒!”


    “她現在如何?”塗菲媛又問道。天家公主,迫害臣子和命婦,下場是與庶民同罪,還是輕輕揭過?


    話音才落,隻見沐神醫咬了唇,渾身都劇烈顫抖起來:“她毀了人證和無證,大理寺沒有立案!”


    這個廣玉公主,竟是厲害之極!塗菲媛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幾乎立刻決定,一定不能招惹此人!


    誠然,塗大海與雲詩是她此生的父母,然而塗菲媛是異界的靈魂,苦痛磨練都經曆過,再不是單純的少女,對父母的渴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對廣玉公主的仇恨,自然低了一層。


    塗菲媛唯一在乎的,就是爺爺奶奶。但凡對她和爺爺奶奶的安寧日子有威脅,她的應對之策便是,能踢開就踢開,踢不開就繞開。廣玉公主,顯然不是她能踢開的,那麽就繞開。


    “你爹和你娘把你送出來,又給你下了毒,叫你變成這樣,想來是叫你平平靜靜過日子。這些仇恨,你不要放在心裏,好好過日子就是了。”沐神醫一時激動,把內心的仇恨帶了出來,看著塗菲媛垂著眼睛,攥著手心的倔強模樣,不由後悔起來。


    孟莊主也道:“就是。廣玉公主勢力非小,又極受寵,等閑人撼動不得。我們同你說這些,並不是叫你去報仇,隻是想告訴你……咱們是親戚,紫霞山莊的葡萄也有你一份,你想吃葡萄,想摘了去賣,都有你一份!”


    孟莊主想起昨天塗菲媛狡黠哄他應下五百斤葡萄,又簽字畫押的事,料定小姑娘十分稀罕他的葡萄,連忙說出來轉移話題。


    果然,沐神醫聽了,也道:“就是,你想做什麽,盡管去做!對了,你今日來,可是取葡萄來了?走,幹娘帶你去,有幾個品種,吃起來最是香甜,咱們嚐嚐去。”


    話題一下子就歪了,塗菲媛還有些轉不過來,看著沐神醫滿臉的熱切與親近,心裏也不由得微動。微微垂眼,心中暗道,便宜爹、便宜娘,既然蒙受了你們的蔭澤,日後你們的仇怨,有機會我一定替你們討迴來!


    有仇不報非君子,塗菲媛想要離廣玉公主遠一點,是因為如今的她沒有複仇的力量。至於日後……卻是不好說了!


    跟在沐神醫的身後,往外走去。才走出花廳,忽然黃連來報:“稟報莊主、夫人,英國公府三房的七小姐來了。”


    “不見!”沐神醫說道,“山莊今日來了貴客,誰來一律不見。”


    孟莊主道:“一切聽夫人的。”


    黃連便應道:“是。”


    “這樣會不會不大好?”塗菲媛說道。


    沐神醫神色一冷:“怎麽不好?媛媛,你記著,英國公府與公主府來往密切,他們是一個鼻孔出氣,他們家的人,能不理會就不理會!”說完,拉著塗菲媛的手,往葡萄園裏頭走去,“好孩子,別擔心,出了事,有你幹爹背著。”


    塗菲媛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餘光去看孟莊主,但見孟莊主挺了挺胸,一副自豪無比的模樣,也不禁有些羨慕。這樣恩愛的眷侶,不說古代,便在現代也難見。


    “莊主,夫人,煜王爺也來了。”才走了沒幾步,黃連又過來了。


    孟莊主的腳步一頓,臉上頓時有些愁色:“他怎麽來了?”


    “煜王爺是誰?”塗菲媛便看向沐神醫問道。


    沐神醫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是太子殿下的長子。”


    “請進來吧!”孟莊主歎了口氣,對黃連說道。待黃連離去,便迴過身,對塗菲媛說道:“太子殿下的人,連我老子也不敢得罪,他要來吃葡萄,我是不敢拒絕的。”


    皇帝的年紀已經很老了,眼見著讓位也就是這兩年的事。太子雖然私下生活作風不太好,但是政績上卻穩當,繼位是沒有什麽懸念的。而太子的長子,前來求葡萄,若是拒絕了,少不得在太子麵前上眼藥。孟莊主就算自己不怕,也怕連累了老爹。


    塗菲媛還沒問過孟莊主的來曆,聞言好奇道:“您……原本是什麽人?”昨天敢拒絕武成王,今天敢拒絕英國公府,孟莊主的後台顯然很硬氣啊!


    孟莊主挺了挺胸:“我爹是當朝工部尚書,我們家曾經出過皇後!”


    “啊!”塗菲媛聽了,立刻肅然起敬,這樣的世家,可是了不得。


    “說起來,你爹還是我爹的學生呢。”孟莊主忽然開了句玩笑,“你叫我一聲幹爹,也沒叫錯。快,叫聲幹爹聽一聽。”


    他和沐神醫此生注定無子嗣,偏偏昔日好友故去,留下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難道不是緣分?見塗菲媛羞於開口,故意逗她道。


    “你快叫。”這時,跟在塗菲媛身後,一時老老實實的阿俊,忽然低聲說了一句。


    塗菲媛偏過頭去,隻見阿俊微微抿著唇,雙眼亮晶晶的,不停咽著口水,哪裏不知道他想的什麽?很沒好氣,便轉頭對沐神醫和孟莊主道:“他是我撿迴來的,沒別的愛好,就愛吃東西。昨日莊主還說他有病,我也沒給他瞧。”


    塗菲媛心理年齡過三十了,麵對一個看起來三十出頭的男人,讓她叫幹爹,她實在叫不出口。而沐神醫,看起來就是小夥伴一樣的姐妹,叫幹娘?別逗了。


    孟莊主見她不肯叫,雖然有些失望,倒也沒難過。隻覺得小姑娘靦腆了些,有點認生,又或者心裏的戒備還沒放下。思及至此,反而對她高看一眼。不再逗她,隻對沐神醫道:“這孩子,我瞧著不太對頭,你給看看?”


    “我要吃葡萄。”阿俊還記得昨天吃的葡萄,甘甜甘甜的,站在一片葡萄園裏,四下皆是幽幽的清香,隻覺得無數饞蟲勾著腸子,忍不住戳了戳塗菲媛。


    這小子,倒是精,總能分辨出來,什麽時候說話不會叫人煩。塗菲媛好氣又好笑,看了看孟莊主和沐神醫,見他們沒有反對,便對阿俊說道:“你去吧,喜歡哪個,就吃一串。不許吃多,聽見沒?好好摘,別扯壞了秧子。”


    “我知道了!”阿俊得了話,立時快活地跑開了。在葡萄架子下麵,鑽過來鑽過去,身形煞是靈活。


    “煜王爺該到了,咱們去迎一迎。”孟莊主說道。


    三人便離了葡萄園,往前院迎去。


    在黃連的帶領下,一名年輕男子朝客廳行來。與武成王一般,二十出頭的年紀,但是身高略矮,體型也不夠矯健有力。雖然穿著華麗的服飾,卻幾乎沒有天生的威儀。


    “參見煜王爺。”在來人前方幾步之外站定了,孟莊主打頭行禮。


    煜王爺等孟莊主行禮完畢,才裝模作樣地揮了揮手:“不必多禮。”


    “孟莊主,為何我敲門,你說不見客。煜王爺敲門,你就見客?孟莊主此是何意?”在煜王爺的身後,一名身穿大紅衣裙,頭戴華麗金飾的少女,昂首走過來,脆聲說道。


    孟莊主抬頭看去,麵上一改往日的閑適可親,一派假意地笑道:“自然是因為煜王爺比七小姐身份尊貴了?孟某膽敢拒絕七小姐,卻絕不敢拒絕煜王爺。”


    一句話,噎得程婧昀說不出話來,卻逗得煜王爺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孟莊主說道:“不可,不可,孟莊主不可如此。”


    “煜王爺,裏麵請。”孟莊主的馬屁拍得恰到好處,哪裏不知煜王爺愛聽?謙虛笑了笑,身子一轉,請煜王爺入內。


    煜王爺便抬腳朝客廳走去,口裏問道:“本王昨日看見武成王送了葡萄進宮,才知原來葡萄已經熟了,特來求取些許。”


    “王爺說笑了。孟某何曾允諾武成王葡萄了?武成王倒是來求過三迴,孟某因著葡萄尚不夠內子吃用,一直沒有答應。”孟莊主說道。


    塗菲媛一聽,暗道不好。她與武成王做的交易,卻沒告訴孟莊主。


    所幸煜王爺聽孟莊主否認,隻是哈哈一笑,並沒有追究。


    “帶小姐下去休息。”孟莊主轉身對一個下人吩咐道。煜王爺不是善茬,程婧昀也不是好惹的,尤其出身英國公府,還是避開為妙。


    孟莊主一片好心,塗菲媛心知肚明,便點頭道:“好。”


    “塗姑娘這邊請。”下人得了令,便來到塗菲媛身旁,客氣地道。


    原是沐神醫和孟莊主猜出塗菲媛的身份後,便對紫霞山莊的下人們吩咐過,見了塗菲媛務必客客氣氣的。原也沒什麽,偏偏程婧昀走過來,給聽見了,狐疑扭頭過來:“你說這個醜八怪姓什麽?”尾音一揚,定住腳步,朝這邊看過來。


    姓塗,怎麽了?塗菲媛心中詫異,卻沒有開口,而是抬頭看向孟莊主。


    誰知,程婧昀又走近一步,問道:“你是不是姓塗?哪個塗?”盯著塗菲媛,漂亮的臉蛋兒有些獰起來,“怎麽不迴話?快迴話!”


    塗菲媛方才聽沐神醫說過,英國公府與廣玉公主府是一個鼻孔出氣。既然廣玉公主與便宜爹、便宜娘有怨,想來英國公府也是如此。隻是,竟同仇敵愾到這個地步?在便宜爹和便宜娘喪身火海十三年後,他們聽見“塗”姓,仍舊如此大的反應?


    “我的幹女兒姓什麽,關程小姐什麽事?”沐神醫把塗菲媛拉到身後,冷冷說道。


    程婧昀不依不饒,指著塗菲媛道:“原來這個醜八怪是沐神醫的幹女兒?她為什麽不迴答本小姐的話?沐神醫如此護著她,看來,她果真姓那個‘塗’了?”漂亮的臉蛋猙獰一片,朝後一揮手,“來人!把這個醜八怪給我綁了!”


    “誰也不許動!”沐神醫喝道,“在我紫霞山莊,誰也不能動她!”


    孟莊主神色微凜,走到沐神醫的身前,擋住沐神醫的半邊身子,冷言說道:“來者都是客,程小姐如此,不太好吧?”


    “哼,姓塗的人,本小姐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程婧昀的眼中,滿是戾氣,扭頭對身後的下人說道,“愣著幹什麽?給我把那個醜八怪綁了!”


    “敢問這位英國公府的小姐,不知我是殺你爹了,還是砍你娘了?搶你男人了,還是打你娃兒了?”塗菲媛冷冷地道,“你指出一條來,要是我做過,你綁我。若是我沒做過,還請閉上你的嘴!”


    雖然料想過,與廣玉公主府同一個鼻孔出氣的英國公府,遇見與便宜爹、便宜娘相幹的人,沒有好臉色。隻沒想到,竟跋扈至此?單單因為一個姓,就喊打喊殺?瞧著程婧昀的神態,似乎不止塗姓,屠姓什麽的,但凡音節相似,都要打殺了去。這番做派,直是令塗菲媛有些作嘔。


    “你胡說什麽?”程婧昀今年十五歲,是一個尚未出閣的黃花閨女,縱使往日跋扈一些,但也從沒有聽過這樣的話。什麽搶男人、打孩子,這都是什麽?立時羞惱起來,粉麵帶怒,抬手指過來:“來人,先給我撕了這個醜八怪的嘴!”


    “英國公府真是好大的威風!”不等塗菲媛說什麽,孟莊主抬起手臂,攔住了程婧昀指使過來的下人,“這裏是紫霞山莊,孟某的地盤,誰敢撒野,休怪孟某翻臉,明日便進宮告禦狀!”


    煜王爺見狀,清了清嗓子,說道:“孟莊主休要生氣。不就是一個野丫頭嗎?不值得這般動氣。程小姐既然要人,孟莊主便給了就是。”說完,又對程婧昀說道:“程小姐休要生氣,她不過路邊溝裏的泥巴一樣的東西,怎麽值得程小姐這樣玫瑰花兒一樣的人物動怒呢?”


    程婧昀聽罷,麵上怒氣消減,轉而有些嬌羞起來:“非是本小姐動怒,而是這醜八怪實在氣人,本小姐要綁她,她竟然不乖乖過來叫本小姐綁!難怪公主如此厭惡塗家人,果真是骨子裏就流著不知尊卑的下等人血液!”


