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妃橫遭婢女毒手玉殞薨逝的消息,隨著顧偃入宮領罪和慶王府上報,飛快在宮闈間傳散開。乾帝狠狠申飭顧偃一番,直接罷黜他六品太醫職銜,以“疏忽值守乃至王妃薨逝”的罪名下放至太醫院分立蜀州州府的醫館,無召不得迴京。


    如此重大變故自然也瞞不得玉府。玉長清乍聞盂蘭是慶王府舊婢喬裝改扮伺機謀害了王妃性命,登時驚得瞠目無言,唯能坐在廳上默默垂淚,耳邊是玉老夫人痛心疾首的訓責:


    “你看,祖母當初跟你說什麽來著,知人知麵不知心,莫要一味純善輕信他人!若非如此,怎會讓人利用了你這片善心,一步步謀奪了王妃性命,連偃兒也被株連!……”


    玉長清淚流得更快,哽咽道:“我……我沒想到盂蘭竟有這等心思……我看她平日裏溫順得很,況且是沈夫人舉薦,身世又恁般可憐……沒想到她竟然、竟然如此陰狠……”


    滿廳愁雲慘淡,忽見阿吉阿遠兩個孩子爭相奔來,迭聲道“偃公子迴來了”,玉長清一聽起身迎出去,恰在院中碰上顧偃。見他已脫了官服,玉長清泣不成聲道:


    “是我……是我把盂蘭領迴來的,也是我讓你帶她進王府的……全是我的錯,卻讓你平白頂罪……”


    顧偃忙上前攙住她:“這也怨不得你。那紅衣在藥裏動手腳也有好幾日,我還是大意了,沒能盡早察覺,否則王妃也不至驟然薨逝,我受責罰黜降是罪有應得。我倆都是受她蒙騙,如何能全怪你呢?清兒你別哭了,莫要哭傷身子動了胎氣。”顧偃暫壓下心中自責,盡力安慰著玉長清扶她迴廳坐下,又衝滿臉憂慮的玉老夫人玉夫人深深施禮,苦笑道:


    “陛下懲處已然下來,祖父讓我先迴家等待太醫院調文。王妃薨逝確與孫兒脫不開幹係,祖父也無可奈何,隻說會盡量讓調文晚幾日下發,好歹多陪陪清兒……畢竟這一去蜀州就再難相見了。”


    玉長清啜泣聲戛止,紅著眼道:“如何就再難相見了?!我跟你一起去!”


    “長清,這時節你就莫呈意氣了。”玉老夫人倦聲道,“蜀州是什麽所在,窮山惡水缺醫少藥,偃兒獨自去尚且艱難,怎能再帶一個你?你莫要忘了你有孕在身,此去蜀州多少路途遙遠舟車勞頓,你受得住,孩子哪受得住?你若識大體就想想腹中孩子,那也是偃兒骨血!”


    顧偃又是心疼玉長清為此難過,又怕她當真不管不顧跟了自己去,先勸撫住玉老夫人,轉身安慰玉長清道:“祖母說得不無道理。若是平常我肯定帶你一道去,但現在不同,你已經有了五個月身孕,實在經不得車馬顛簸。清兒,你就安心留在京裏養胎,跟孩子一起平平安安地等我迴來,好麽?”


    玉長清使勁抹去淚水,毅然道:“好,我留在京裏。不過此事終究因我而起,你讓我眼看著你為此遠走蜀州,自己卻安然留在京中,我是斷斷不能依從的。等我生產後安養好身子,便帶著孩子去找你。”


    她滿眼執著地看著顧偃,顧偃無奈瞥一眼玉氏婆媳二人,輕輕頷首:“也罷……那我在蜀州等你。”


    ·


    王府中噩耗當日黃昏時分便報進蕭府。蕭明熙乍聞此訊驚得霍然立起,手中墨筆啪地橫躺紙上,將商行簿子染上一片墨痕。


    “立刻派人去王府同寒竹接上頭,盡快打探出府中情況……好端端怎麽可能突然薨逝?!”蕭明熙白著臉急命道,孟昀此刻也心驚非常,不敢怠慢,匆匆著人安排。此刻慶王府一片肅穆,府裏人各司其職,一麵發出喪訊一麵尋人買辦棺槨籌備停靈堂等項事宜,前府人來人去,蕭家人輕而易舉便找到了王府內線,帶著確鑿無誤的消息趕迴蕭宅,如實迴稟。


    “……為紅衣所害,嘔血而亡?……”蕭明熙喃喃道,無力跌坐迴椅中,孟昀也一旁垂首默默自責。他一手主管秦宛月與府外聯絡事務,包括監看侍郎府,若他再細心一點連同玉府一並仔細查探,怎會讓紅衣改容換麵混進慶王府,謀取了王妃性命?


    他一時又想到王府中的阿姐,現在不知該如何心傷。靜寂的室內響起一聲低泣,孟昀抬頭看去,隻見蕭明熙緊盯住窗格上斑駁暮光,雙頰慘白,一道淚痕清晰可見地滑過她臉龐。孟昀不由吃了一驚,跟隨大小姐這許多年,他從未見她掉過一滴眼淚。


    “我該如何跟父親交代?……”蕭明熙顫聲開口道,“我答應過父親會盡心扶持阿月,護她此生平安……可現在……”


    孟昀未等她說完急聲道:“大小姐,此事可萬萬不能讓老爺知道啊!老爺已經上了年紀,心力大不如從前,隻怕、隻怕禁不得這等噩耗……”


    蕭明熙扯著嘴角露出一抹淒涼笑容:“……我倒是想瞞,可瞞得住麽?就算父親此刻滯留北境且不能到京,但一國王妃驟然薨逝的消息也不是蕭家說阻斷便能阻斷的啊……”


