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兒見過皇爺爺。”景諾目不旁視地進殿。


    “諾兒快起來。”彌月國主對這個酷似煊王的小孫兒是疼愛的,也許是想著當年煊王也是這個年紀離開了他,而現在看著景諾仿佛能看到當年的景璽。


    景諾站起來,單手負在身後,目光清透而銳利。看著他筆挺地立在那,彌月國主暗自歎息,真的很像啊。蒼老渾濁的目光移到景諾身旁恬靜佇立的女子身上,驀然變得悠遠。他仿佛看到寬闊無垠的塔拉大草原中央,柔弱纖細的身姿隨風起舞,裙擺搖曳如碧野上翻滾的綠浪。


    柳湘沫與她,也很像啊。


    一時思念頓起,眼前的蒼茫碧草驟然生長如藤蔓揪住他的心髒,胸口湧起一股血腥,他一把捂住嘴,猛烈地咳起來,身體在顫抖。馬立忠心慌不已地給他順氣。


    “皇爺爺……”景諾有些被嚇住,神色緊繃起來。


    血全咳在了帕子上。彌月國主伸手示意景諾不必驚慌,待緩過氣來,和善地問道:“皇爺爺沒事。諾兒啊,你來找皇爺爺有什麽事嗎?”


    “諾兒擔心皇爺爺的身體,所以過來看看。”景諾恢複了平靜。


    餘光掃過靖辭雪,彌月國主說道:“諾兒有心了。”見景諾沉默,他又道,“諾兒有話要說?”


    景諾緩緩點頭,直言道:“諾兒懇請皇爺爺下旨,讓太醫去王府救治白寧。”


    城裏的那些民間大夫啊,他一點都不放心。彌月不像其他地方,不會有賢士隱居。但凡有德有才者皆入朝任職。太醫院裏的醫術雖不及白寧,但畢竟是太醫,是為皇家效命的。


    靖辭雪有些驚詫。沒想到景諾居然會直接開口求旨救白寧。昨夜太子府後門的廝殺,國主定是知道的,就像知道是她命王一海連夜入宮一樣。


    彌月國主卻看向靖辭雪:“柳妃以為,朕該不該允旨?”


    馬立忠一怔,他想起三十多年前,國主批閱奏折時偶爾會頓筆問隨侍在側的孟妃——朕該不該準允。不過,那時的國主眸色堅定。明明心中已有論斷卻總愛笑著問一問孟妃。而孟妃的答複更能讓他展眉一笑。分明是心意相通的兩個人,怎麽到後來國主就不相信孟妃了呢?


    “白寧公子跟隨煊王多年,忠心耿耿。雖是主仆名分。王爺卻待他如手足親人。”靖辭雪坦言,眸光純粹清澈,又帶疏離。她微微折腰,“國主英明。自有聖斷。”


    說完,她仍是那般站著。餘光裏,景諾微微仰著頭,看她。


    啪!彌月國主摔了手邊的茶盞,暴怒的神色與景弘極像。


    “手足親人?他的手足。是弘兒;他的親人,是朕!白寧算個什麽東西?”生氣讓他氣息變得急促紊亂,渾濁的眸灘裏湧動著一股狠。


    不!柳湘沫一點兒也不像她!


    景諾微微蹙眉。靖辭雪卻一點也不驚慌。隻緩緩說了五個字:“情,是相互的。”


    彌月國主怔愣了。坐在皇位上。情緒複雜地湧動。他知道的,景弘從未有過一刻視景璽為手足兄弟。而他,自當年孟妃死後,他與景璽的父子情是不是也早已斷在那一道誅殺令裏?現在的他們,不過是血液裏同樣流著彌月皇族的血而已。


    靖辭雪感覺到手有異樣,低頭,原是景諾。小小的手掌包著她的三根手指,眼睛卻沒在看她。


    適時,殿外禁衛軍高聲稟報:“啟稟國主,煊王殿下在宮外求見,已被統領大人攔下。”


    “不見!”彌月國主盯著緊閉的殿門,麵色難看之極,“沒有朕的旨意,誰都不許入宮。”


    “是。屬下領旨。”禁衛軍離開。


    大殿靜了一會兒。


    彌月國主對馬立忠說道:“傳朕旨意,讓太醫去煊王府瞧瞧。順便告訴煊王,朕想念諾兒想得緊,就留他在常寧宮住幾日,有柳妃照顧著,讓他不必擔心。”


    “是,奴才這就去傳旨。”馬立忠恭身退出大殿。


    “諾兒,這下你滿意了嗎?”彌月國主問景諾。


    景諾如實答道:“諾兒謝皇爺爺恩旨,皇爺爺英明。”


    “嗯。”他靠在椅背上,鼻腔裏輕哼出聲,臉上漸顯倦容,“朕乏了,你們都退下吧。”


    他閉上眼,聽到他們兩人辭退的聲音。殿門開了,他又緩緩抬起眼皮,柳湘沫與景諾手牽著手在禁衛軍的跟隨下走向偏殿,隨後八名宮婢魚貫而入。


    “國主,要喚太醫來嗎?”一名看似主管的宮婢見他臉色不好,小心地上前詢問。


    他擺擺手,示意不用。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英明?哼!弘兒大勢已去,他若再不拿那兩個人牽製住景璽,可就真要如柳湘沫所說,弘兒將來難以善終。可是,如果白寧死了……景璽勢必會更恨弘兒,這無異於火上交油。


    在試問柳妃該不該允旨時,他心裏早有了打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出於何種目的要去試問,柳妃沒有明著直說,意思卻顯而易見,與他的想法是一致的。他知道,白寧與顧青山,是景璽的左膀右臂,三人情同手足。可這樣的話從柳妃嘴裏說出來,那一刻他感覺到了深深的恥辱!明明,他與弘兒才是景璽最親最近的人!


