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宜宮前殿殿門大敞,洛繆瑩側躺在暖榻上,玉手纖纖,時不時從玉碟裏捏起一顆醃製的梅子送進嘴裏。這些梅子都是禦膳房的廚子們常年準備的,特地給懷孕的妃子食用。


    她眼眸直勾勾盯著殿外。


    靖辭雪一路走來,暢通無阻。宮女太監紛紛避著她,無人通傳。直至踏入前殿,暖氣撲麵而來。


    她不再往前走,就那麽站著,一股氣勢渾然天成。看得一殿宮女心裏直打顫。可是貴妃娘娘沒發話,誰也不敢磕頭請安。


    “皇後娘娘果然深得母親真傳,一舞傾心,連彌月國的煊王殿下都肯紆尊降貴為你帶路。”洛繆瑩一番話說得酸溜,當宮女向她稟報時,她的得意在聽到“煊王”二字後蕩然無存。她費盡心思籌備國宴,得到的不過是個幹巴巴的“謝”字而已。


    靖辭雪不動,空泛的眼眸直對著她,不辨喜怒。


    她最討厭靖辭雪啞巴,不管她說什麽做什麽,靖辭雪就像沒事人一樣,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那感覺真的很不舒服。


    “無事不登三寶殿,皇後娘娘有事但說無妨,臣妾能做到的一定做到。”洛繆瑩揮手讓一屋子侍奉的宮女太監都退下,獨留下心腹綠繞。


    宮人們魚貫而出,最後一個還特地將殿門關上。


    “臣妾忘了皇後不能說話,真是該死。綠繞!”她喚了聲,綠繞會意,領著皇後在桌案前坐下,桌案上擺著硯台和一疊白紙。


    “娘娘,請。”


    沉吟片刻,靖辭雪提手沾了點墨汁,就著白紙寫起來。寫好後,綠繞捏起紙的兩角,展示給洛貴妃看。洛繆瑩輕輕看了眼,白紙上隻有二個字。


    她輕笑,捏起一顆梅子送進嘴裏。


    “皇後一上來就為難臣妾,恕臣妾無能為力。”


    她這次之所以一口一個“臣妾”,是因為那次在凡靈宮傷了手,動了胎氣,祁詺承過來看她,簡單問了兩句,得知胎兒無恙便離開了。臨走前卻對她說了這麽一句話,“即便是朕不承認,靖辭雪也是斕瓴國一國之後,她是君,你是臣,她能自稱本宮,你在她麵前就隻能是臣妾。朕希望你能永遠記得”。


    “臣妾請她過來不過吹吹笛子,她卻口出狂言,目無尊卑。雖然她是凡靈宮的人,但臣妾代您執掌**事宜自然要一視同仁。這次不過是小懲大誡罷了!”


    如何?靖辭雪又落下兩個字。


    卻聽她淡淡迴道:“隻是要她三日內洗完浣衣局裏的所有衣服而已。”


    手,驟然一緊。


    素珊名為婢女,卻從小與她一起長大,從未受過這些苦。而且浣衣局裏有全宮上下所有衣物,多而複雜,平日裏都由上百名浣衣宮婢專門負責,何況現在冰天雪地,洛繆瑩這次是往死裏整素珊啊!


    情急之下,靖辭雪比了一串手勢:誠如你所言,素珊是凡靈宮的人,她就算犯錯也由不得你罰,本宮才是凡靈宮一宮之主。


    洛繆瑩不懂手語,看得她心生煩躁,綠繞貼心地將陸嬤嬤找來。陸嬤嬤侍奉過皇後一年,懂些手語。


    而這次,靖辭雪比的手勢簡短有力,陸嬤嬤看懂了:“皇後娘娘說……她才是**的正主。”


    一句話,氣得洛繆瑩坐起身來,刮飛身前盛著梅子的玉碟,梅子蹦躂得一地,玉碟碎成幾塊。嚇得綠繞和陸嬤嬤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


    她幾步走到靖辭雪麵前,揚頭,惡狠狠道:“你要我把素珊還給你,絕不可能!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敢幫她,更別提放她出來!哼,皇後娘娘,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她貼近靖辭雪耳際,輕聲說:“先是她,再是你,你們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放過你們。靖辭雪,你給我等著。”


    殿外宮女聽到玉碟破碎的聲音,連忙有一人飛快地跑出宮去。貴妃命令,以玉碟聲碎為號,必須立即去請皇上。


    祁詺承趕到時,殿外宮女正慌作一團,惶恐不安。他推門而入,洛繆瑩一頭紮進他懷裏,哭得眼淚嘩啦啦直掉。地上狼狽不堪,綠繞和陸嬤嬤默不作聲。


    “怎麽了?”他問,淩厲的目光卻落在靖辭雪蒼白的臉上。


    洛繆瑩將事情經過娓娓道來,其間少不了添油加醋,虛實間雜,就是料定皇後有口難辯。


    “啊!痛!”她突然一聲驚唿,身子瞬間軟在祁詺承懷裏,“孩子……我的孩子……皇上,救臣妾……皇上……”


    她是真的痛,雙手使勁抓著祁詺承衣襟,嘴唇瞬間失色。


    “傳太醫!”祁詺承臉色一變,抱起她直奔內寢,一眾宮女太監也瞬間慌作一團,跑進跑出。


    不久,空蕩蕩的前殿隻剩靖辭雪一人。綠繞領著太醫來時穿堂而過,仿佛沒有看見她一樣。


    等到祁詺承出來,已經是戌時,天色已黑。他腳步略有些沉重,經過靖辭雪時停下,看著殿外。


    “傳朕口諭,皇後德行有失,即刻起關入靜思堂,靜思己過,以觀後效。”