    說著,口吻愈發鄙夷起來,仿佛多看一眼,多說一個字,都要髒了她的眼,汙了她的口。


    “住口!”沐神醫聞言,勃然大怒,冰雪般寒冷的聲音響起,“塗姑娘是我紫霞山莊的客人,程小姐不愛看,便滾出去!”


    “你說什麽?你叫我滾?”程婧昀瞪大美眸,不可置信地看著沐神醫。


    沐神醫冷冷道:“好走不送!”


    孟莊主握住沐神醫的手,下巴昂了起來:“程小姐,請吧。”哪怕沐神醫做得不合適,對於愛妻的一言一行,孟莊主也都是全然支持。


    聞言,程婧昀氣得臉上漲紅,扭頭對煜王爺叫道:“王爺!”


    程婧昀正值花齡,貌美嬌俏,兼之身份高貴,年輕男子見了總忍不住憐惜一番。否則,被孟莊主拒之門外的程婧昀,是進不來紫霞山莊的。是煜王爺惜花,將她帶了進來。


    此時見得美人兒氣得眼睛都紅了,便對孟莊主道:“孟莊主,本王知道你與沐神醫多年無子,一直想要一個孩子。可是,此女貌醜無鹽,粗鄙頑劣,實在不配你二人疼愛。不如交給程小姐,改日本王送你們一個更好的。”


    “不必——”沐神醫被這句話氣得渾身發抖,才冷冷吐出兩個字,便被孟莊主打斷了。隻聽孟莊主嗬嗬一笑,說道:“王爺可是來取葡萄的?不知王爺要取多少?”


    一句話落,煜王爺和程婧昀紛紛閉上口,如同被掐住七寸的蛇,再不敢說什麽了。


    紫霞山莊的葡萄,曆年來,難求如登天。今年,不知武成王使了什麽絕招,早早得了二十斤葡萄。被人看去,惹了不知多少眼紅。然而,每年的慣例,誰憑真本事求來葡萄,誰就吃著。旁人要吃就去求,吃不到也不許碎嘴。


    煜王爺雖然是太子殿下的長子,然而才學品行都不是最出眾的,眼看著太子殿下就要登基為帝,下一任太子的人選就要落下,便殷勤出行,親自來求了。


    至於程婧昀,則是英國公府三房的七小姐,年紀最小,性子和當年的廣玉公主又很像,故此頗受寵愛。此次前來,便是打定主意摘上兩百斤葡萄迴去的。一百斤自家吃,一百斤送去廣玉公主府上。


    不成想,才一進門,便遭了孟莊主和沐神醫的不待見,還是借了煜王爺的光,才能進得門來。在紫霞山莊,倘若惹孟莊主不高興了,還可以求沐神醫。而沐神醫不高興了,求誰也沒有用。


    聞聽孟莊主拿葡萄來說,二人均不敢再多言,他們是來求葡萄的,若是空手迴去,少不得惹了笑話。


    煜王爺不敢再勸,隻笑道:“本王取一百斤迴去。”


    程婧昀開口想說兩百斤,聽聞煜王爺才開口一百斤,不由得語塞。


    孟莊主趁她張口未語之際,張口說道:“既然程小姐並不稀罕孟某的葡萄,便請迴吧。黃連,送客。”


    “不是——”程婧昀開口還想辯駁,誰知,根本沒有給她再開口的空當。


    隻見黃連伶俐地走過來,做了個請的手勢:“程小姐,請。”


    程婧昀不禁變了臉色,咬著嘴唇,眸子掃過孟莊主和沐神醫,冷哼一聲,甩袖走了。紫霞山莊害她三番四次在煜王爺麵前丟臉,這個仇,她記下了!


    孟莊主絲毫不以為意,一個小小女娃兒,能代表英國公府不成?即便能代表,英國公府想要對紫霞山莊不利,也要看看滿京的官員願不願意。


    沐神醫甚至冷冷說了一句:“誰招她了,她收拾誰去。牽連無辜,算什麽本事?”


    無非是廣玉公主,將這份仇恨傳播種植下去。否則,那件事過去了十三年,塗大海和雲詩皆命喪火海,誰還記得?可恨廣玉公主心腸歹毒,害了恩人一家還不夠,如今竟連姓塗的都不放過!沐神醫忍不住咬牙,若塗侍郎和雲詩沒有死,哪裏輪著他們得勢呢?


    才沒走遠的程婧昀,聽到這句話,身形頓了頓,隨即怒氣衝衝地離開了。


    “王爺,這邊請。”孟莊主做了個手勢,引著煜王爺往葡萄園的方向行去。


    煜王爺假惺惺地道:“孟莊主休要動氣,程小姐年紀小,難免氣盛了一些。待本王迴京,與她分說一番,她必然不會與你記恨。”


    言外之意,便是他如果不與程婧昀分說一番,程婧昀必要記恨紫霞山莊的。又或者,他分說的意思反了,程婧昀說不得更加記恨紫霞山莊。


    孟莊主心知肚明,這不過是煜王爺想多要些葡萄,然而煜王爺既然沒有明說,他也隻裝作聽不懂他的要挾,嗬嗬笑道:“那便多謝王爺了。”


    煜王爺一拳打在軟棉花上,未免有些不滿。然而卻也無法,這些年來,誰都知道紫霞山莊的規矩,孟莊主不想給,那是死都不給。給出多少,便是天外之喜了。


    隨著孟莊主的引導,往葡萄園的入口走去,心中仍有不甘,又道:“孟莊主今年又培育出什麽優良品種?不妨帶給本王瞧瞧?”


    “有是有,隻不過並不太好。”孟莊主說道,“內子今年疲於奔波宮中,為聖上與各宮娘娘診脈,孟某也無暇照顧這些東西,下人不得要領,得了我的囑咐,也沒有做成,培育出來的新品種,俱是酸澀無比,口感極差。”


    煜王爺聽到這裏,便有些不高興:“孟莊主可是怕本王索要的太多?否則為何本王每問一句,孟莊主便說出如此掃興的話?”


    “王爺若不相信,那麽孟某帶著王爺,一株一株嚐過去便是了!”孟莊主拍著胸脯說道,一副問心無愧的模樣。


    煜王爺假意哼笑兩聲,點頭道:“好,那本王便一株一株嚐過去。”


    孟莊主帶著煜王爺往葡萄園的方向行去,沐神醫則帶著塗菲媛往內院行去。分開一段路程,塗菲媛隻見四下沒有外人,便低聲說道:“夫人,我今日是不是給山莊闖禍了?”


    “沒有的事。”沐神醫否決道。


    塗菲媛自認是一個性格剛強的人,從不占人便宜,也從不欠人什麽。別人對她三分好,她迴報以三分。別人對她五分壞,她迴報以十分。然而,麵對待她真誠,不求迴報的孟莊主夫婦,不由得心下有愧。


    便將昨日如何與武成王交談,如何將葡萄分給他一半的事,對沐神醫道來:“若非我多事,今日便不會有煜王爺和程小姐的刁難了。”


    “你這孩子,心思竟如此細膩。”沐神醫說著,聲音有些憐愛,“你以為,如果沒有你分給武成王葡萄,煜王爺便不會找來了?紫霞山莊的葡萄,這些年來一直名聲在外,什麽時候成熟,他們比我們知道得還早。一早惦記上了,都牟著勁兒來要呢。”


    “至於英國公府的人,哼,他們親近廣玉公主,便是我的仇人!這些年來,誰家都曾領走過葡萄,唯獨廣玉公主府上和英國公府上,一粒葡萄籽兒都不曾帶出去過!”沐神醫冷笑說道。害了塗大海和雲詩,就是她的仇人。旁人懼怕那兩府,她不怕!


    塗菲媛心知,今日有孟莊主和沐神醫的迴護,全都是看在便宜爹、便宜娘的份上。與她本人,卻是沒什麽幹係。心裏對這份情誼,隻覺承擔不起,才要開口,讓他們對她尋常一些,不必看在便宜爹、便宜娘的份上,驀地聽見一陣唿喝聲響起。


    “站住!不要跑!”高高低低,連成一片,是煜王爺帶來的侍衛的聲音。


    “哎呀!慢著!別踩壞了我的葡萄!”痛心疾首的聲音,是孟莊主發出來的。


    隨即,是一片雞飛狗跳的聲音,有架子倒了撞在地上的聲音,有水缸被打破的脆裂聲,有噗通落地的聲音,有高高低低的受傷驚叫聲。


    “這是怎麽迴事?”兩人全都住腳,迴身往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


    忽然,一道青灰色身影閃過,塗菲媛隻覺背後微沉,扭頭一看,隻見阿俊跑過來來,雙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漆黑秀美的眉頭微微皺起,長長的睫毛下麵,一雙眼睛眨著懊惱,還有濃濃的厭煩。


    “阿俊?怎麽了?”塗菲媛不由問道。


    才說罷,驀地隻見阿俊瞳孔微縮,閃過一道懼色。目光直直,越過塗菲媛,看向前方。塗菲媛不由得轉迴頭,朝前方看去,但見走近過來的一行人,打頭正是煜王爺,雙眸盯著阿俊的臉,眼中閃動著驚喜:“來人!快!捉住他!誰捉住他,本王重賞!”


    “哎呀!我的葡萄呀!王爺,您這是做什麽?”孟莊主隨後趕來,滿臉心痛地道。


    煜王爺頭也不迴,目光緊緊盯著阿俊,興奮地道:“等我捉住此人,再來與莊主解釋!”


    一行侍衛,唿啦啦湧過來,朝阿俊抓過來。


    阿俊躲在塗菲媛的身後,抓著她的衣角,說道:“他們是壞人,要抓我!”


    “快閃開,休要擋著本王抓人!”煜王爺看著身形不動的沐神醫與塗菲媛說道。


    沐神醫就站在塗菲媛的身邊,對阿俊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又知道阿俊是塗菲媛帶來的,便問道:“王爺要抓人,也要說明一聲,究竟這人是什麽來曆?”


    “他是太子殿下養在別院的鬥獸寵侍,前不久逃跑了,太子殿下一直在找他!”煜王爺說道,眼見侍衛們分成兩撥,朝阿俊圍過去,眼中露出貪婪之色:“竟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讓本王在紫霞山莊發現了他!”


    太子對這個寵侍的寵愛,非同一般。因著他的走失,所有寵侍都被狠狠責罰一通。放出獸籠,讓不該出現在場中的猛獸,出現在場中的那人,被太子命人扒光了衣服,丟進油鍋裏,活活烹死了。屍體更是肢解開來,喂食了圈養的猛獸。


    倘若抓住了這個寵侍,送給太子殿下,絕對要比獻出一百斤葡萄好上一百倍!煜王爺舔著嘴唇,仿佛預見太子殿下高興地誇讚他的場景,眼中貪婪激動更甚。


    “鬆手!”塗菲媛聽了煜王爺的話,立刻往一邊讓開。誰知,阿俊抓著她的衣角,隨著她的移動而移動,始終躲在她的身後。冷下臉來,去撥他的手。


    落在煜王爺的眼中,不由得露出狐疑之色:“你同太子殿下的寵侍,是何幹係?難道是你把他藏起來的?”說到這裏,眼中露出寒光。若是如此,便將她一道兒綁了,送給太子殿下,也好出一出這幾日的悶氣。


    “迴王爺的話,民女同此人並無幹係。”塗菲媛說著,將阿俊扯著她衣服的手撇開,站到路旁,以示並無瓜葛。


    煜王爺點了點頭,並沒有生疑,眼中寒光散去,激動與興奮再度露出來:“快抓住他!”


    阿俊孤零零一個人站在路中央,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還不敢相信,頗為委屈地看向塗菲媛。隻見塗菲媛垂眼站在路旁,半分沒有上前援助的意思,眼中的委屈更濃了。


    又見兩行侍衛帶著刀劍朝這邊逼近,抿了抿唇,眼中露出小獸般的敵意與警示,喉中低低溢出一聲,纖細的身形一躍,如電一般在侍衛當中穿過。


    “往左邊!別讓他逃出去了!圍住!”煜王爺在不遠處焦急地指揮著。


    但見阿俊雖然身形瘦弱,卻是力大無窮,一拳打斷一個侍衛的手,抬臂隔開擋在前麵的兩個侍衛,如一顆能量龐大的炮彈一般,以一種勢不可擋的趨勢,很快甩下一半的人,眼見就要突圍。


    “放箭!他愈合力驚人,隻要死不了,本王依舊重賞!”眼見阿俊就要衝出去,煜王爺高聲喊道。


    望著阿俊拚力突圍的瘦弱身形,塗菲媛握起了拳頭,嘴唇抿了起來。


    便在這時,已有侍衛匆忙取了弓箭,搭起來朝阿俊射去。阿俊大力推開擋在身前的兩人,身形一躍,終於突圍而出。


    “守住山莊大門!”煜王爺但見阿俊居然還是突圍了,不禁高聲叫道,“放箭!快放箭!”


