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斜斜的掛在西北方的天壁上,燃燒著自己,給土地帶來寶貴的光明。


    仿佛透支了所有的血氣,此刻,它的光是如此的昏黃,迷離之中又帶有一絲暗紅。


    光線透過略有渾濁的空氣,照在紅褐色的殘破城牆上,映出了牆磚縫隙中些微的色彩。


    那,是幹涸的血液。


    寬闊的城牆如同死去的巨獸,靜靜的趴伏在地上,向兩側的遼遠處無限的伸展。城牆內側是古樸而破碎的城池,有些被毀壞的石磚從廢墟內淩亂的灑落出來,橫屍在了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毫無一絲活氣。


    摩利爾,帝國的首都,失落的皇城,大毀滅的中心。


    倦怠的風例行公事的掃過空蕩的街道,帶起了一些或紅或黃的塵埃;數千年來,它們一直進行著這樣的遊戲,至今還未曾厭倦。


    滋,滋,滋。


    金鐵與石頭的摩擦聲尖銳的劃破了空氣,從街道的另一頭割來;然後,沉重而呆滯的腳步聲不斷的響起。


    高大的騎士行走著,他身著腐朽破爛的鎧甲,右手拖著巨大的雙手戰斧。已經被鏽跡完全包裹的斧子不斷的與地磚摩擦,將自己的呐喊遠遠的傳了開去。


    騎士的胸甲已經稀爛,隻餘幾片看不出形狀的金屬片還勾連其上。他的左胸腔有著一個巨大的空洞,其內沒有心髒,隻有純淨的看不到任何色彩的黑泥沉澱,然後蔓延充塞所有的血管。


    感情和理智都已經遠離了這具軀體千年不止,時光施加了最殘酷的刑罰,但是最後的信念還是在不斷的驅動著他,巡視與保衛自己的王都。


    有些使命,死而不止。


    風漸行漸遠,他也停了下來。


    戴著覆麵頭盔的頭顱微微的右轉,已經失心的衛士仿佛察覺到了什麽。


    這是腐朽的機器突然的再次發動,騎士猛然跨出一步,雙手戰斧被高高的拉起,然後如同流星衝擊大地般砸落在了房屋廢墟的牆壁上。


    牆磚崩裂,碎石飛濺。


    一個身影自牆後橫向翻滾而出,毫厘間躲過了這記隔牆而突然的攻擊。


    原本躲在牆後的潛伏者再無處可躲,完全暴露在了騎士的眼前。


    這是一位發須皆白的老者,他的身形雖然還很健碩,但是臉上已經滿是皺紋。左眼上的疤痕昭示著他的身份。


    正是晚年的傑瑞特。


    此刻的白狼已經蒼老不堪,再不複當年獵魔人大師威勢無限的風光;僅僅是簡單的翻滾,他的胸膛就如同廢舊的風箱般不停的鼓動起來。


    不同於他後世的那些晚輩,已經有著被先烈們踏平的道路來指引方向。在數百年後,一位獵魔人大師由於被魔藥不斷的強化身體素質,壽命往往可以接近百歲(雖然絕大部分獵魔人都沒有老死病床的幸運)。


    而現在,利維亞家族的第一位族長此刻僅僅年過六十便已風燭殘年,老朽不堪了。


    在傑瑞特最年富力強的歲月中,這位命運坎坷的獵魔人給他的身體帶來了太多的損傷——不僅僅是無數次的與魔物戰鬥所留下的滿身疤痕,更是多次以身試藥所導致的不可逆破壞。


    再次勉強的後躍,躲開騎士全力壓上的下劈,無力的老狼腿腳一軟,竟然向後坐倒在地,一時間難以站起。


    這是終結嗎?他問命運。


    高大的騎士站直身體,單手一振拔出了嵌在地裏的長柄巨斧,就要再次攻來。


    絕境中的老狼雖然衰弱嶙峋,此刻卻依然不認命的齜牙。他伸手取出了腰帶上的最後一支魔藥,湊到了嘴邊。


    魔藥的顏色有如獵魔人的頭發,不多的藥劑轉眼間消失在了傑瑞特的咽喉。


    撕裂的疼痛在白狼的體內平鋪開來,仿佛要將他的全身揉碎。劇烈的喘息間,血液已經從他的嘴裏溢出,流滿了他的下頜。


    曾經能夠輕鬆駕馭三重高階魔藥的大師,此刻的身體狀況卻已經連一支“狼人”都很難承受了。


    “嗬嗬。”


    劇烈的破風聲響起,與之合奏的是暮狼的哂笑。


    輕輕抬頭,視線再次交匯,本已暗淡的眼眸此刻卻閃耀著銀輝,滿是崢嶸。


    傑瑞特雙手在地上一按,整個人便憑空躍起,靈巧的後翻準確的躲過了沉重的巨斧。


    右手拔出了背後的鋼劍,獵魔人抹去了嘴角不斷流淌下的血珠,決絕的向前攻去。


    好似那些無數次的曾經。


    老狼迎著拔起的戰斧,縮小著與騎士間的距離,然後通過一個妙到巔毫的側閃,以前胸被劃破的代價躲開了失心衛士的重擊。鋼劍快速的斜砍而下,正中騎士的麵甲,瞬間將朽爛的覆麵鋼盔打的粉碎,並且在騎士枯幹的臉上留下了一道刀傷。


    名為狼人的魔藥正在獵魔人的體內劇烈燃燒,透支著傑瑞特快要見底的生命力,瞬間修補好了他前胸的傷口。


    兔起鵲落間,又是一輪交鋒。快意久違的出現在了傑瑞特的臉上。


    無數的畫麵在他的腦海裏閃迴;


    恩洛斯王國化為火海的城市,


    鄉間母親失去孩子後的悲唿,


    被弗拉德親王抽幹鮮血的士兵······


    而後有短暫的亮色;


    瑪麗怯生生的第一次握劍練習劈砍,


    長子在哭聲中呱呱落地,


    獵魔城堡邊漸有民眾匯聚······


    但終究暗淡;


    被巴啃的殘破的愛妻屍首,


    突如其來的長子噩耗,


    病痛中死去的利維亞親族······


    生、老、病、死,人在凡塵不斷的翻來覆去,不過如此。


    他的劍勢開始恣意放縱,他在渴求,


    渴求死亡為他的絕望畫上句號。


    “哈哈哈!”老狼忍不住放聲大笑,他在前進中順暢的旋轉起自己的身子,左手揮肘打開了騎士的巨斧,以側肋被砍傷的代價靠近了對手的身側,右手順勢一拉,便斬下了失心鬼的頭顱,結束了它延續四千年的使命。


    你沒能殺死我,真可惜。


    已經力竭的勝利者,晃悠著身子踉蹌兩步,右手丟開鋼劍,左手捂著肋間的傷口,跪倒在了地上。


    高亢的笑聲漸漸低沉,然後轉為難以分辨的嗚咽。


    風聲中,這是失群的老狼最後的歌唱。


    歌唱這絕望的世界。


    寥廓乾坤,殘陽隱沒。


    此刻,昏黃褪盡,隻餘血紅。


    天,地,城,一片肅殺,宛若應和。


    蕭蕭,


    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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