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祁詺承擲下妄思劍,靠著桌案席地坐下。他閉上眼,心,一顫一顫地跳動,抽搐。


    “雪兒,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良久,才傳來細碎的聲音。那聲聲呢喃仿佛被壓碎了之後從齒縫間擠出來,還凝聚著濃重的悲傷。


    亓官懿沉默地靠近,凝視著黑暗中他的背影和輪廓,手抬起又落下,到最後也隻靜默地陪他坐著,壓抑著。


    天灰蒙蒙亮。在迴宮的官道上,羽林軍大老遠地看到一道騎在馬背上的身影,臨近時才發現那人是洛府國舅。羽林軍的頭兒恭敬地拱手,正要說皇上下旨沒有聖令任何人不得離開獵場,洛繆璠一手勒住馬韁,一手示出明一卷黃色的絹帛。


    那是聖旨!


    羽林軍嘩啦跪下,洛繆璠策馬奔上官道。


    凡靈宮。


    靖辭雪尚在歇息。這些日她以身子不適為由,罷免了妃嬪們晨昏定省地請安。素珊領著宮婢站在屋外庭院內,馨兒步履匆匆地趕來,小聲問:“娘娘還未起麽?”


    素珊搖頭,看了看已不早的天色,絲毫沒有要去叫醒靖辭雪的打算。


    “怎麽了?”她看了眼局促不安的寧馨兒。


    馨兒微微蹙眉:“洛國舅前來宣旨,現正在宮門外候著呢。”


    素珊權衡了一下,迴身端過宮婢手中的清水,馨兒亦在她的示意下。默契地拿過皇後的服飾,將人打發下去後,緊跟著素珊進屋。


    “馨兒。多點些胭脂。”銅鏡裏映著絕色卻蒼白的容顏,靖辭雪如是吩咐。她是皇後,接旨時需以最尊貴的尊榮出現,而氣色,她不想被洛繆璠看出任何異樣!


    馨兒點點頭,指尖在胭脂盒裏勻出一些,這才稍顯紅潤。素珊沉默著。在她發間插好十二支鳳釵。


    穿戴完畢,靖辭雪盯著鏡中的女子。淺淺笑開。素珊與馨兒並立在她身後,心底隱隱的不安卻因這笑意突然間放大。


    “小姐。”素珊蹲下,握住她發冷汗濕的手掌。


    狩獵場上發生了什麽,她們不知道。樂妃為何承寵晉封。她們也不知道。這幾日,她們就仿佛和外界失去聯係一般,素珊不止一次地想要去獵場,都被靖辭雪攔了下來。靖辭雪什麽也沒說,隻是沉默地搖頭。


    素珊狠狠跺腳——難道小姐不想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變心嗎?


    靖辭雪說——阿承不會!


    素珊眼裏閃動著不甘,還要再說,靖辭雪卻輕輕握上她的手——素珊,你感覺到了麽?


    她感覺到了,那是害怕!正如此刻她握著靖辭雪汗濕的掌心。


    她想起小姐那日說的——素珊。這就是患得患失。等你哪天得到了,就會明白。有些東西我們越想握緊,就越害怕它流失。


    小姐還說——素珊。我知道他心裏有我,我感受得到!可是,我與他所處的位置,早已注定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素珊越想越悲傷,垂著眼,沉默。靖辭雪拍了拍她的手。起身離開。


    “小姐,他若真的負你。我必要他後悔終生!”目光越過空蕩的屋子,落在庭院內緩步離去的明黃身影上,素珊眸色堅定地低聲輕語。


    感覺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素珊冷眼看去,馨兒衝她溫婉一笑:“倘若真的如此,素珊,我會幫你。”


    凡靈宮一宮的宮女太監全被清了出去。素珊與馨兒到時,靖辭雪已跪大殿中央,寬大的鳳袍後擺整潔地鋪在身後,金絲勾邊、紅線鑲眼的鳳凰栩栩如生地棲息在上邊,仿佛一眨眼就要衝天飛去。


    素珊拉著馨兒往後靠了靠,藏身在垂落著層層疊疊的金色紗幔的圓柱之後。洛繆璠高聲宣讀,明黃色的絹帛擋住他開合的雙唇,卻露出他冷酷的眉目。


    “洛國舅難道不知假傳聖旨是滅九族的大罪麽?”


    聖旨宣讀完畢,靖辭雪站起來,當洛繆璠弓腰雙手呈上聖旨時,她淡漠地撇開目光,側身,拒接!


    “臣知道,臣不敢。”洛繆璠坦然以對,隻將腰彎得更深,更恭敬。他說,“皇命如此,請皇後娘娘體諒微臣的難處。”


    “你的難處,為何要本宮來體諒?”


    淡漠的眸光掃來,落在洛繆璠身後,那名小公公一直雙手平端的托盤上——那是碗漆黑如墨又冰冷的藥汁。


    “那皇上的難處,娘娘總該體諒吧?”