    “嗖!嗖!”一根根箭支,飛快射了出去,因著射出較匆忙,僅僅是秉著阻攔阿俊的腳步的目的,故此並沒有射中阿俊,隻是擦著他的周圍飛過。


    阿俊迴頭看了煜王爺一眼,腳下飛快朝葡萄園的方向跑去。煜王爺便指揮著侍衛們,一半人手去追,少半人手繼續放箭。


    “不可放箭!不可放箭呀!我的葡萄!別傷了我的葡萄!”孟莊主這迴當真是心疼得滴血了。眼見少年撲向葡萄園,一行侍衛們也不帶顧忌,跟著闖進葡萄園,拔腳就追,絲毫不愛惜院子裏的秧苗,唿啦啦穿過,也不知扯壞了多少植株,直是心疼得大叫起來。


    阿俊的身形單薄,瘦弱的身子一頭紮進葡萄園,很快便看不見了。一幹侍衛們隨後去追,脖子下方都被葡萄秧苗遮擋住,隻露出來一顆顆頭顱,直直向前方湧動著,才能看得出阿俊究竟向何方跑去了。


    “我的葡萄!我的葡萄呀!王爺,叫你的侍衛仔細些!”孟莊主看著自己花費心血建起來的葡萄園,眨眼間就被一幹侍衛們衝得七零八落,直是心疼得臉色都變了,跑到煜王爺身前哭喪起來。


    煜王爺一把推開他:“本王會賠償你的!”站在葡萄園的入口處,雙眼緊緊盯著侍衛們湧動的方向,神情緊張而激動。


    漸漸的,侍衛們湧進了葡萄園的深處,漸漸連腦袋也看不清了,隻有一片片植株左右搖動著,無聲控訴著粗魯的侵入者。


    孟莊主即便再心疼,此時也知道大勢已去,再難挽迴,眉頭擰成了鐵疙瘩,右手捶向左手,深深歎了口氣:“唉!”


    漸漸的,植株晃動的痕跡也看不清楚了,煜王爺也擰起眉頭,激動的神色漸漸沉了下來,凝成一片陰鶩。


    塗菲媛攥著拳頭,目光看向葡萄園的裏麵,嘴唇抿得緊緊。身旁,沐神醫側目打量著她,神情帶了疑惑和不解。


    過了約莫半刻鍾,幾名侍衛從葡萄園裏返迴,煜王爺朝幾人的身後望了一眼,怒道:“人呢?”


    一名侍衛稟報道:“迴王爺的話,那小子賊機靈,徑直穿過葡萄園,朝後麵的山上跑去了。可要繼續追?”


    “當然要追!”煜王爺怒喝道,“一群飯桶!還愣著幹什麽?跟本王去追!”


    一時間,煜王爺連葡萄也顧不得要了,帶著返迴來的幾名侍衛,大步朝外走去。


    “王爺慢走,孟某就不送了!”孟莊主告罪一聲,便叫上山莊裏的下人,鑽進葡萄園裏頭,趕忙收拾被踩壞拉斷的秧苗,以及損毀的果串兒。


    沐神醫沒有跟去,此時轉過身來,看向塗菲媛,疑惑地問道:“那個小子,不是你帶來的麽?”為何煜王爺抓人時,她撇得一幹二淨,根本不認得的樣子?


    塗菲媛抬眼迎上沐神醫的懷疑目光,聲音平淡無波:“我認得他又如何?難道能阻住煜王爺不抓他?既然並無用處,我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沐神醫微微瞪起眼睛,腳下後退一步,仿佛不認識眼前的小姑娘了:“你——”


    “我就是這樣的人。”塗菲媛淡淡說道,“我不知道我爹娘是什麽樣的人,我從來沒見過他們,我隻知道是爺爺奶奶把我養大。我不能有事,也不能帶累爺爺奶奶有事。”說完,不再看沐神醫帶有震驚、懷疑的目光,轉身離開了。


    沐神醫沒有挽留,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身子才動了動,抬腳往葡萄園裏走去。尋到心痛得捶胸頓足的孟莊主,將方才的事給他說了一遍:“恩人的女兒,為何竟是這樣冷漠無情之人?”


    孟莊主聽到這番話,微微一怔,隨後歎了口氣。一開始,他見到塗菲媛無動於衷,也很驚訝。後來一想,就釋然了。這天下人,有幾個不是如此?共富貴、共患難,本就是極少數的人才能堅持的準則。


    “她也不過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遇見這樣的場景,心中害怕也是難免,夫人不要過於苛責。”孟莊主勸道。


    “我沒有見到她害怕。”沐神醫冰雪般的聲音說道,冷冷的,帶著一股輕蔑:“麵對英國公府的小姐,她倒是麵不改色,還敢譏諷暗罵。”


    “那怎麽一樣?當時程小姐罵塗家人的骨子裏都是卑賤的,她難免要生氣,站出來駁斥。方才的事,卻不同。”孟莊主說道,“夫人可曾注意,煜王爺說,那小子是不久前從太子殿下的別院中跑出來的,不知怎麽便和塗姑娘認識了?時日不久,想必感情不深。若是她衝動地上前,你我才要擔心。”


    “我並不是說這個!”沐神醫忽然有些焦躁起來,“我的意思是,她不夠正直、仗義!雲詩是那樣仗義的人,塗大人也是正直的好人,為何他們的女兒……如此小人之心?”


    孟莊主聽罷,不由得微微語塞。


    沐神醫又道:“她說即便她站出來,也護不住那孩子。可是,你我還在旁邊,難道你我也護不住?她根本就是一絲仁義之心都沒有!”


    孟莊主聽完,卻是心中一動,疑道:“夫人,你說,會不會剛好相反?塗姑娘並非沒有這般想,而是,她認認真真往這方麵想過?”


    沐神醫一愣,問道:“此話怎講?”


    孟莊主便道:“當時程小姐要來,你我二話不說就拒絕了。而煜王爺來求見,咱們卻都不敢拒絕。塗姑娘是否以為,你我二人也要顧忌煜王爺的勢力?她其實,並不願意給我們找麻煩,才做出這樣的選擇?”


    塗菲媛離開紫霞山莊後,便往葡萄園後麵的那座山上爬去。但見許多草叢灌木,都被踩踏得淩亂,不少樹幹上還有箭支擦過的痕跡,不由得心裏一緊。


    阿俊這小子,身手機靈,心眼又賊,應該逃過了吧?一邊聽著周圍的動靜,一邊順著大肆踩踏的痕跡摸去,直到看見一灘灘的血跡,不由得心中一揪。


    急忙加快腳步,順著痕跡找過去。卻在一處凹陷處,失去了線索。


    “阿俊?阿俊?”塗菲媛小聲唿喚道。


    她之前告訴他,叫他往大楊村跑,又怕那種情形下,阿俊慌亂悟錯了意思,便先來到他逃跑的路上,看看能否發現他的蹤跡。


    但見山上沒發現他的蹤跡,便謹慎在四周觀察一圈,但見四下無人,便知煜王爺沒把她放在心上,隻叫上了侍衛,追著阿俊去了。心中一鬆,飛快地下了山。


    她的確不想管阿俊來著。就如同她對沐神醫說的那般,她同他又沒有多麽深刻的感情,何必為了他,就把自己置入危險當中?然而,完全棄他不顧,又有些不忍。


    臭小子雖然常常惹人生氣,大部分時候卻是靠得住的,任勞任怨,做什麽重活都不帶抱怨的。若說缺點,也隻有一個吃得多。但是,這也不算缺點,他會打獵,自己能養活自己。


    便心念一動,給他指了一個法子,叫他從山上跑,到大楊村找阿皎。他身形靈敏,料得侍衛們難追上他。而阿皎雖然嘴巴壞,心眼倒不錯,又對阿俊有些好感,想必會幫襯一把。


    如果他沒被抓走,她就去找他。如果他被抓走了……就隻能怪他命不好,她是不會去救他的。


    塗菲媛下了山,一路往大楊村行去。不多時,來到阿皎家,敲開門喊道:“阿皎?阿皎在家嗎?”


    敲響門的那一刻,心中不由一突。她隻想著,阿皎對阿俊有些好感,應當不會棄他不顧。卻沒想,倘若阿皎不在家怎麽辦?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敲門的聲音便急促了幾分:“阿皎在家嗎?阿皎?”


    “來了!”院子裏頭傳來一聲迴答,不多久,阿皎走出來。蓬頭垢麵,雙眼紅腫,哭了不知多久的模樣。一隻腳趿著破舊的鞋子,一隻腳赤著踩在地上,露出傷痕累累,看不出本來麵目的肌膚。


    “你又來幹什麽?”阿皎打開門,見是塗菲媛,沒好氣地說道。


    塗菲媛見到她這個模樣,心中一涼:“我家狗剩來找你沒有?”昨天才給阿俊改了名兒,阿皎是不知道的,故此塗菲媛便說出他以前的名字。


    阿皎聽到“狗剩”兩個字,麵上一動,隨即有些惱了起來:“他來找我幹什麽?我又不認得他!”才說罷,“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塗菲媛怔怔地站在門外,心漸漸沉了下去。阿俊沒有來……眼前浮現在山上看見的幾灘血跡,心中一揪。


    在紫霞山莊裏,阿俊漂亮的眼睛裏,浮現出來的委屈,此刻像是密密的針芒,在塗菲媛的心上紮了下去。


    “怎麽?他不見了嗎?”忽然,門又打開了,阿皎走了出來,蓬亂的頭發被她捋巴捋巴,綁在了腦袋後麵,露出一張原本清秀,但是烏糟糟的看不出漂亮的臉蛋。走到塗菲媛麵前,譏笑一聲:“怎麽?你把人欺負走了?不跟你了?”


    塗菲媛抿了抿唇:“你真沒見過他?”


    阿皎好奇地道:“沒有。你怎麽認為他會來找我?”


    “沒事。”塗菲媛說罷,轉身便走,“你迴去吧。”


    阿皎在身後看了她兩眼,漸漸露出憤然的神情,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大步邁進門,狠狠關上大門。


    “砰!”的一聲,震在塗菲媛的心頭。


    那小子賊精,應當不會那麽容易被抓走的。塗菲媛的眼睛閃了閃,折身迴去,又往山上找去。他受了傷,也許躲在哪裏了。如此一想,心中稍寬,快步往迴走去。


    上迴從大楊村進山的時候,阿皎指了一條小路,引著兩人上山。說不定,阿俊就在這條路上?一路走過去,才走了沒多久,果然發現了阿俊的蹤跡。


    但見一處凹穀裏,阿俊歪在裏頭,身子蜷縮起來,用雜草掩蓋住。若非塗菲媛找得仔細,都發現不了他。


    “終於找到你了!”見他沒有被抓走,塗菲媛心中一鬆,走了過去,“哪裏受傷了?你還好嗎?”


    阿俊抬手撥開蓋在身上的雜草,嘴巴微微撅起,漆黑漂亮的眼睛裏麵,又委屈又埋怨:“你怎麽才來?”


    “我不是叫你去找阿皎?我怎麽知道你藏這裏?”塗菲媛沒好氣地道,走過去把他扶起來,“我差點就以為你被抓走了,不想找你了!”


    “痛!”忽然,阿俊低低叫了一聲,漆黑秀美的眉頭皺了起來。


    塗菲媛低頭一看,才發現他的大腿上釘著一根箭支,食指粗的箭支穿透了他的大腿,四周衣裳都被染紅了,不由得眼皮狠狠一跳:“你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


    阿俊咬著嘴唇,喉嚨裏溢出低嗚聲,漆黑秀美的眉頭擰了起來,眨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塗菲媛。


    塗菲媛被他腿上的那根箭支駭到了,不敢扶著他走,擰起眉頭,想著法子。


    但見這根箭支,通體精鋼打造,箭頭、箭身、翎羽,都是精鋼鑄造而成。想從中間掰斷,取出箭支,是不可能的了。這根箭支插的地方,正是血管密布之處,塗菲媛不敢動,唯恐傷到大動脈,阿俊就是死路一條了了。


    抱迴村裏,找王大夫?不可行。且不說王大夫可靠不可靠,便說這一路抱著迴去,萬一被人撞見,便是風險。如此一來,隻有折迴去,找沐神醫了。


    這本來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塗菲媛才跟她說了那樣的話……


    “痛!”阿俊嬌嬌地說道,又咬起嘴唇來,濕漉漉的眼睛看著塗菲媛。


    “忍著!”塗菲媛說道,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他打橫抱起,往紫霞山莊走去。事到如今,也隻能迴紫霞山莊了。隻希望煜王爺沒有折迴去,否則……塗菲媛在心裏歎了口氣,如果阿俊的命就那麽差,她也沒法子。真到那時,為了保命,說不得她就親手把他獻上去。


    事情確實就如同塗菲媛所料,煜王爺帶人捉不到阿俊,便折迴了紫霞山莊。


    “太子殿下的寵侍為何會在紫霞山莊?”煜王爺沉著臉喝問道。


    孟莊主一臉無辜地道:“王爺,我都不認得他是誰?今日之前,根本不知道山莊裏有這樣一個人。”


    “哼,你少糊弄本王!你不知道他是誰,怎麽會叫他在你的葡萄園裏采葡萄吃?”煜王爺問道。


    孟莊主一聽,臉上頓時變了,痛心疾首地道:“王爺,我要當真認得他,在他踏壞了我這麽多葡萄後,必要剝了他的皮,怎麽可能還隱瞞他的下落?我是當真不知道他是哪裏來的!王爺,我這紫霞山莊,幾麵都是圍牆,唯獨一麵是山,若是他從山那邊悄悄溜進來的,我的葡萄莊園這麽大,也不是不可能?”