    蒼茫夜色,冷風絲絲入骨。梅園梅香陣陣,祁詺承潛退所有侍從,一個人緩步入內。這座梅園是前朝明帝為心愛的妃子所建,朝堂幾代更替,物是人非,唯獨梅園依舊。梅樹枝杈交錯,他仰首望向夜空,隻有幾顆零碎的寒星點綴。


    天地寬大,人渺如滄海一粟。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這裏,隻是覺得內心無比煩悶,無比之累……


    靖辭雪被關禁閉後第二天,洛貴妃也秘密迴了洛家,不曾驚動任何人。


    馬車上,洛繆瑩披著一身火紅狐皮大氅,靠著車壁眼淚不停地掉下來,梨花帶雨的小臉在火紅大氅的映襯下更加蒼白。


    “娘娘,太醫說您的身子經不起情緒大起大落。說句大不敬的話,您這麽哭皇上又看不到,傷得還不是自個的身體。”一旁的綠繞拿著手帕一個勁給主子擦眼淚,“恕奴婢多嘴,孩子能保住已是萬幸!皇後被關進靜思堂,而您隻是迴洛府而已,那皇上的心還是偏向您的。母憑子貴,等小皇子出生,娘娘您就再也不用看皇後臉色了。”


    洛繆瑩卻搖頭,眼淚掉得更兇,任綠繞怎麽勸都勸不住。


    綠繞怎麽會知道呢?太醫走後,房間裏就隻有她和祁詺承。腹痛緩解,她以為祁詺承會過來安慰她,可是沒有。他隻是站在邊上,漠然地看著她,看得她脊背發寒。


    “這是朕的第一孩子,朕捫心自問,朕很看重他。可是他也是你的孩子,若你連自己都保護不好,又如何奢求別人來保護你?”


    她想要辯解,她隻是氣不過,隻是妒忌,並沒有想要傷害孩子。可是她看著祁詺承異常平靜的雙眸,什麽也說不出來。


    作繭自縛,說的就是她吧。


    “繆瑩,你和你兄長為朕付出了很多,朕都知道也很感激。朕許你洛家滿門榮耀,許你一世長安,朕說到做到,君無戲言。隻是你也要明白,是你的,朕絕不虧待你,不是你的,你也不要奢望。”祁詺承聲線難得溫柔,卻聽得她心一寸寸涼掉,“這幾日你就迴洛家好好養胎吧,順便讓你大哥教教你如何審時度勢,見好就收。眼下是什麽時局你不知道,你哥哥知道。”


    大哥曾說,帝王之情,愛時濃烈如火,狠時寒冷如冰。


    可是,她卻覺得祁詺承從未對她動過情。


    他對她的幾番溫存,不過是感激;他許她的榮華富貴,不過是承諾。


    隻有她,把一顆真心毫無保留地奉獻。


    到洛府時,洛繆瑩已經停止哭泣,隻是木訥地坐著。洛繆璠見妹妹神情恍惚,柔聲喚了句“小妹”,她幹澀的眼眶再次湧出淚花。


    “大哥!”她撲進大哥懷裏,哭得像個走失的孩子。


    洛繆璠擁著她,無聲歎息。


    當晚,洛繆璠遠遠看到妹妹站在湖中亭子裏,麵湖而立。他走過去,還沒開口,洛繆瑩先他一步叫了聲“大哥”。他沉默不語,與妹妹並肩而立。


    洛繆瑩緩緩地將祁詺承的那幾句話複述給哥哥聽,說完,她早已淚流滿麵。


    “大哥,他怎能如此無情?怎麽能將我趕迴洛家?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大哥早就跟你說過,他,你愛不得。可是你偏就愛上了他,大哥能有什麽辦法,隻能在一邊幫襯著你。”洛繆璠歎息。


    “他英俊不凡,我隻是普通女子,怎能不愛?何況,我此生嫁他,他就是我的天,我一生的依靠。大哥,他是我丈夫!”她轉頭看向自己的大哥。


    當初父親送她入宮,她抵死不從,誰曾想她竟一眼就愛上那個隱忍的男人,更想不到父親送她進宮是以生命做代價。靖相欠她一條人命,叫她如何不恨靖辭雪?


    洛繆璠突然想到什麽,感慨道:“若說深情,他還比不得川王呢!”


    “川王?”


    “嗯。你還不知道吧,他知道你一心想當皇後,這些日子跑遍了所有大臣府邸,四方遊說。川王這個人胸無點墨,行事畏縮,整日除了鬥雞鬥蛐蛐就是逛**,這次為了你可什麽都幹了。可是,”洛繆璠略微一頓,“他不知道,有靖相府這個前車之鑒,皇上又如何會允許國舅府坐大?”


    洛繆瑩愕然,細問之下才知道大哥自朝堂風向吹向洛府後就一直告病在家,閉不見客。


    她好像突然間明白了那句“審時度勢,見好就收”的深意。大哥這是在明哲保身啊。這麽簡單的道理,哥哥不動聲色就明白了,而她要經曆那麽多才會懂得。


    哥哥向來比她聰明,父親在世時就時常這麽感慨,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洛繆璠又不是她親哥哥,他們兄妹倆相差甚遠是正常的。


    可是祁詺承不知道。


    “那川王現在怎麽樣了?”她問。


    “還能怎麽樣?不就一通板子麽……”


    “哦。”


    洛繆璠見她失落,忍不住揉了揉她頭發,笑說:“傻丫頭,等時機對了,大哥會幫你的。”


    “真的?”她眼睛倏地一亮。


    “大哥什麽時候騙過你?”看到妹妹終於綻開笑顏,他也不禁鬆了口氣,搖頭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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