    洛繆璠依然弓著身,目光卻平直望向靖辭雪,不偏不倚,與她對視。


    “娘娘未去獵場,想來是不知道左相等人已經在皇上的帳外跪了多日。他們所請之事,娘娘應該不陌生吧。請恕微臣鬥膽,微臣也以為娘娘確實不該再司斕瓴國母之責。”


    “本宮不該?那誰該?令妹麽?”靖辭雪登上鳳座,居高臨下地看他。


    洛繆璠輕輕勾了勾嘴角,直起身來:“誰人該當皇後掌鳳印,微臣不敢論斷。不過,單就娘娘與小妹而言,微臣以為,小妹確實比娘娘您更適合這個皇後之位。首先,小妹雖出身貧寒,但養在洛府,身家清白。其次,小妹除卻性子刁蠻,她如斕瓴國任一閨閣女子相同,不會武功術法,於君臣百姓毫無威脅。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皇上胸懷天下,豪情壯誌,若是小妹,皇上絕不會因情牽絆,為情所困,以致朝臣不滿,甚至心生怨懟!”


    廣袖下的手驟然緊握,與此同時,她的心仿佛也被一隻手緊緊握著,唿吸困難。


    “娘娘,微臣的這一番話,並無任何不敬之意。”


    “本宮知道。洛國舅忠君愛國,此番肺腑之言皆是為皇上著想。”


    洛繆璠再次拱手彎腰,拜下:“那微臣也請皇後娘娘多為皇上想想。想一想皇上的難處,想一想皇上的抱負。娘娘,皇上縱使再英明神武,若無朝臣的忠心輔助,若無民心所向,僅憑一人之力,隻會是斕瓴難寧。天下難平!”


    “娘娘,皇上為您力壓群臣。拒不廢後,他所承受的壓力實非娘娘與臣可以想象。娘娘,如果撇去所有不談,朝臣最最忌憚的就是您體內的修為。世間安得雙全法?皇上下此詔書。無非是想保住娘娘,保住後位!皇上的一片苦心,還請娘娘不要辜負!”


    靖辭雪苦笑。


    不要辜負?所以就該廢去她的武功,她的修為?


    阿承!鳳池邊上,你曾說,你是斕瓴國臣民的國主,但更是我靖辭雪的丈夫!你說的,我信了!卻是我錯了!


    “錯了,錯了……你是國主。是斕瓴國臣民的國主……”靖辭雪斂起雙目,任心底酸澀泛濫。


    你肩負千萬人的重任,爾後才是我一人的夫君!


    “娘娘明鑒!”洛繆璠如是說道。聲音高而清冷,眉目盡是冷酷。


    靜默許久,靖辭雪緩緩睜眼:“你這藥,真能廢去本宮所有修為?”


    “臣不敢欺瞞娘娘,這散功散是微臣按著大技師留下的《桂蘭丹經》裏的記載所配,藥材分量絲毫不差。隻要大技師記載無誤。此藥必能有此功效。”


    洛繆璠端過藥碗,親自送到靖辭雪麵前。


    “小姐不要!”


    “娘娘不要!”


    素珊與馨兒跑出來。異口同聲地喊道。卻被靖辭雪廣袖下揮出的銀白光屏困住,動不得身體,說不了話。馨兒急得直落淚,素珊屏息,拚命催動自己體內的術法,奈何光屏紋絲不動。隻能眼睜睜看著靖辭雪伸手,接過藥碗。


    “洛繆璠,本宮今日就成全你的忠心,也成全你的私心!”靖辭雪冷眸掃了他一眼,就著藥碗喝下散功散,一滴不剩!


    洛繆璠怔住,隨即莞爾,看穿了又如何?隻要能抓準靖辭雪的死穴,即便他一開始就承認,靖辭雪也會心甘情願地喝下這碗藥。


    “對了,娘娘,臣受人之托,告訴您一件事。”洛繆璠毫無顧忌地直視麵前這張淡漠寂靜的側臉,“皇上親口承認,靖府宗祠乃是他親自命人所毀!”


    側顏驀然僵硬,“為什麽?”她迴眸,滿眼是難以掩飾的痛楚。


    洛繆璠平靜道:“這,臣就不得而知了。許是恨吧……”他的目光越過靖辭雪的肩,顯得悠遠,意味深長。


    “呃……”喝下的散功散開始產生功效,靖辭雪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體內,仿佛有千萬把刀子在剜她的骨血,再紅的胭脂也遮蓋不住她蒼白的臉色,雙唇血色盡失。


    小姐!素珊緊攥起拳頭,她眼中全是靖辭雪疼得彎在地上的模樣,就連那鮮活的鳳凰也如同瀕死了一般!素珊也疼,疼得心尖直打顫!


    而困住她們的光屏,隨著靖辭雪術法的散失而逐漸變弱。


    明黃色的鳳袍下擺漸漸隱現殷紅的血跡,漸漸地,淌出一灘血。映進素珊的眼裏,成了彌天血海!