    煜王爺聽罷,似是有些信了,臉上更加陰沉。


    “可憐我的葡萄園,今日鬧了這一出,踩壞了至少七八百株,碰壞了葡萄無數!”孟莊主哭喪著臉,“我的心呐,真是痛!痛極了!”


    煜王爺開始有些尷尬起來,踟躕了一下,說道:“孟莊主培育葡萄的技巧高超,日後好好愛惜,必能培養迴來。”


    滿京的文武,包括他老子、他老子的老子,可都等著吃葡萄哪!若給他們知道,這滿莊園的葡萄,都被他給弄壞了……想到這裏,煜王爺的臉上有些退意:“本王想起還有事,就先迴了。至於葡萄,莊主何時有空,派人送到本王府上即可。”


    說完,便轉過身,帶著侍衛們走了。任憑孟莊主在身後喊得多急,都不肯停下腳步。


    太子殿下的那名寵侍,他見過幾迴,是個機靈又賊精的,想必就如孟莊主所說,是從山上爬下去的,悄悄潛入紫霞山莊找食吃的。所以,看見他後,才徑直從葡萄園的後麵,爬上山跑了。此時,定然躲在山上的某個角落。


    出了紫霞山莊,便叫侍衛們分出去多半,繼續搜尋起來。


    塗菲媛抱著阿俊往紫霞山莊行來,遠遠就看見煜王爺的身形,連忙躲了起來。等人都過去了,才從灌木叢後出來,往紫霞山莊行去。


    阿俊已經有些半昏迷了,腦袋歪在塗菲媛的肩膀上,柔軟的嘴唇不時蹭到塗菲媛的頸窩,癢癢的。塗菲媛雙手抱著他,腳尖踢了踢紫霞山莊的大門。


    不多時,黃連打開門,見是塗菲媛,不由得一愣。


    “先讓我進去。”塗菲媛低聲說道。


    黃連愣了愣,猶豫了一下,讓塗菲媛進來。


    “帶我去見莊主和夫人。”塗菲媛說道。


    黃連還有些遲疑,在心中把孟莊主和沐神醫的態度琢磨兩遍,又看了看塗菲媛懷裏的阿俊,轉身往裏麵行去:“跟我來。”


    內院中,孟莊主和沐神醫終於送走煜王爺,俱都是歎了口氣。


    “希望她沒有辜負我們的信任。”沐神醫說道。


    孟莊主笑道:“必然不會的。”說罷,轉手從桌邊提了串葡萄,用帕子包著,剝了皮喂給沐神醫,“夫人吃葡萄,消消氣。”


    沐神醫垂首張口含了,但覺微酸,不由得蹙眉:“他們今天究竟踩壞了多少株?”


    “不管他們踩壞了多少,反正都是要給他們吃的,夫人不必掛心。”孟莊主又剝了一粒,喂過去道:“今天下午,我就讓黃連帶人摘葡萄。踩壞的那些,統統摘下來,連夜送往京中。”


    沐神醫聽了,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冰雪般清冷的容顏,忽然綻開笑容,直如雪顛之上的蓮花盛開,美得驚人。孟莊主與沐神醫結為夫婦多年,也鮮少見到這樣動人的笑容,不由得看呆了。


    直到沐神醫推了推他,問:“都送給誰?”


    孟莊主奸笑一聲,說道:“今年,誰都送,廣玉公主府也送。最爛的兩筐,就送去廣玉公主府和英國公府。叫他們嚐嚐,男人臭腳丫子踩過的葡萄,是什麽滋味兒?”


    夫妻二人才說著話,不多時,黃連走了進來:“莊主,夫人,塗姑娘又來了。”


    沐神醫聞言,臉上的笑容微斂。


    孟莊主則站起來道:“請進來。”


    話音才落,便見塗菲媛抱著一個少年走進來,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聲音微啞:“懇請沐神醫救他一命。”


    但見少年瘦弱的身形,躺在塗菲媛粗壯的臂彎中,一張傾國傾城的麵孔,微微發白。雖然半昏迷中,漆黑秀美的眉頭卻擰起,帶著痛苦之色。他的身上,幾處被劃破的口子,而左邊大腿之上,則釘著一根箭支,穿透而出,血液染紅了周邊的衣裳。不是阿俊,又是誰?


    “這是怎麽迴事?”孟莊主不由得訝道,抬起頭看向塗菲媛。她不是說,不認得阿俊,讓阿俊獨自跑了?怎麽卻在煜王爺走後,把人抱了迴來?


    “他躲開了煜王爺的侍衛,被我找到了。”塗菲媛簡言帶過,看向沐神醫:“請沐神醫出手相救。所差診金,三日之內我會送來。”


    “這孩子,說得什麽話?我們怎會收你的診金?”孟莊主說道,趕忙走過來接阿俊,“給我吧。”


    塗菲媛抱著阿俊走了一路,胳膊早就酸的不行,直是已經麻木了。便沒矯情,給孟莊主接了過去。手上一輕,卻沒感到輕鬆,反而覺得兩條胳膊都要斷了似的。


    本來,如果阿俊的腿上不是這樣嚴重的傷,她還可以背著他,或者換個抱法。偏偏他傷得嚴重,她隻得這樣小心翼翼地抱了,免得觸動傷勢,引起大出血。以至於,此時胳膊動一動,便如同千百根針在紮。


    沐神醫也站起身來,目光微複雜地瞥了塗菲媛一眼,轉身往裏麵走去:“跟我來吧。”


    “我幫不上忙,就不進去了。”塗菲媛腳下沒動。她胳膊難受得要命,簡直要廢了似的。就是進去了,連遞個東西隻怕都做不到。未免添亂,索性不進去了。


    沐神醫冷冷地道:“隨你。”


    孟莊主想了想,也沒說什麽,抬起腳步跟在後頭。


    誰知,阿俊這時卻醒了,睜開眼睛看見孟莊主,一個激靈,立刻掙紮起來。漆黑的眼睛裏,滿是警惕與戒備,一如當初睜眼,第一次看見塗菲媛的時候。


    “阿俊,你乖乖別動,沐神醫給你拔箭。”塗菲媛見阿俊清醒過來,在孟莊主的懷裏要掙紮,對他說道。


    聽到塗菲媛的聲音,阿俊掙紮的動作停下來,越過孟莊主的肩膀看到塗菲媛,眼中的戒備與不安才減去一些。漸漸的,委屈與依賴浮現在他的眼中。


    塗菲媛不由得抽了抽嘴角,才要叫他老老實實的,驀地隻聽沐神醫冷冰冰的聲音響起:“你也一起進來吧。看著他,別叫他亂動。”


    隻見沐神醫開口了,塗菲媛頓了頓,點頭“嗯”了一聲,跟在孟莊主的後頭,往裏麵走去了。


    孟莊主叫黃連關閉山莊大門,吩咐了任何人不許進出,便抱了阿俊進了裏間,準備取箭。


    “放上來。”沐神醫挽袖淨手,眼神往床上一瞥,示意孟莊主道。


    孟莊主便將阿俊輕輕放在床上,而後取了剪刀,準備剪開箭支周圍的衣物,方便一會兒沐神醫給他拔箭。


    沐神醫打開櫃子,取出自己的藥箱,拿出紗布、止血藥、銀針、魚腸線等,在案上依次擺好,才轉身走過來,俯身打量阿俊的傷勢。未幾,略略點頭:“他倒是命好,這箭支險險避開了主要血管,否則早就失血而亡了。”


    阿俊臥在床上,聽見沐神醫的診斷,因著傷痛與疲乏而略有些失神的眼睛眨了眨,忽然抬起手,抓過塗菲媛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臉上。


    塗菲媛低了頭問道:“做什麽?”


    “摸摸我的臉。”阿俊低低說道。聲音不複往日的嬌嬌媚人,薄薄的唇邊也失去了鮮豔的光彩,臉頰有些蒼白,看起來疲憊虛弱,格外惹人憐惜。


    塗菲媛便摸了摸他的臉,低低地道:“乖乖的,不要怕。”


    沐神醫抬起頭來,看了塗菲媛一眼,又將目光下移,落在塗菲媛輕輕擱在少年臉龐的手上,隨後收迴來,直起腰身,對孟莊主道:“去把我們絞葡萄架子的大鉗子拿來。”


    孟莊主應聲出去:“哎!”


    頓時,屋裏隻剩下沐神醫、塗菲媛和阿俊三人。阿俊向來是個存在感不足的,塗菲媛隻覺得屋裏的氣息霎時間冰冷下來,全都是沐神醫散發出來的。因而垂了眼,不去看她。


    沐神醫的性格,過於恩怨分明,在她的世界中,非黑即白。塗菲媛早就看了出來,若非如此,當知道她就是塗大海的女兒後,沐神醫不會那樣激動而熱心地待她。這份恩怨分明的性格,便是一把雙刃劍。當沐神醫親眼看見塗菲媛拋棄阿俊,再沒有露出溫柔熱情的神色。


    塗菲媛自然不會怪罪什麽,也並不覺得失落,更不覺得委屈。她原本就不是什麽真正的少女,她骨子裏是冷漠成熟的成年人。相對於親密熱情,她更喜歡客氣疏離。沐神醫如此對她,卻是正好。


    “過來,我給你看看胳膊。”卻在這時,沐神醫雖然冰冷,但是語調溫柔地說道。


    就在塗菲媛垂眼輕撫阿俊的臉頰,安撫他的情緒時,沐神醫正側眼打量她。先前得知她是雲詩的女兒,沐神醫心裏不知道有多激動、多高興。後來,發現她過於內向,連開口叫自己幹娘都不願意,心裏還有些惋惜。然而直到那時,沐神醫對她仍然是疼愛的。


    直到親眼目睹,她冷漠放棄了阿俊,才驟然心冷,簡直不敢置信,這就是雲詩的女兒!那一刻,沐神醫的心中,如被大錘狠狠敲擊,震驚得無以複加。後來得到孟莊主的勸慰,才勉強相信,她或許另有考量。


    而方才見到她抱著阿俊迴來,臉上滿是汗水,額上碎發都被打濕了,雙手抱著阿俊不知走了多久,眼睛可以看見微微發抖,沐神醫才覺得,或許真的誤解了她。


    “我沒事。”塗菲媛有些驚訝地抬頭。


    沐神醫不以為然地道:“過來我給你紮幾下。否則,這幾日你的手臂別想抬起來了。”


    塗菲媛不禁有些詫異,沐神醫怎麽又對她這麽好了?雖然麵上還是冷冰冰的,但是語氣溫柔許多,所作所為也都是為她著想。


    頓了頓,說道:“我先前對您說的話,沒有說謊,全都是肺腑之言。”


    她先前說的話?便是煜王爺帶人去追阿俊後,她的自保論了。沐神醫迴想起來,再看塗菲媛沉靜的臉龐,心下不由得一軟,取了兩根銀針,抬腳走過去:“你又何必嘴硬呢?”


    如果她真的心硬如鐵,此時就不會抱著阿俊迴來。阿俊被煜王爺派人追拿,跑了也不知多遠,即便逃脫,也不知會藏身什麽地方。而她不僅找到了他,還將他一路抱了迴來。


    沐神醫微微側眼,看著阿俊雙眸半閉,不自覺偏頭把臉頰埋在塗菲媛的手心裏,嘴角不由得浮現一抹笑意。若塗菲媛當真那樣冷硬無情,阿俊絕不會如此依賴她。


    這個孩子,嘴硬心軟,竟跟自己一樣。不知不覺,沐神醫心中發生了變化,再看向塗菲媛的眼神,變得更加溫柔如水。


    這番變化,直讓塗菲媛摸不著頭腦,沐神醫究竟想到什麽,為何對她露出這樣慈愛的神情?就在這時,驀地手臂一刺,不由得肌肉一緊。卻是沐神醫走近過來,看也不看,便對她的胳膊施針。一邊飛快下針,一邊笑得更加溫柔慈愛:“好孩子,我和阿孟會保護你的。”


    這番神情,加上這番舉動,直是讓塗菲媛的心裏有些發毛了。幸而這時,孟莊主迴來了,說道:“夫人,我取來了。”


    才一進門,便見沐神醫一手托著塗菲媛的手肘,一邊在她的手臂上飛快下針,不由得微訝。他與沐神醫夫妻多年,默契萬分,才見著這一幕,立時便明白過來,沐神醫對塗菲媛的芥蒂已消。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沐神醫能想通總是好事,便笑著走過來道:“何時給那孩子除箭?”