    “屬下不是讓大小姐壓下王妃薨逝的消息,屬下的意思是瞞下王妃薨逝原因。誠如大小姐所言,老爺四月初才能到京,到時京中不管有什麽流言也都消散了,您隻需稟報老爺王妃因產後不治而亡就好……老爺對王妃何等看重您也知道,與其如實相告王妃為小人所害,徒增老爺心痛,倒不如推在天災命數上,至少老爺心裏能好受一些。”孟昀說罷深施一禮,“這隻是屬下一點拙見,請大小姐三思。”


    蕭明熙沉思片刻幽幽道:“也隻能如此了……傳令下去,讓各處線人都管好嘴。不隻是父親,還有阿玉那邊也不得疏忽。王妃死因詳情,絕不能讓父親和阿玉知道半分。”


    孟昀連忙應命,即刻就要去周知眾人,卻被蕭明熙叫住。她先是沉默半刻,昔日淩利果決的眼眸暗淡飄渺,似乎看著孟昀,又似乎略過他看向身後的虛空,接著喃喃道:


    “阿昀,你說……要是阿月一直留在南瑜,她的結局應該比現在好百倍罷?”


    孟昀思忖著遲疑道:“屬下不知……但以王妃心性,若忍下與侍郎的深仇大恨留在南瑜,隻怕會鬱結在心,恐也難得長壽。”


    蕭明熙黯然一笑,輕輕搖頭:“我是說,倘若那年我沒帶著阿玉遷到金陵小住,阿玉就不會跟阿月相遇,阿月也不會與我相認,更無從得知姑父姑母死因……她會有不甘,卻隻是秦桓負了她兄妹情誼的不甘,慢慢總會隨時光淡化的。那樣她便可以平平安安嫁人生子,安穩終生……而不是現在這般,縱使大仇得報卻落了個初為人母便撒手人寰……阿昀,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


    孟昀看著她茫然悲戚的麵容無從安慰,輕聲道:“……我不知道。也許罷……”


    話音未落,書房門被驀地推開,蕭鳴玉大步跨進來,屋中陰鬱的氣氛讓她提著的心陡然一沉,她衝到蕭明熙麵前顫聲問:


    “阿姐,我聽人說月姐姐死了?……是不是真的?阿姐!是不是……真的?!”


    蕭明熙看著妹妹強作鎮定滿懷希冀的眸子,再忍不住,捂著眼默默流下淚來。


    蕭鳴玉心裏頓時明了,頃刻放聲痛哭起來。


    ·


    太和二十五年三月二十,新婚不出一年的慶王妃上官氏薨逝,於府中停靈七日,赫赫皇子府上廳改作停靈堂,滿府舉白戴喪,超度聲日夜不絕。奶母抱著剛出生尚未滿月的小世子跪在棺槨前,嬰兒的啼哭在誦經聲中顯得格外微弱。


    皇親國戚、文武百官紛紛登門吊唁,無不痛心哀悼。誰不記得去年那場大婚,十裏紅妝過皇城,筵宴大賀無絕休,多少人感歎過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卻不想轉眼間已是天人永隔。等見著接待吊唁來賓的慶王,眾人慨歎更甚。三皇子曾是何等俊朗人物,盤龍錦袍白玉冠,往來朝堂落落自得,正應“龍章鳳姿”四字。如今哪還有半分先前的英挺飛揚?滿臉憔悴,眼中落落,透著一抹孤寂淒清。


    七日後,慶王親自扶靈送棺入土。秦宛月身為南瑜公主兼皇子妃,乾帝特許慶王以最高規格辦理喪事,允棺槨安葬於皇家寢園奉安陵中,沿途有禮部設祭棚四站,均有珍酒奠禮以祭棺。時值三月末,城郊水澤映著碧藍天空浮雲颻颻,叢叢蘆葦初生新綠一片盎然,襯得這支喪隊分外蒼涼,一站站祭棚過時,舉哀嬛婢伴著祭奠樂音齊聲高哭,驚起野鳥一片,沙嘎叫著盤旋飛上空中。


    三日後喪隊到達皇陵下,早有禮部工部官員等候,一時將棺槨請入暫安所停放,等待禮部擬定的吉日下葬。


    入土封棺這日天色陰沉,禮官在禱告儀式後取出祭文恭讀,四麵鼓樂齊鳴,哭聲不絕於耳,壓得禮官誦讀聲幾不可聞。山中吹來的風悠悠降臨寢園,卷起慶王喪服一角。他站在祭台前近乎木然地看著眼前一切,目光遊離著飄向空中某一處,腦中掠過同秦宛月一起的點點滴滴,最終停在洞房花燭夜——自己滿心歡喜地掀開蓋頭,新人螓首蛾眉低垂眸,一笑宛若百花生……誰曾想昨日情思猶在耳,今朝黃土葬故人。


    火焰騰地燒起,慶王緩步走上祭台接過禮官奉上的祭酒,反複三次澆在棺槨上,隨後禮官將紙錠儀仗等祭品依次投入火中,灼灼火光下,八名夫役抬著棺槨一步步走下墓室,後麵由王府嬛婢捧著陪葬禮器依次隨上,待最後眾人退迴,慶王在禮官高唿“封棺”聲中澆下一盞酒,役卒紛紛上前,落土封棺。慶王看著黃土一點點埋上穴口,眼前一陣恍惚,好似有什麽東西離體飛升遠去。他不由闔眸,耳畔但聞祭樂聲悠悠迴旋。


    風起西山,園樹颯颯草葉飛旋,好似天地間萬物消遁僅餘這支喪葬隊。墓口徹底封住,役卒們吆喝著豎起石碑,自此大楚皇陵寢園中多了一座靈寢,供人憑吊,供人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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