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斕瓴國的凡靈宮在深夜烈火中夷為平地。


    而今,彌月國的鳳儀宮為迎接它的新主人而金碧輝煌,璀璨奪目。


    伍小六在正殿翹首以盼,終於盼迴了靖辭雪。不對,是柳湘沫,原煊王府柳妃,而今名冠彌月的新後!


    《白公史記.女傳.靖後》記載:靖後倉皇北上,迷亂之中寄身煊王府,以側妃正名,曰“柳湘沫”爾。是年五月二十四,彌月新帝璽繼位。原係嫡妻慕容氏薨逝,柳妃入主鳳儀,雙十韶華再臨後位。未有知其前塵者,唯聞彌月新晉柳後,終日以紗覆麵,賞其容顏者少之少矣。


    “皇後娘娘……”伍小六一張嘴就紅了眼,他哽咽著,眼淚不受控製地直往下掉。


    靖辭雪溫和地看著他,心中亦是五味陳雜。眼底,鳳儀宮裏婢仆成群,此時都跪伏在地,恭敬地齊唿:“恭請皇後金安。”她身後,已有八名美婢相隨,架勢非凡。


    恍若一覺初醒,她還身在斕瓴,從未離開過。可眼前的人,眼前的景,千差萬別。物逝人非,隻是這似曾相識的感覺來得急促匆忙,更惹傷懷。


    素珊自殿後走來,端端正正朝她一拜:“奴婢素珊,恭賀娘娘。”


    伍小六猛然一怔,隨意抹了把臉,笑嘻嘻地往地上一跪,磕頭:“奴才伍小六,也恭賀娘娘。”


    “都起來吧。”清淡的嗓音裏並未有喜悅。


    素珊仍舊像在凡靈宮時那樣,氣勢十足地對著底下人一番簡單說教:“皇後喜靜,日裏無事你們便都在殿外候著。”然後,遣退了他們。


    鳳儀宮諸事就這麽自然而然地落在素珊身上,伍小六從旁協助。兩人偶爾小吵小鬧,殿裏倒也不至於太過清冷。時弈依舊住在宮裏,原本是住鳳儀宮的,隻是伍小六常日不給他好臉色看,素珊也因先前那事心生不快,以“時弈是男子不宜久居皇後寢宮”為由,向總管公公馬立忠稟明。給時弈在鳳儀宮邊上另辟了間小院子。時弈接受了。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因此,伍小六樂得開心了好幾日。可是他沒想到。時弈那廝竟不要臉到如此地步,一天十二個時辰,除去睡覺的那幾個,時弈基本上混跡在鳳儀宮裏。素珊不搭理他也無所謂,拿著水壺在那澆花。伍小六氣不打一處來。可人家是“公子”名分啊,還是當今皇後門下的人,後.宮裏誰敢不對他客氣?伍小六暗自生了幾天悶氣,便到了周毅給他安排的“淨身”日子。他拜別靖辭雪,眼圈紅了又紅。


    靖辭雪說:“六六,不怕。”


    伍小六語塞了。也哽咽了。臉憋得通紅通紅,才憋出一句:“奴才舍不得娘娘。”怕?他當然不怕啦?又不是真的動刀子。隻是走個過場而已。然後假裝在床上養個十來天的傷。


    撲哧!素珊不客氣地笑了。


    伍小六怨惱地瞪了她好幾眼:“哼!素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思啊,你肯定想著趁我不在的這幾天奪娘娘對我的寵愛。”


    “這點本宮保證,絕不會發生。”靖辭雪不禁被他逗樂。


    素珊笑道:“六子,你連這點信心都沒有嗎?還想和我爭娘娘的寵?”


    伍小六憋了口氣,高冷地哼了聲:“算了算了,我伍小六大方著呢!素珊,隻要你照顧好娘娘,我什麽都無所謂啦。”


    “這還要你說。”素珊也學他的樣子哼了聲。


    靖辭雪素來寡淡的雙眸浮現了笑意,餘光掠過那單薄修長的身影,不置一詞。


    在這樣的場景裏,由始至終,時弈都是個局外人,一句話也插不上。


    景璽在殿外站了許久,殿內氣氛融融,他弧線硬朗的麵目霎時柔和了許多。而馬立忠彎腰候在他身後,一句“國主駕到”在他喉嚨裏卡到了現在。


    “六子,你再不去,可就要天黑了。你難道要晚上去?”素珊見伍小六動了動嘴還要繼續的樣子,急忙打斷,手指朝外指了指天色。


    伍小六低頭磨嘰了會,這才抬頭:“娘娘,那奴才去了啊。”那神情,大有“一去不複返”的蒼涼之感,靖辭雪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聽得殿外之人心弦一顫。


    “恭請國主聖安。”


    景璽大步邁進殿門,他自然不能等伍小六出殿時發現他。他負手朝靖辭雪走去,卻下令:“都退下吧。”


    這下,伍小六想再磨嘰都沒機會了。


    登基後,景璽未見多忙,時常來鳳儀宮,有時一天還來好幾次。宮人們都說柳後專寵,那些個原煊王府的姬妾都成了擺設。可是,景璽從未有過一次宿在鳳儀宮,這讓他們更驚訝,卻不敢多言。