    沐神醫偏頭瞥了一眼:“等會兒。”說著,放下塗菲媛的一隻手臂,又把塗菲媛放在阿俊臉上的那隻手拿過來,托在手裏,飛快下針。


    阿俊驟然失去溫軟的手心相托,半閉的眼睛立時睜開,帶著小獸初醒的戒備與警惕,朝沐神醫看過去。


    “沐神醫,先給他除箭吧?”塗菲媛試探著道,“我的手不要緊,什麽時候治都一樣。”


    沐神醫修長的手指捏著銀針,飛快下落,複又抬起,如此反複循環,口裏說道:“一會兒就好。”


    看著這一幕,孟莊主直是笑。心中暗暗想道,送往京中的葡萄,看來另有變動了。


    不一會兒,沐神醫收了銀針,又淨了手,才走到床邊,指揮孟莊主道:“從這裏,剪斷箭支。”


    孟莊主便提著一隻兩尺餘長的形狀怪異的大剪刀,走過來,按照沐神醫的指示,準備絞斷箭支。塗菲媛望著這一幕,直是驚訝不已:“這,箭支乃是精鋼所造,也能剪斷?”


    “能的。”孟莊主說道,剪刀鉗住箭支,用力一握。隻聽一聲“嘎嘣”,箭支頓被絞斷,半截尾羽掉落在地,發出“叮”的聲音。


    塗菲媛微微瞪大眼睛,這樣也行?不由偏頭看向阿俊,暗暗感慨,他的命倒是好。


    “媛媛不知,這本是我打葡萄架子時,特意請了鐵匠打造。”孟莊主功成身退,拾起掉落在地的箭支,退到一旁,對塗菲媛說道。


    葡萄生長到一定高度,便需要架子供它們攀附。孟莊主本來用竹竿搭建,後來葡萄品種越栽越多,每年都有漚了的竹竿需要替換、補足,便索性向京中申請了鐵條,替換下竹竿。因著鐵條更加堅固,想要拆換卻艱難了,孟莊主便請鐵匠打造了一把特製剪子來用。


    竟沒想到,此時用在了治病救人上頭,也是意料之外了。待孟莊主退後,沐神醫便走到床邊,準備為阿俊拔箭。才一觸到他的腿,驀地察覺阿俊的腿一抖,抬頭朝塗菲媛看過去:“你過來,抱著他的腿,別叫他亂動。”


    這間屋子裏,阿俊最依賴信任的人便是塗菲媛,但見塗菲媛走過去抱住他的腿,身子微微放鬆,然而嘴巴卻撅了起來:“痛。”


    “活該!誰叫你不小心?”塗菲媛冷冷打斷他的撒嬌,“忍著!不許動!”


    阿俊的眼中湧出一股委屈,隨即抿了抿唇,攥起拳頭,忍著不說話了。


    “我要拔了!”沐神醫將目光從兩人身上收迴,專注在箭支上,握住箭頭,順著傷口的方向用力一拔!頓時,鮮血便湧了出來,沐神醫隻看了一眼,便丟掉箭頭,走到桌邊拿了紗布與止血藥,給阿俊包紮上。


    塗菲媛抱著阿俊的腿,但覺不停抽搐著,心裏也是不忍。輕輕拍了拍他的腿,軟下口氣說道:“好了,包上就好了。”


    “痛。”但聽塗菲媛的聲音變得軟下來,不再訓斥,阿俊鬆開拳頭,撅起嘴說道。


    塗菲媛一點兒也舍不得罵他了。他才是個孩子,吃了這樣的驚嚇,受了這樣的傷,連大聲痛叫都沒有,一路上半句抱怨也沒有,隻是撒嬌地道兩句痛,又算得了什麽?任是她,也不由得心中一軟,哄道:“很快就不痛了,你再忍一忍。”


    她自己沒覺得,口吻有多溫柔,旁邊的孟莊主和沐神醫卻察覺到了,偏頭看過來。孟莊主更是滿眼含笑,對沐神醫使了個眼色:“媛媛是個好孩子。”


    兩人夫妻多年,默契有加,沐神醫自然看明白了孟莊主的示意,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對塗菲媛說道:“這幾日,他就住在我這裏吧。免得傷勢有什麽變化,我也方便看顧。”


    塗菲媛也是這個意思,點頭說道:“那便多謝沐神醫了。”除了阿俊有傷這個考量,塗菲媛還想到一處,那便是阿俊的確是個危險人物,由她再帶迴家,百害而無一利。倒是孟莊主有幾分勢力和來頭,又精明得很,放在紫霞山莊或是保命之道。


    “我不住在這裏。”誰知,本來雙眸半閉,有些陷入昏迷的阿俊,猛地清醒過來,睜大眼睛說道:“我要迴家。”


    家?哪裏是他家?若是阿俊此時沒有受傷,塗菲媛說不定奚落他一番。然而此時,卻隻好說道:“你乖乖的,等傷勢穩定下來,我就帶你迴家。”


    他這個樣子,迴了家,誰照顧他?遇見危險,比如煜王爺的人搜了過來,他跑得了嗎?再帶累爺爺奶奶,那是塗菲媛最不願看見的。不如待在紫霞山莊,有孟莊主給他掩護,好好恢複傷勢。


    “不,我要迴家。”阿俊固執地說道。


    “家裏有什麽好的?”塗菲媛沒耐心了,瞪起眼睛說道。才一說完,驀地想到一件事,再看少年睜著眼睛,似乎咽了下口水,頓時好氣又好笑:“你還惦記著羊肉呢?”


    阿俊點頭:“嗯。我要迴家。”


    “不許!”塗菲媛隻覺得眼皮都在抽,“老老實實養傷,養好了帶你迴家。”


    阿俊一聽,急了,雙手撐著坐起來:“我要迴家!”


    旁邊,沐神醫與孟莊主看著兩人,明明是一般年紀的孩子,偏偏差異是那樣分明。一個貌美,一個貌醜。一個天真,一個世故。一個嬌嬌可人,一個沉穩冷靜。但是,看起來又是那麽恰然。眼中紛紛升起奇異之色,互相換了個眼神。


    “你是不是想把肉偷偷吃完?”一直被否定的阿俊,瞪起眼睛,看向塗菲媛,目光是許久未見的敵視。


    “誰稀罕那點兒肉?”塗菲媛氣得忍不住叫出來,指著他的腦門子道:“也就是你!沒出息!命都不要了,就惦記著那點兒肉?好,你要迴家,那就迴家!我跟你說,是你鬧著要迴家的,再被煜王爺發現,我再不會管你的!”


    阿俊隻是堅定地道:“迴家!”


    “迴迴迴!”塗菲媛沒好氣地道,轉過身來,對孟莊主說道:“莊主,夫人,那我們就先迴了。”才說完,不由得一愣,隻見孟莊主和沐神醫不知何時並肩站在門口,紛紛以一種奇特的眼神看過來,在她和阿俊的身上徘徊。


    “行,迴去吧。”沐神醫的臉上不知何時恢複了初見塗菲媛時的笑容,“我給你準備些藥丸,如果他發熱,就給他吃下去。還有一些止血藥,每日兩換。這些紗布你都帶迴去吧,都是幹淨的,免得你再找旁的了。”


    收拾了一包東西,用小包裹包紮起來,遞給塗菲媛:“我叫黃連跟你們迴去。如果有事,隨時叫他迴來稟我們。”


    兩人也都想到,如果煜王爺再追到玉河村,隻怕塗菲媛應付不了。便叫黃連跟著,哪怕護不住阿俊,能護住塗菲媛一家也是好的。對於阿俊,他既然能逃出來一次、兩次,想來心思靈巧,也能逃出來第三次,兩人卻是不擔心。


    塗菲媛想了想,抬頭拒絕了:“多謝莊主和夫人的好意。隻不過,讓黃連住在我家,不太方便。”家裏隻有兩間屋子能住人,一間是塗菲媛從前住的,窄窄的一張小床,已經睡了阿俊。還有一間,是爺爺奶奶住的,如今塗菲媛也擠在一張床上,直是再也擠不下了。


    孟莊主並不知道塗菲媛為何拒絕,不論被趕出家門之前,還是被趕出家門之後,他也沒有淪落到那樣窘迫的地步。但是,從昨日與身前的小姑娘談生意來看,她是個聰明伶俐的。既然拒絕,便有她拒絕的理由。


    故此,沒有再堅持,隻道:“那麽,讓黃連送你與他二人迴家?”說著,指了指躺在床上的阿俊。


    阿俊的腿上受了傷,必不能一路走迴去的。塗菲媛又是個女孩子,便說沒有那麽大的力氣,即便是有,孟莊主也舍不得叫她吃這份苦頭。反正山莊裏有馬車,便提議道:“叫黃連趕了馬車,送你二人迴去。對了,你今日來,可是取葡萄來了?要多少?我叫下人去剪。”


    塗菲媛想了想,說道:“三十斤即可。”釀酒而已,第一次主要是練手,找找從前的感覺,卻不一定非要許多材料。


    “好,我叫下人去剪。”孟莊主說道,才走出一步,又迴過身問道:“還要昨日那種嗎?”


    塗菲媛想了想,說道:“皮兒薄一些即可,別的沒什麽講究。”


    “好。”孟莊主點了點頭,走出去吩咐下人去了。不多久,轉腳走迴來,笑著問道:“昨日隻顧著與你談論無籽葡萄,卻不知道,你要這許多葡萄做什麽?定然不是為了賣吧?”


    塗菲媛不由得笑了笑,也不瞞著了,說道:“我要釀酒。”


    “什麽?”聽到這裏,卻是沐神醫驚訝地道,“葡萄能釀酒?”


    塗菲媛點了點頭,目光在沐神醫冰肌玉骨般的肌膚上掃了一眼,說道:“葡萄不僅能釀酒。所釀造出來的酒,還有少許養顏的功效。”


    沐神醫聽罷,不由得抬起手,摸了摸臉頰:“竟有這樣的事情?”


    “有的。等我釀造出來,請夫人品嚐。”塗菲媛幹脆地道,“釀造葡萄酒,不需要太久,二十來日即可了。”


    “那我便等著了。”沐神醫不由得笑了笑。


    塗菲媛心裏還存著一件事,側臉往床上看去,但見阿俊的雙眸半閉,似乎又昏昏沉沉起來,便低聲問道:“夫人,他,可能有些其他病症。他每頓飯吃得極多,全然超出常人的食量。我不明白,他的肚皮,怎麽容得下那許多食物?勞煩夫人給他瞧一瞧。”


    “好。”這種事情於沐神醫而已,乃是家常便飯之事,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伸出三根手指,搭在阿俊的手腕上。阿俊被這碰觸驚醒,抬眼看見是沐神醫,而塗菲媛的臉就在頭頂上方,眨了眨眼,沒有動。


    沐神醫的手指搭在阿俊的手腕上,凝神診了片刻,又俯身下去,檢查少年的眼睛。少年頓如受驚了的小獸一般,抬手便去推沐神醫。


    他的力氣大,倘若沐神醫被他推中,少不得跌一跤。塗菲媛眼疾手快,攔住少年的手,說道:“你怕什麽?有我在呢!叫夫人給你瞧瞧,還有沒有其他病,你別動!”


    阿俊聽到塗菲媛如此說,便不動了,隻不過身子微微繃緊了,如上緊了的弓弦,隨時都能彈出去。塗菲媛怕他不知好歹,傷到沐神醫,索性捉住他的手腕,握在手裏,不讓他掙動。


    沐神醫依次檢查了阿俊的眼底,眉梢微微蹙起,又伸出手,朝阿俊的脖子底下探去。而後,眉頭擰得更明顯了,又伸手下去,按在少年的胸腹之間,依次檢查。


    “他沒有病。”沐神醫檢查一遍,直起腰來,肯定地道。


    塗菲媛聽了,不由微微一怔:“怎麽可能?”說罷,見沐神醫的神色有些不快,連忙說道:“我並非不相信夫人的醫術。而是,他實在古怪。他一頓飯,吃四五斤羊肉,肚皮都不帶硬的。而且,竟然沒有吃飽。我瞧著,他一頓飯甚至能吃七八斤,甚至更多也不是沒有可能!”