    洛繆璠被震住了,看向靖辭雪,卻見她咬牙,緊閉雙目,唇邊竟是抹鮮明的冷笑。


    “洛繆璠!”素珊掙開光屏,一掌打向洛繆璠,洛繆璠猝不及防,正中胸口,震飛到殿外,而隨他同來的小公公早已被罡風奪去了性命!


    馨兒跑到靖辭雪身邊,“娘娘!”她驚恐地唿喊,靖辭雪毫無反應。素珊渾身透著凜冽的殺氣,聽到馨兒的聲音,朝向殿外的步伐驀然頓住,便顧不得殺洛繆璠,快速迴到了靖辭雪身邊。


    那滿身染血的鳳袍,那毫無生氣的麵龐。沒有一樣不讓素珊心悸,膽戰心驚!


    桑央穀的術法,怎麽可能說廢就廢!祁詺承,你這是在拿小姐的命來換滿朝文武對你的忠心!


    嗬!還有你未出世孩子的命!


    ……


    洛國舅從凡靈宮裏出來,身受重傷。


    他走後,凡靈宮宮門緊閉,誰也不讓進。


    羽林軍副統領發覺事有不妙,派人去了獵場。結果,派去的人前腳剛走,凡靈宮裏就傳出皇後娘娘薨逝的消息。一幹人嚇得麵無血色,副統領幾乎是顫著聲派人去請迴國主。


    “滾!滾!你們都給我滾!”素珊唰地一下打開宮門,台階下立滿妃嬪、宮人、羽林軍。“小姐已經沒了,你們還來幹嘛!滾!我讓你們滾!”


    一群人無助地望向洛繆瑩,此時,似乎隻有她才是眾人的主心骨。可是她看著素珊那雙含恨的眸子似要將她千刀萬剮,她忽然有些害怕。


    馨兒跑出來,緊緊拉住幾近失控的素珊,她紅著眼求她們離開。


    洛繆瑩沒動,心底那股子傲氣讓她不願在兩個宮婢麵前低頭。何況,她還想知道,為何宮人口耳相傳,哥哥在凡靈宮裏受了傷!


    “洛繆瑩!”眨眼間,素珊已閃身到洛繆瑩身前,五指成勾,扣上她的咽喉。羽林軍當即抽出劍來,將素珊包圍。


    馨兒嚇得麵色雪白!


    “你們都聽著,斕瓴靖後死於洛府國舅之手!如有一日!”素珊加重指尖力道,對洛繆瑩咬牙切齒道,“你洛府落在我素珊的手裏,我必要你百倍千倍地償還!”冷眸再一掃眾人,“還有斕瓴國!你們告訴他,是斕瓴國負了靖辭雪!是他,負了靖辭雪!”


    一聲高過一聲,利如刀鋒!


    頸間力道驟然消除,洛繆瑩往後退了一步,眾人還沉浸在適才的震驚裏。而凡靈宮早已宮門緊閉,半點不見素珊和馨兒的身影。


    這一日,皇後沒了,素珊瘋了!趕去獵場的兩名羽林軍被攔在官道上,等待通傳。


    入夜。有宮人經過凡靈宮前,驀地一聲尖叫。


    羽林軍聞聲趕來,看到一人高高懸於凡靈宮的上空,手執火把,跳躍的火光映在那人臉上,忽明忽暗。


    “祁詺承!你要毀了你所有念想!”素珊勾唇冷笑,擲下火把。火光忽然衝天而起,她揚天大笑。


    “哈哈哈哈!祁詺承負了靖辭雪!祁詺承負了靖辭雪!”


    宮人四處逃竄,羽林軍拚命救火。那被施了法的火,他們撲不滅。


    而他們的頭頂上方一直縈繞著素珊的冷笑。弓箭手齊齊朝素珊射箭,卻奈何不了她。直到最後,素珊反射出一片金箔,釘在凡靈宮外的柳樹上,身形一閃,消失在漫天火光裏!


    次日,祁詺承快馬加鞭趕來,還是遲了。


    凡靈宮幾乎被毀!如那晚的靖府宗祠一般。


    “雪兒?雪兒!朕的雪兒呢……”他雙目刺痛,說出的話幾乎在哆嗦。


    地上的屍體焦黑,鳳袍被燒得隻剩下輪廓。他撇過眼不看,這怎麽可能是他的雪兒?


    他不相信,他不敢信!明明他走時,雪兒還好好的!


    可是,下一刻,他雙目凝頓。秋末冬初的日光下,那分明是潤白的羊脂玉蝶耳墜!


    羽林軍副統領呈上素珊留下的金箔,把素珊說過的話一字不落地迴稟。


    粗糲的指腹抹過金箔,上邊的字凹凸不平,就像此刻的他,神魂顛倒,日月無光!


    他垂眸,定睛,落淚。


    那上邊刻著——她誓死護你,你良心可安?(未完待續)


    ps:第二卷結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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