    可憐身在帝王家啊……


    他整個人都靠在椅背上,仰著頭,大殿頂上是雕刻繁瑣色彩鮮明的九龍圖。眸灘裏情緒湧動,益發顯得渾濁。


    遠離大殿後,景諾就抽出了自己的手,然後雙手負在身後,頭也不迴地快步朝偏殿走去。掌心裏空蕩蕩的,靖辭雪看著他小大人模樣的背影,心下了然。


    景諾是在怪她。


    怪她沒有喚醒他一起去麵見國主。


    入夜,常寧宮很安靜,隻有主殿與一側偏殿亮著燈。偶爾的一陣腳步聲都是來自主殿,靖辭雪沒去看情況,與景諾安靜地坐著一起用晚膳。因為下午的事,景諾一直未曾理她。


    又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深夜裏傳來。彌月國主下了禁令,誰都不許入宮,也誰都不許進常寧宮。這腳步聲,隻能是驚慌失措的宮女太監和急急趕來的太醫。


    靖辭雪淺眠,這時就被吵醒了。她抱膝靠著床壁坐了會,常年練就的敏銳聽覺讓她發現窗外有熟悉的翅翼撲動聲。


    窗子開了道細縫,夢蝶就飛了進來。


    等我。


    靖辭雪癡愣了一瞬。動了動指尖,迴了“安好”兩字,夢蝶又從縫隙了飛了出去。


    “原來你也是桑央穀的啊。”


    靖辭雪轉身,看到景諾小小的身量,抱著個大枕頭看著自己。


    “對啊。”她坦然承認。


    景諾沒再說話,而是徑自爬上床,把他的枕頭放到床裏側,與靖辭雪的並排放著。


    四目相對時,景諾有些羞赧地抿了抿唇,靖辭雪留意到他俊逸又嚴肅的小臉上浮現出紅暈。


    景諾說:“我不喜歡你,可是父王喜歡你。你可以當我不習慣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睡覺。”


    所以他的意思是,他是來陪自己的?


    靖辭雪的心,仿佛被他的小手輕輕揉了一下。


    見對方久久不動,反而盯著自己看,景諾拉過被子躺下:“你不睡麽?我睡了。”


    “睡。”靖辭雪走過去,上了床,拉過另一半被子,卻隻是坐著。


    除了阿承,她從未與那個男子同床共枕過。這感覺,很異樣,也很奇妙。


    “你睡覺也不摘麵紗嗎?”景諾躺著看她,從第一次在北苑見到這個柳妃,她就一直帶著麵紗,景諾並不好奇她的長相,隻是覺得奇怪。


    靖辭雪語氣淡淡地迴他:“小心為上。”


    她說的“小心”,景諾有感受到。比如,父王護她就護得很緊!還有素珊。


    景諾閉上眼,不再理她的麵紗。過了一會,又睜眼:“把蠟燭熄了吧。”


    “我怕黑。”靖辭雪留意到,當她這麽說時,景諾那對英挺的眉動了下,眼眸濕黑又明亮將她望著。


    景諾頓了一會,索性翻了個身,側著朝向裏邊,冷冷地拋出兩個字:“麻煩。”


    這是靖辭雪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她麻煩。阿承因她怕黑,特地命內務府做了一樹燭台。爾玉也是,北苑裏的那個特製燭台可謂“美輪美奐”。不過也耗時耗力耗財,還真挺麻煩的!


    不覺間,啞然失笑。


    靜默了會,靖辭雪忽然意識到自己笑了,想起祁詺承說過的話,指尖已然撫上眼角。


    “不用摸,你的眼睛確實在笑。”


    靖辭雪一怔,垂眸,對上一雙烏黑銳利的眼眸。竟不知何時,景諾又轉過身來盯著她安靜地瞧。


    “你是不是睡不著?”景諾問她。


    靖辭雪輕輕頷首。


    景諾又說:“可是我困了。”


    兩者有必然的聯係麽?靖辭雪覺得小孩子的心思很奇怪,或者說,是景諾的心思她猜不透。於是說:“那睡吧。”景諾還是盯著她,她有些恍然,又道:“我不會打擾你休息,明日也會叫你起來用早膳。”


    聞言,景諾微微垂下眼睫,似在思考著什麽。不一會兒,又抬頭,眼眸裏飛快地閃過一絲猶疑掙紮,然後堅定道:“我不介意你抱著我睡。”


    “……”靖辭雪因他的話而失神。


    陌生詭譎的彌月皇宮,她抱著小小的景諾,安穩入睡。(未完待續)


    ps:會覺得很可笑啊,一直追逐著所謂的“公平”。明明知道這世上最缺的就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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