    阿俊太能吃了,滿腦子都是吃,倒不是塗菲媛不願意養他,不過就是一些飯食而已,吃不起肉還吃不起粗麵嗎?況且,日子總不會一直窮下去,很快就會好起來的,養活他並不費什麽。唯獨擔心的是,他該不會有什麽隱蔽的病吧?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塗菲媛對阿俊也有些感情了,心裏希望他健健康康的。


    “吃這麽多?”沐神醫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原先以為,塗菲媛口裏的吃得多,隻是常人的兩三倍而已。畢竟,也有些人就是飯量大,卻沒什麽出奇。聽了塗菲媛的補充,立刻俯下身,再次給阿俊檢查起來。這一迴,沐神醫檢查的速度慢了一些,唯恐方才大意了。然而,檢查的結果,仍舊是什麽病也沒有。


    “夫人?究竟是怎麽迴事,看出來了嗎?”塗菲媛低聲問道。她對沐神醫的醫術,真正是信任的,畢竟能被稱作神醫,又是達官顯貴之家的貴客,可見醫術過硬。然而,竟然連沐神醫都沒查出來,卻讓塗菲媛不敢相信。莫非,阿俊真的沒病?


    可是,哪個沒病的人,一頓飯吃那麽多?人的腸胃容量是有限度的,他窄窄的身子,能盛多少東西?塗菲媛隻見著,他吃下去的東西,遠遠超出他的腸胃能夠承受的量,這才覺著詫異。仿佛,他的肚子就是一個看不見的黑洞,填進去多少東西,都沒有影響。


    “這卻是從沒見過的怪病。”這時,孟莊主也好奇地走過來,站在床頭,俯視著阿俊瘦小的身形,“那日我見他眼底發藍,又削瘦,還以為他得的是巨食症。”


    “不是巨食症。”沐神醫搖頭,“巨食症的脖子下方會微微粗大,胸腹之間按壓彈性不強,他沒有這些症狀。”


    “那究竟是什麽?”隻見遇見沐神醫都覺得棘手的怪病,孟莊主十分好奇,俯身將阿俊打量過來打量過去。


    沐神醫微微挽起兩邊的袖口,彎腰俯身,拿起阿俊的雙手,分別從他的指尖,一寸一寸捏了過去。從手指,到掌心,到手臂,仔細認真地捏過去:“但凡病症,在身體上總有痕跡。他的身上,沒有絲毫異常。”


    “但是,沒有異常,就是最大的異常。”沐神醫幾乎給阿俊做了全身的檢查,隨後站起身來,看向塗菲媛:“他每頓飯都吃很多?經常覺著餓?似乎怎麽也吃不飽?”


    塗菲媛點頭:“是。我似乎還沒見他吃飽過。”


    昨天上午,他喝了一肚子羊血,迴到家又吃了幾斤羊肉,也沒見他喊飽。每次都是她強行製止,他才戀戀不舍地放下吃食,從沒有主動停下過進食。


    沐神醫聽了之後,擰起眉頭,在屋子裏走動起來:“不可能,他的身上什麽病症也沒有,怎麽可能——”忽然,沐神醫的話戛然而止。緊接著,臉色變得極為難看起來。


    “夫人,可是想到什麽?”隻見沐神醫的臉色難看得厲害,塗菲媛不由得心中一跳。


    沐神醫再次走到床頭,這迴沒有再對阿俊進行檢查,而是將目光落在阿俊的臉上,端詳了幾眼,又伸出手,觸摸阿俊的肌膚。塗菲媛隻看見,沐神醫的手指,竟然漸漸顫抖起來。隻見她深吸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了。他沒有病。他——被詛咒了!”


    “什麽?”塗菲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詛咒?”


    什麽詛咒能讓人變得這樣?那不是怪力亂神之說嗎?怎麽可能出現在現實中?而且,究竟是什麽人的詛咒,才有這樣的力道?讓人的胃口變成填不飽的無底洞?而且,這是什麽詛咒,根本沒有懲罰的力道呀!


    “是!詛咒!”沐神醫不禁後退兩步,來到沐神醫的身邊,看向阿俊的眼神,帶著淡淡的驚懼,“本來我不敢斷定。這一生,不論是我,還是我——師父,都隻從先人的記載中見過。記載的那人,一頓飯能吃一頭豬,一隻羊,十隻雞,才勉強不讓肚子發出叫聲。”


    塗菲媛驀地瞪大眼睛:“有這樣的事?”


    “本來我不信,但是——”沐神醫說著,微微抬起手指向阿俊,“他,你看他的容貌,再看他這一身肌膚,跟先人記載中的人物,有很大的相似。”


    “夫人的意思,難道他就是你的祖先所記載的那人?一直活到了現在?或者是他的後代,一直帶著那樣的特質?”塗菲媛驚疑道。


    沐神醫輕輕搖頭:“我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這一類人,身上帶有詛咒。或者是生來便具有的,上天給的詛咒,或者是被人獻祭心頭血,下了詛咒。”


    “當真?”塗菲媛不由得微怔,輕輕捏了捏手心,偏頭看向床上,半閉雙眸,似睡非睡的半昏迷著的阿俊。


    “先人的記載中,對此有過推測。若是第一種,則是因為他們本身太過優秀,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擁有高貴的身份、無雙的容貌、絕頂的聰慧,以至於上天都嫉妒,一生下來便要枯萎。他之所以如此能吃,便是因為,他要抵抗身體中的詛咒。因為,隻要他一旦停止進食,身體就會飛快衰竭、死亡。”


    “若是第二種詛咒,便是擁有血脈親緣的人,獻祭了心頭血,以最深的憎恨將其詛咒。詛咒他飲不抵渴,食不抵餓,一世奔波,災難勞苦,坎坷無數,嚐盡百年辛酸,方得解脫。”沐神醫將所知盡數道來,說到最後,聲音已經低不可聞,也不知是怕驚擾了阿俊,還是不忍再說下去。


    塗菲媛捏著手心,抬眼張口問道:“依夫人看來,他究竟是哪一種?”


    並不是她鐵石心腸,不動感情,毫無憐憫之心。而是因為,沐神醫所說的這一切,都超出她的認知。詛咒,乃是靈異神話小說裏才有的東西,又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然而,想到自己從現代穿越而來,靈魂脫離了身體,駐紮進此處,又不由得凜然。


    “我不知曉。”沐神醫搖了搖頭,“我從前並未見過這樣的人。他,是我此生見到的第一個。”說到這裏,神色泛起一絲羞愧,掐了掐手心,聲音有些幹澀地道:“媛媛,你,往後離他遠一點。”


    “為什麽?”塗菲媛不由一愣。


    不久之前,沐神醫還因為她“棄”阿俊於不顧,而輕鄙於她。此時,又為何如此說?


    “我並不清楚他究竟是中的哪一種詛咒。假使是第一種,則他就是上天遺棄、懲罰之人。誰離他近,對他好,則會受到上天的遷怒。誰對他壞,反而會集天下運勢於一身。”沐神醫說道,“如果是第二種,雖然不會遭遇上天的懲罰,但是詛咒的力量本身戾氣較重,兼之他注定一生坎坷辛苦,你與他走得近,難免會被帶累。”


    塗菲媛抿了抿唇,偏頭看向眼皮漸漸合在一起,快要沉睡過去的阿俊,麵上毫無表情。


    兩刻鍾後,一輛馬車駛出紫霞山莊的大門。


    “嗒嗒”的馬蹄聲,漸漸在山路上響起。馬車軲轆碾動在幹硬不平的土路上,不時顛簸一下。


    車廂裏,鋪就柔軟的毯子,塗菲媛坐在最裏頭,背靠著車廂壁,左手邊是一筐葡萄,右手邊是半睡半醒的阿俊。車簾被放了下來,沒有多少光線透進來,昏暗的車廂裏,阿俊似乎終於得到一絲安全,靠著塗菲媛的腿,雙眸漸漸合上了。


    紫霞山莊離玉河村,有一段距離。而馬車走在山路上,本就行駛不快,為了照顧腿上受傷,受不得顛簸的阿俊,更是行駛得緩慢無比,比走路快不了幾分。


    黃連在外頭駕車,他是當初孟莊主被趕出尚書府,唯一一個跟出來的人,最得孟莊主與沐神醫的信任。故此,塗菲媛沒有什麽不放心的,靠著車廂壁,漸漸闔上眼睛。


    腦子裏,卻迴想起沐神醫看向她時,羞愧、不忍的眼神。


    塗菲媛知道,沐神醫在想什麽。沐神醫在想,阿俊就是個煞星,隻要有他在,就沒有好事情,隻會有壞事情。比如,被糟蹋一片的葡萄園。


    沐神醫是古代人,又有先人記載的醫術案例,她既然信了,免不得對阿俊產生恐懼。就連塗菲媛,也不禁迴想起,自從遇見阿俊之後,身邊發生的事情。


    被砸腳這樣的小事就不說了,隻說那日,白家來砸房子,如果不是阿俊,那麽房子會被推倒,爺爺奶奶迴家後雖然會傷心氣憤,卻沒有危險。奶奶的臉上,也不會被鄒氏抓兩個血道子。


    昨日,如果不是阿俊捉人家的羊,她的葡萄也不會被人搶走。葡萄不被人搶走,她今天也不會來紫霞山莊。不來紫霞山莊,就不會遇到英國公府的小姐,也不會遇到煜王爺。


    沐神醫勸塗菲媛離阿俊遠一些。如果阿俊的詛咒是第一種,則活不過十六歲,就算留在身邊,幾年後生死相隔,徒傷心難過。如果阿俊的詛咒是第二種,誰在他身邊,越對他好就越倒黴。他自己卻會坎坎坷坷過一輩子,沒有生命危險,隻是日子是常人難以想象的難過。


    沐神醫最終也沒斷定,阿俊的詛咒究竟是哪一種。但不論結果是什麽,他都不適合留在身邊,養在家裏。沐神醫勸塗菲媛丟棄他,讓他生死由命。為此,還十分羞愧,仿佛做了多麽羞於啟齒的事情,說完便轉過頭去,再不敢看塗菲媛。


    馬車漸漸駛離紫霞山莊,在山間小道中,緩緩行駛。塗菲媛抬手掀開簾子,露出一道細縫兒,透過這道縫隙看向外頭。但見茫茫山野,不見人煙,荒草亂石,在藍天白雲底下,優美而蒼涼。假使就在這裏,她把阿俊丟下車去……


    或許,不久後他就死了,終於解脫。或許,他仍舊頑強地活著,一輩子坎坷無數。


    “唔!”透過車簾,射入車廂裏的一道光線,讓阿俊的眉頭擰了起來,身子微微動了動,轉過臉麵向塗菲媛的一側。約莫觸動腿上的傷勢,喉中溢出一聲痛叫。閉著眼睛,伸出手摟住塗菲媛的一條腿,額頭在上麵蹭了蹭,又沉沉睡去。


    塗菲媛漸漸放下簾子,抿了抿唇,身子倚在車廂壁上,再度闔上眼睛。


    半個時辰後,馬車駛進玉河村。漂亮的大馬車,才一進村,便吸引了幾位村民的目光。看著馬車順著村子的小道,一路往北邊駛去,一些人不由得抬起腳跟過去看。


    塗菲媛坐在車裏,並非沒有料到馬車外麵的動靜,然而她隻是勾了勾唇,沒有采取任何動作,隻是輕輕拍了拍阿俊的臉,低聲說道:“快到家了,醒一醒。”


    “到家了?”阿俊睜開眼睛,看了看周圍,隻見仍舊是馬車裏昏沉的光線,又閉上眼睛,嘟噥道:“沒有。”


    “馬上就到了。”塗菲媛低低說道,“一會兒我讓黃連把你抱下去,你不許亂動,聽見沒?”