    “我今日去檢查了諾兒的功課,武藝精進了不少,文課卻半絲不見長進。”每次來,靖辭雪都沒話於他說,而他說的多是些日常瑣事,但從不談及朝政大事。


    他與祁詺承不同,祁詺承是舍不得靖辭雪操勞憂慮,而他,倒是想讓靖辭雪與他比肩共同治理彌月,不過他更清楚,那是他的奢望。


    靖辭雪淡淡迴他:“太子年幼,你無須著急。”


    對於靖辭雪的冷淡,景璽早已習慣如常,“雪兒,你博古通今,詩詞歌賦樣樣俱佳,不如由你來教習諾兒的文課。”


    “我?”靖辭雪有些不明所以,抬眼看他,卻見他眼裏盛著笑意,“不是有太子太傅麽?”


    太子太傅德才皆備,教習皇子習文練武已經足夠。何況還有白寧呢?


    景璽卻說:“我相信你能教好諾兒。你是師傅的得意弟子,論才華,你必然勝過太傅,論武藝,你不亞於我之下。”


    靖辭雪遲疑了片刻,見他如此堅信,不忍拒絕,便點了點頭:“那好。我盡量。不過,我隻教文,不授武。”


    “你答應就好。”景璽揚起唇角。


    他眸中溢出的流光,靖辭雪下意識地避了開去。


    終日坐在鳳儀宮裏確實枯燥乏味的很,她是知道景璽用意的。


    “雪兒,還有一事。”景璽話鋒一轉,靖辭雪再次將目光落在他身上,聽他說道,“簡妃要見你。”


    靖辭雪微愣。她自然明白景璽口中的簡妃是何人,隻是簡妃為何見她?景弘在奪嫡之爭中落敗,闔府盡數囚禁於大牢之中。聽聞,前先日,原太子妃已死於獄中,原因不明。原本這些靖辭雪是不會知道的,不過有伍小六在,他道聽途說而來的一些消息,都會當做平日裏的談資說給她與素珊聽。


    想起那年金陵城街頭,簡依依一身布衣跪在醫廬前堅韌的模樣,靖辭雪心中莫名起了絲憐憫,遂點了點頭。


    眼看到了盛夏。彌月即使位居北方,可盛夏裏,它的燥熱並不亞於南邊金陵等地。靖辭雪命人將朝北的偏殿拾掇出來,以供太子景諾學習之用。


    景諾封太子以後,比先前更老成。他來鳳儀宮那日,沒帶一個侍從或奴婢,跟在他身後的卻是顧青山、白寧和赤雁。此時的這三人,顧青山已然統掌兵權,白寧是授命軍師,赤雁乃公中唯一的禦前帶刀女侍衛,隨隨便便一個人都舉足輕重,卻在那一日同時現身鳳儀宮,嚇得守門小太監一個哆嗦。


    素珊看到這架勢,愕然。景諾朝靖辭雪行過禮後,許是覺得殿裏氛圍不對勁,於是開了尊口解釋道:“他們閑的發慌,硬要來看看本太子學習的新地方,沒辦法。”


    顧青山臉色微恙,白寧搖扇的手一頓,赤雁麵不改色地睨了他一眼。最後,顧青山與赤雁都相當默契地轉眼看向中間手搖折扇瀟灑不羈的白寧。


    他們哪裏閑啦?除了白寧,他們都很忙!分明是景諾派出小太監分別跟他們打了招唿,不就換個教習的“太傅”麽,雖然那人是皇後,景諾為什麽要特地跟他們打招唿呢?白寧斂眸沉思,隱約有些明白。


    景諾素來覺得詩詞史冊枯燥乏味,他是不是……害怕了呢?所以找他們一起去壯膽?對於這種說法,顧青山和赤雁覺得很有道理。終於,讓他們看到景諾身上與他本身年紀相符的東西,他們又怎會拒絕?


    靖辭雪卻知,這是一個下馬威。景諾是真的真的不喜歡她啊,尤其看到他父皇以她的性命許諾不傷害景弘,可是景弘接連害死他生母和養母。所以,他恨極了景弘,那對她,或許是怨,或許是恨。總之,都不是喜歡。


    第一次在偏殿教景諾的,是孝經。景諾掃了眼書皮上的兩個字,冷冷道:“這個我會背。”


    “道理卻是一知半解。”靖辭雪這話說的犀利,景諾看了她一眼,緊繃著張臉不說話。此時殿內隻有他們二人,沉默時,就顯得更冷清。


    景諾忽然開口:“母後如果隻會教兒臣這些,那大可不必。書裏的道理,太傅們都懂。他們能教兒臣。”


    靖辭雪聽著他的口吻,客氣而疏離,又帶著不怎麽明顯的嘲諷。


    “諾兒,私下裏你無須喚我母後。”


    景諾訝異,抬眸看她,卻見她露在外邊的雙目清淡如水,照得他一清二楚。他拿起孝經,翻了一頁,目不旁視道:“好。”


    心下卻想起那日陽光下,微風拂去她覆麵的輕紗,那是景諾第一次看到她的臉。


    雅致,出塵。那是他對柳湘沫的評價。(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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