    阿俊閉著眼睛,點了點頭:“嗯。”


    不多久,馬車停下。塗菲媛小心坐起身,繞過阿俊,掀開車簾走下去。餘光瞥見馬車後麵跟過來的幾名婦人,沒有理會,走進院子裏對塗老頭和李氏說道:“爺爺奶奶,我迴來了。”


    “喲,媛媛,這是誰家的馬車?”李氏看著籬笆院子外麵,那輛華麗的大馬車,直是閃得眼睛都有些花了,忍不住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塗菲媛說道:“是別人送我們來的。”說完,壓低聲音,說道:“一會兒不管發生什麽,你們都不要問,等無人時我再告訴你們。”


    塗老頭和李氏聽完,不由得露出疑惑之色,小孫女兒又賣什麽關子?才疑惑完,便見趕馬車的中年人,打開馬車簾子,從裏麵抱出來一人。如水光滑的緋色綢緞,穿在那人的身上,整整齊齊,一絲兒褶皺都沒有。


    腳上套著一雙白底繡蘭花的繡鞋,鞋底上甚至沒有一絲泥土。雪白的襪子,露出來一截,白得好像天上的雲。一頭烏黑的頭發,梳成了辮子,垂在腦後,油汪汪的,又黑又亮。一張臉兒,粉撲撲的,好似熟透了的水蜜桃,又鮮嫩又水靈。


    這是誰家的姑娘?怎麽隨小孫女兒迴家來了?二老眼中泛起詫異,站在院子裏,也不知要不要迎上去。


    “哎喲,你是誰啊,來我們玉河村做什麽來了?”終於,尾隨馬車而來的一名婦人,被其他人推了出來,看著黃連問道。


    黃連抱著人,一路往院子裏走去,順著塗菲媛的手勢,走進阿俊從前住的那間小屋,將人放在床上,而後關上門,走出來。


    這才看向院子外麵看熱鬧的婦人們,略一拱手,說道:“我姓黃,方才那位是我們家小姐。我們老爺近日有事要出遠門,我們小姐卻生病了,不方便跟隨。老爺便請塗姑娘幫忙照看幾日,等迴來後,再來接小姐迴家。”


    黃連雖然是下人,卻是尚書府裏出來的下人,故此穿戴打扮,言談氣度,絲毫不輸於一般有素養的讀書人。這一番說辭下來,配上他沉靜的氣度,便極有說服力。在外麵的婦人們聽了,不由得信了。


    有人說道:“哎喲!塗家也不知走什麽運了?什麽樣的人物都能結交到?先是那個好看得仙人一樣的少年,又是這樣大戶人家的小姐,也來這裏住著。”


    “大戶人家不是講究男女大防嗎?怎麽你們孟家老爺,卻讓閨女跟快要說親的大小夥子住一個院子裏?”有人說道。


    黃連聽罷,聲音微沉,說道:“你們這些愚婦,休要玷汙我家小姐的名聲!”


    “孟家老爺自然是知禮的。狗剩被他帶去了,隨他出遠門做事了,孟家小姐住在這裏,並不妨礙名節,還請阿婆阿嬸們口下留情。”塗菲媛適時接話道。


    黃連沉著臉,走到馬車前,掀開簾子,彎腰把裏麵的一筐葡萄抱出來,往屋裏走去。塗菲媛又解釋道:“孟家小姐喜歡吃葡萄,這是孟家老爺特意為她帶的。”


    如海棠一般鮮豔的顏色,拇指肚一般大的果粒,盛在筐子裏,水甸甸的,一步一顫,好不誘人。婦人們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又羨慕又嫉妒地看著塗菲媛:“黑妞子咋這麽命好?跟著孟家小姐,還能吃上這樣好的葡萄?”


    “黃先生慢走。”塗菲媛不理會,走出院子,送黃連離開。臨走之際,兩人互換了一個眼色,最後塗菲媛說道:“請老爺夫人放心,我會照顧好小姐的。”


    黃連點了點頭,分開圍在馬車周圍的婦人們,坐上去,駕車離去。


    華麗的大馬車,漸漸駛離出視野,婦人們猶不肯收迴目光,直勾勾地看著馬車,直到那抹華麗的顏色徹底消失,才收迴了視線。


    此時,塗菲媛已經走迴院子裏,關上籬笆門,與爺爺奶奶準備進屋。婦人們不樂意了,伸手推開幾乎沒有任何阻攔作用的籬笆院門,走了進來:“我說,黑妞子,你是如何認得什麽孟家老爺的?他們是哪裏人?家住在哪?是不是很有銀錢?你去過他們家,可見他們家的院子有多大?是不是鋪著金磚銀磚?”


    在她們看來,連下人都能穿一身整潔精細棉布衣裳,渾身上下,連鞋子一起都是八成新,可見是十分富裕的人家。一個個,格外好奇地圍住了塗菲媛。


    還有人道:“那孟家小姐,也不知道生得什麽樣?我們去看看。”


    “嬸子!”塗菲媛喝止住婦人,說道:“孟家小姐的身體不好,此時生著病,不好見人。你們衝撞了她,若惹得她病情加重,究竟算誰的?”


    大戶人家的小姐,那身子的金貴,可不是她們這些農人可比的。然而,黃連抱著人進屋時,露出來的半張臉,是那樣粉嫩嫩的漂亮,讓她們不禁心癢癢:“就看一眼!黑妞子,就給我們看一眼,沒大礙吧?”


    “等孟家小姐的身子好了,再給嬸子們看。”塗菲媛說道。


    還有人眼珠子轉了轉,說道:“黑妞子,那一大筐葡萄,孟家小姐吃不完吧?你拿出來些,給我們一人分一串,叫我們也嚐嚐?”


    “那不行。”塗菲媛說道,“那是人家的東西,我怎麽有權力亂分?大晌午的,該吃晌午飯了,嬸子們快迴去吧。”


    塗老頭和李氏也道:“就是。你們不吃,我們還要吃呢。你們快走吧,別站在我們家院子裏曬油了,再曬也刮不下來炒菜吃。”


    塗菲媛年紀小,麵嫩,說什麽話,婦人們都不往心裏去。然而塗老頭和李氏上了年紀,又是一家之主,婦人們便不好裝作聽不見。口裏直說小氣,紛紛散了。


    等人一走,塗老頭便又把籬笆院門關上,雖然擋不住人,好歹是個心裏安慰。然後走迴來,問道:“媛媛啊,究竟是怎麽迴事?”


    李氏也很好奇:“什麽孟家小姐?媛媛,你怎麽把阿俊給了人,換迴來一個什麽孟家小姐?”


    塗菲媛的嘴角勾了勾,說道:“爺爺奶奶,你們跟我來。”抬眼往外掃了一眼,但見再沒人了,便打頭往小屋走去。推開屋門,走到床邊,掰住床上的人的臉龐,將他額上的碎發拂去,露出一整張臉來。


    “哎喲!”李氏呆了一下,踟躕地道:“這,這是阿俊的親戚?這閨女怎麽生得跟阿俊有幾分像呢?”


    塗老頭有些花眼,此刻聽了李氏的話,略略俯下身子,將床上的人打量幾眼,亦是怔了一下:“是有幾分像!”


    塗菲媛低低一笑,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床上的人的臉:“喂,醒醒,該吃飯了。”


    “唔?”床上的人睜開眼睛,看見兩張熟悉的臉龐,一張是塗老頭,一張是李氏,不由得張口嬌嬌地叫道:“爺爺,奶奶,吃飯了嗎?”


    李氏聽聞,猛地瞪大眼睛:“啥?這是阿俊?”


    “阿俊?你怎麽被打扮成這樣?”塗老頭亦是好不驚愕。


    塗菲媛便將一路上想的說辭,對二老解說道:“我們今日算是倒黴了。竟然遇到一個有錢人家的老爺,他是個變態,看見阿俊長得好,便要抓去,聽他們家的下人說,那個老爺就喜歡年輕漂亮的男孩,要做什麽孌童。還讓他們家的下人,射了阿俊一箭。”


    “哎喲!”李氏禁不住叫了一聲。


    塗菲媛按住李氏的手,低聲又道:“幸好我們遇見了紫霞山莊的孟莊主和沐神醫,他們都是好人,出麵給我們解了圍,又給阿俊治了傷,還派他們家的下人送我們迴來。至於阿俊,是我怕再遇見那個變態的老爺,就問沐神醫要了眉筆和胭脂,又借了她一套衣裳,把阿俊打扮成女孩兒了。這樣,就算那個老爺不依不饒來找,聽見阿俊是女孩兒,也沒有興趣的。”


    那個變態的老爺,便是煜王爺的化身。不論沐神醫如何說,阿俊不適合留在身邊,塗菲媛最終還是決定,把他留下來。她的確是個狠心腸的人,心也夠硬,然而畢竟不是沒有感情的人。這些日子,阿俊的淘氣,阿俊的乖巧,她都看在眼裏。


    她是個嚴苛的老板,卻不是一個無情的老板。對於看重的屬下,她不會輕易拋棄。她曾經對阿俊說,隻要他乖乖的,就有他的好日子過。這樣的話,她對他說了不止一遍。而他,聽了進去。以至於,當她才剛露出一絲“棄”他的表現,他的眼中便露出委屈。


    阿俊的情況,塗菲媛不是不害怕的。心中的掙紮,更是一點兒也不少。不主要是她自己,而是關係到爺爺奶奶。這一世,她最重要的人便是爺爺奶奶。但是,她更知道爺爺奶奶的為人。倘若二老知道阿俊的情況是那樣,隻怕會斥一句荒謬,絲毫也不信,隻將阿俊留下來。


    不孝有三,第一條便是不能陷親人於不義。倘若塗菲媛真的以擔心爺爺奶奶的安危為借口,而把阿俊丟棄,隱形之中便把爺爺奶奶陷於不義。幾次掙紮過後,塗菲媛終是決定,將受傷需要照顧的阿俊,暫時留下來。等他傷好之後,再另說。至於爺爺奶奶的安危,她會加倍仔細照看。


    “想不到,阿俊打扮成姑娘,倒是怪像的。”李氏笑嗬嗬地抬手,摸了摸阿俊的臉頰,“乖孩子,好好躺著,奶奶給你做飯去。你吃餅子不?豬油餅?奶奶烙了給你吃。”


    阿俊點了點頭:“吃,奶奶。”他不挑食,隻要有吃的,他就高興。然而,想起還剩下幾斤的羊肉,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奶奶,吃肉。”


    “好,好,給你吃。”李氏輕輕拍了拍他的臉,便走出去準備做飯了,口裏低聲說道:“阿俊倒是能幹,隻不過,也太能吃了?這一隻羊,一大半都進了他一個人的肚子裏。”


    塗老頭等李氏走出去後,才低聲問道:“媛媛啊,沒有麻煩吧?若有麻煩,隻管給爺爺奶奶說,爺爺奶奶給你出主意。”


    “沒事,爺爺,我心裏有數。”塗菲媛心裏有些感動,爺爺如此細心,攙住塗老頭的手臂,與老人一起走出去:“放心,我跟沐神醫學了好些化妝的手藝,經我一描,旁人絕對看不出來半分破綻的。”


    塗老頭便嗬嗬一笑:“好,好,那就好。”


    “喲?吃肉哪?這麽香?”就在李氏烙完餅子,熱羊肉的時候,忽然一個尖尖的聲音從外麵傳來,“爹,娘,別人說你們見天地吃肉,我還不信,原來竟是真的?你們吃肉,都不喊我們?你們知道我們家的日子有多難過嗎?有你們這樣當爹當娘、當爺當奶的嗎?”


    一個婦人快步走進籬笆院子,吊梢眉,三角眼,正是老二媳婦,榮氏。進了院子,徑直往灶邊走去。抻著脖子,看向鍋裏,眉毛高高挑起來:“爹,娘,你們發啥財啦,滿鍋都是肉?一頓就吃這麽多肉,比我們一年吃的還多哪!”


    “什麽發財啦?這是人家給阿俊送的羊,可不是我們買的!”李氏從灶膛前抬起頭,看向榮氏說道,“你少在這裏裝模作樣!誰不知道你和大江隔三差五就吃肉?一碗也不端給我們,還好意思說我們?我們家今年才頭一頓吃,你少在那胡說!”


    “哎喲,娘喲,您這麽說,可真是冤枉死我嘍!我哪裏吃過肉哇?還不都是大江和家裏那三個小子吃的?三個小子都是長身體的時候,不吃肉怎麽行哇?”榮氏尖尖的聲音一連串兒地說道。眼睛盯著鍋裏,但見水還沒燒開,要端出來還得一會兒,便將視線收迴來。


    眼珠一轉,看向塗菲媛的頭上:“哎喲,早先我就聽說李家丫頭把一根瑪瑙簪子給你了,就是這根吧?快摘下來叫嬸子瞧瞧。”一邊說著,伸手朝塗菲媛的頭上摸去。


    塗菲媛扭身一躲。這個難纏貨,有幾日沒過來了,也不知道這會兒來做什麽?難道是聽了村裏婦人嚼舌根子,知道家裏來貴客了?


    “黑妞子,見了二嬸咋也不知道叫的?”榮氏叫道,不甘心地仍舊朝塗菲媛的頭上摸過去。一雙眼睛,閃著貪婪。這根簪子可是好東西,瞧著這顏色、這光澤,少說也值個七八百文錢。


    李氏從腚底下抽出一根柴火,扶著膝蓋站起來,對著榮氏就抽起來:“你做什麽?還想搶小孩子的東西?你要臉不要?”


    “娘,你咋打人呢?”榮氏的手上挨了一下,痛得連忙縮迴了手。隻見即將到手的簪子,又明晃晃地錯過了,頓時不樂意了,兩手叉腰叫道:“她一個小孩子,戴這麽貴重的東西,也不怕弄壞了?她又沒有娘,我是她的嬸子,我給她保管著,不是應該的?”


    “呸!”李氏罵道,“以為我們都不清楚你是個什麽玩意兒?東西到了你手裏,還能有個好兒?你一準換了錢,到楊寡婦家摸牌吧?也不知道老二造了什麽孽,娶了你這麽個敗家娘們!”


    “娘,你這話咋說的?”榮氏不服氣了,瞪起眼睛,說道:“要是你和爹管我們家的事,我們還能窮得吃不起飯?我要是不摸牌賺兩個,我們一家五口人就餓死啦!”


    “管你們什麽?還管你們什麽?”李氏氣得拿柴火指著她,拔高了聲音說道:“老屋給你們住了,家具給你們搬走了,棉被褥子都給你們留著了,你倒說說,還管你們什麽?”


    “那老宅是給我住的嗎?是給你們塗家的孫子們住的!那家具是給我用的嗎?是給你們塗家的孫子們用的!那棉被我一床也沒蓋著,都被你們大孫子、二孫子、三孫子蓋著哪!”榮氏抻著脖子說道,腰板挺得直直的。


    塗家一共三個兒子,大兒子塗大海不必說,隻得塗菲媛一根獨苗苗。三兒子塗大河,生了倆,都是閨女。獨獨二兒子塗大江,連生三個,都是小子。為此,榮氏的尾巴翹到了天上去。不僅占據了塗家的祖屋,把塗老頭和李氏攆出來。更是隔三差五,來塗老頭和李氏這邊溜達一番,看得入眼的,一律拿走。


    李氏心裏有氣,但是榮氏說的,又讓她無可辯駁。誰叫老大家、老三家都沒有兒子呢?老塗家的根兒,就在老二家了,榮氏是塗家的大功臣。


    榮氏趁機往塗菲媛的頭上摸去:“黑妞子,把你頭上簪子給我,你大哥快娶媳婦啦,聘禮還沒湊夠哪,你這個小姑子,怎麽也得添一份吧?”


    塗菲媛在井邊刷著壇子,準備釀酒用。見榮氏如此無賴,不由得眉頭一挑,就要做點手腳。李氏卻比她更快,鍋裏也不管了,拿著柴火就追過來,大罵道:“滾!小孩子的東西也貪!我們家媛媛的東西,誰都不能碰!”


    榮氏這迴沒被李氏打到,她年輕力壯,一把奪過李氏手裏的柴火,“哢嚓”一聲掰斷,丟在地上,踩了兩腳,鼻孔朝天指著塗菲媛大罵起來:“這個小賤種,長成這樣,也不知道是不是塗家的種?你瞧她,又黑又胖,又矮又壯,十裏八村找得到比她更醜的姑娘不?還有臉戴簪子!她配嗎?”


    榮氏每迴來,總要把塗菲媛刻薄地罵一通。什麽醜八怪,小賤種,大肥豬,這都算好聽的。在榮氏想來,塗菲媛胖成這樣,定是塗老頭和李氏藏了好東西,偷偷給塗菲媛吃了。想到這裏,就覺得嫉恨:“賠錢貨,瞧你長得這個德行,扔豬圈裏都沒有豬看得上你,你怎麽有臉活著?”


    李氏最聽不得小孫女兒被欺負,氣得走到屋子旁邊,抄起笤帚朝榮氏打過來:“你再敢說媛媛一句?我打死你!”


    “我說啥啦?我哪句話說得不對?她是不是醜?她是不是……”榮氏邊躲邊罵,卻不料,腳下一絆,一下子坐倒在地。下一刻,李氏就抓著笤帚衝過來,連忙舉起胳膊擋住頭。李氏恨她罵塗菲媛,才不客氣:“我叫你亂說!敢嚼媛媛的舌根子,我打死你!”


    隔著衣裳,手臂被粗糙的笤帚枝子刮到,瞬間鼓起紅通通的棱子,榮氏不禁叫道:“哎喲!”卻見李氏打勢洶洶,連忙爬起來往外逃去,口裏高聲喊起來:“打人啦!打死人啦!沒見過這樣的婆婆啊!不給吃,不給穿,還要打人啦!”


    “老天爺啊!不叫人活啦!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孽,嫁給這樣的人家?我給他們家生了三個兒子,他們卻這麽對我啊!”榮氏扯著嗓子叫喊起來,“有金啊!有銀啊!有寶啊!娘要被你們奶奶打死啦!娘死了不要緊,你們可怎麽辦啊?”


    “爺爺奶奶都不疼你們,隻疼那個來曆不明的小賤種!你們的命咋這麽苦啊!娘的有金、有銀、有寶啊!娘帶你們一起走吧!下輩子千萬別投胎到老塗家啊!”榮氏叫喊道。


    “你,你——”李氏到底年邁,追了榮氏打了一陣子,便打不動了。提著笤帚,站在院子裏,開始喘上了。聽到榮氏口口聲聲辱罵小孫女兒,又急又氣,“我偏疼誰了?媛媛沒爹沒娘,我疼她不是應該的嗎?你家有金、有銀、有寶沒了爹娘,我也疼他們!”


    “你這是咒我和大江都死哪?”榮氏一聽,豎起眉頭,不依不饒起來:“老大兩口子死了,是我們害的嗎?又不是我們叫她沒爹沒娘的,憑什麽把氣撒到我們身上?你們做爺奶的,根本就不公平,還不許人說啦?”


    榮氏的嘴皮子上下掀動飛快:“那個小賤種醜成那樣,哪點兒像塗家人啦?我們家有金、有銀、有寶,才是正正經經的塗家子孫!你們不疼他們,卻疼一個來曆不明的小賤種,你們的心咋就這麽狠哪?”


    “誰的心狠?同沒爹沒娘的孤娃子搶東西,是誰的心狠?”李氏說道,偏偏她才說一句,榮氏就十句等在後頭,她年邁不濟,吵不過榮氏,又打不著她,急得扭頭朝屋裏喊去:“媛媛,別聽她滿嘴噴糞,你當然是我們老塗家的孩子!”


    小孫女兒剛才還在院子裏,悄悄使壞絆倒榮氏呢,這會兒怎麽一聲不吭,也不露麵了?該不是又被榮氏這個夜叉氣到了吧?李氏不禁急了,想起往常榮氏每迴來,總要把塗菲媛罵得好幾天不肯說話,一時忘了小孫女兒早已今非昔比,無比擔憂起來。


    “奶奶,我不是老塗家的孩子,還能是誰家的孩子?”塗菲媛從阿俊的屋裏走出來。卻是趁著李氏打榮氏的工夫,把鍋裏的肉盛了出來,端進了阿俊的屋裏。有他看著,榮氏再搶不走一塊肉去。


    扶住有些氣喘的李氏,一邊為李氏拍背順氣,一邊扭頭看向站在一旁昂著鼻孔的榮氏,說道:“二嬸,你想要這根簪子?”


    “嗯!你還不快摘下來給我?”榮氏伸出手,鼻孔朝天地對塗菲媛道。這個又憨又呆,木頭人似的侄女兒,素來是不敢惹她生氣的。


    果然,隻見塗菲媛慢吞吞地摘下簪子,不禁閃過一抹喜色。剛才在楊寡婦家摸牌的時候,就聽見人說有一輛大馬車駛進了塗家。才一出門,又看見塗珠兒,做鬼臉說,塗老頭和李氏給他們送肉吃,卻不給他們家送。頓時氣壞了,快步就走過來。


    見到塗菲媛,才想起之前聽人說起,塗菲媛似乎有根簪子,是李瓊兒給她的。李瓊兒是多精的人,怎麽可能給她簪子?必然是塗菲媛眼饞,弄了假的唬人呢。隻沒想到,一眼看見,竟是真的,頓時笑開了花。


    “黑妞子,快給二嬸!”榮氏再也等不及,快步走了過去。


    塗菲媛將手一揚,把簪子舉了起來:“二嬸這就想拿走?”


    榮氏愣了一下,沉下臉來:“怎麽?你不想給?”臉上露出兇色,劈手就去搶。


    “二嬸若想要,拿五百文錢來換。”塗菲媛雖然長得矮了些,卻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被搶到的。身子一轉,榮氏便搶了個空,看著榮氏難看的臉色,說道:“這簪子原本值個七八百文,念在二嬸是親戚的份上,我給二嬸便宜點兒。”


    這根瑪瑙簪子,村裏人將它看得跟寶貝似的,塗菲媛卻一點兒不稀罕。前世,貴重一千倍、一萬倍的首飾,她也戴過。這根瑪瑙簪子,在她眼裏連玩具都算不上,又哪裏看得上眼?不過是拿著叫村民們看見、叫許淩雲看見,懷疑李瓊兒罷了,才戴在頭上。


    如今,目的早已達成,塗菲媛早就不想戴了。既然榮氏看上,那卻正好,便宜點兒賣給她。


    “什麽?五百文?”榮氏聽罷,尖聲叫了起來,隨即,舉起巴掌,劈頭蓋臉就朝塗菲媛打下來:“你個小賤種!你吃我們塗家,喝我們塗家,好容易養你這麽大,你得了東西不說孝敬長輩,竟還敢要錢?我打死你個不孝玩意!”


    看著榮氏難看的嘴臉,塗菲媛冷哼一聲,奪過李氏的笤帚,朝榮氏打了過去:“啊呀!二嬸!你頭頂上好多吃人虻!”


    “哎喲!”榮氏再沒想到,這個往日蔫巴巴的小侄女,竟然敢打她?待頭上挨了一下,連忙躲開來,一邊躲一邊叫道:“黑妞子,你竟敢毆打長輩?哎喲!哎喲!爹,娘,你們就這麽教育娃的?叫她毆打長輩?哎喲!哎喲!”


    塗菲媛不比李氏,她年輕體盛,又頗有技巧,一把笤帚給她舞得密不透風。榮氏被一通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很快來不及叫罵,隻有狼狽躲閃。塗菲媛眼中冷笑,口裏卻大聲叫道:“二嬸,你頭頂上真的有吃人虻,她們在吸你的腦子,白花花的往上飄,再給她們吸下去,你就死啦!”


    榮氏聞言,不由一怔:“你說真的?”倒也有聽說,玉峰山上有吃人虻,專門吸人精血和氣運。隻不過,從來沒有人瞧見過。思及近日摸牌總是輸,不由得道:“黑妞子,你說的是真的?那吃人虻,長啥樣子?多不多?它們還在吸我嗎?”


    “可多了!一大團!得有千百隻!”塗菲媛的眼中閃過譏笑,舞著笤帚大聲說道。


    榮氏一聽,連忙頓住了,慌忙道:“快,黑妞子,快拍死它們!老娘就說最近怎麽老輸錢,原來都是這玩意!”說著,彎下腰,把頭頂對準塗菲媛的方向,一動也不動了。


    自家的這個侄女兒,雖然醜了些,笨了些,卻是不曾坑人的。榮氏心下信了,把腦袋一杵,躲也不躲了。


    塗菲媛的眼中閃過冷笑,舉起笤帚,狠狠朝榮氏的頭上拍去:“我叫你們吸血!我叫你們吃腦子!我打死你們這些害人的東西!”


    搶爺爺奶奶的屋,占爺爺奶奶的家具,奪爺爺奶奶的棉被,還三五不時來搜刮東西,咋有這樣沒臉皮的賤人?塗菲媛心下大恨,手上一點不留情,劈頭打下去。


    “對,對,打死它們,打死它們!”榮氏被打得頭發都刮亂了,臉上也劃了道子,心裏在想,塗菲媛打得這麽狠,那些吃人虻該死了吧?


    隻見塗菲媛舉著笤帚,劈頭蓋臉朝榮氏打下去。偏偏榮氏一動不動,由著塗菲媛打。李氏直是驚呆了,好半晌,才迴過神來:“媛媛,別打了,快住手!”


    塗菲媛打胡氏的時候,因著沒人看見,且又捏了胡氏的把柄,才沒人說道。可是榮氏乃是塗菲媛的親嬸子,又不是個好惹的,若是說出去,塗菲媛就變成不孝不悌的孩子了,再難嫁得出去的,連忙上前攔了。


    ------題外話------


    肥不肥?過癮不過癮?阿風準備了好久的!為了準備這一更,好幾天沒睡飽覺了!快來點掌聲,讚美阿風一下!


    ==


    文中的沐神醫,醫術真的十分高強哦,她同《穿越古代之神醫也種田》(520小說傾墨著)一文中的女主沐希,是很神秘的關係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悠閑田園之第一酒娘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子時無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子時無風並收藏悠閑田園之第一酒娘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