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朝會,慶王跟閔尚書等帶好了案情奏報,一早便到了朝房等候開朝。朝廷眾臣也到了大半,正三五一堆地聚在一起對此次舞弊案大發感慨,紛紛鄙夷秦桓罔顧聖恩,有悖聖人教誨。


    見慶王進門,眾人忙斂聲行禮。便有禦史上前主動提起舞弊案,義憤填膺道:“殿下今日便要奏請聖上,請龍意聖裁罷?微臣以為,此次科考舞弊案實在不容輕縱,定要嚴加懲處以儆效尤!微臣已同另外幾位大人聯名上疏,請聖上治那秦桓一個科考舞弊有負聖恩的斬罪,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本王隻是奉父皇命審理此案查明真相,至於如何處置,該由父皇聖斷,豈是本王與諸位大人好臆測的?”慶王平靜道,“還望諸位大人慎言。”


    先前情緒激昂的幾名大臣連忙垂首應是,尷尬散開。慶王淡淡頷首,對閔尚書低聲歎道:“原先秦侍郎在朝中也算少有文名,如今一朝落敗,人人指摘,果然是人言可畏啊。”


    閔尚書輕一咳嗽,低聲道:“秦侍郎罪有應得,殿下何需為他感懷。但不知殿下心中認為該如何發落舞弊案相關人等?”


    慶王隻輕笑反問:“舅父以為如何?”


    閔尚書聽他變了稱唿,一抻袖袂正色道:“老夫以為該當嚴懲!縱然魏氏子等人販售考題非侍郎本意,但泄題到底因侍郎而起,若不重重懲處,何能安撫民憤,給眾學子一個交待?主犯問斬,從犯發配,三族男丁十年內不得應試考取,二十年內不得任六品以上官職,此謂以儆效尤。”


    閔尚書話猶未盡,忽聽朝房門響,一名錦衣內侍緩緩步入,道乾帝身有不適,暫先罷朝一日。眾臣沒奈何,各迴其司料理政務,卻都心不在焉,隻等明日乾帝臨朝宣判舞弊案。慶王卻憂心乾帝身體,匆忙料理了手頭幾樁事便急急入宮問安。


    乾帝倒不是什麽大毛病,不過正月間的風寒未痊愈,又因舞弊案著急上火咳嗽加重,已然宣召了太醫。待慶王見禮問安後淡淡說聲“並無大礙”,便提起舞弊案:


    “聽說眾多舉子聯名上書大理寺,請願判主犯以斬刑。朕也收到朝中諸多大臣的奏折,力陳應嚴加重懲。慶王,說說你意下認為該如何處理?”


    慶王一時想起昨晚秦宛月無心問起此事,說了幾句話。


    “妾身不敢過問朝廷大事,但近日聽府中人說了些舞弊案始末,覺得有些好笑……最開始唿籲嚴查的是學子,朝廷順應民心依法三司會審,算是給學子們一個公道了。現在學子們又上書問斬主犯,科考舞弊按程度輕重該判何罪,朝廷自有律法可依,日後若什麽事都順應民意,還要律法作甚?……”


    慶王沉思片刻,拱手稟道:“迴父皇,兒臣以為我朝自有律法,依律定刑便是。主犯秦侍郎,罪責是徇私泄題,依律應判流刑;考生魏氏與蔣氏二人,竊取考題並籍此漁利,禍及眾多學子引起極大民憤,亦當與秦侍郎同罪。此外買題學子、魏氏子姐姐姐夫也當依律問罪。如此,才能匡扶法紀,維護我朝律法威嚴。”


    乾帝若有所思看著慶王,半刻點頭,倦乏闔眸道:“那便依你了。去宣翰林待詔來罷。”


    次日乾帝臨朝,由高衍一一宣讀舞弊案相關旨意。主犯秦桓枉負聖恩徇私泄題,判流刑,發配北疆漠陵關,抄沒府邸,田產充公,三族內三代不許應試,有功名在身者褫為庶人;魏氏、蔣氏舉子罔顧法度竊考題並以之謀利,判流刑,發配賀蘭關;朱氏學子罪輕一等,褫奪功名,永生不錄用;其餘涉案學子同罪。魏氏舉子姐夫柳某,身為朝中官員有不查之嫌,降級罰俸。命皇長子晉王重新主持春闈會試;三皇子慶王審理案件明察有度,另有賞賜。


    旨意既下,主犯從犯暫且關押大理寺監牢,俟春闈過後再遣送發配。晉王這次重理春闈格外小心謹慎,嚴加篩選擢拔,定了孔老太傅為主考官,閔尚書、吏部與戶部兩位侍郎為副,三月初二開考。消息傳出,城中學子無不捺頭奔迴各處重溫功課,磨拳霍霍誓要大展異彩,轟動京城小半月的科考舞弊案就此塵埃落定。


    舞弊案後留在京城待春闈重開的都是確有才華的學子,三月初二一早便雲集太學門前,個個躊躇滿誌,等候入場。幾名綸巾緞衣的年輕文生立在斜對麵茶肆屋簷下,閑說著各自誌向,便見一輛馬車在人群中挨挨蹭蹭駛來。幾人笑著迎上去紛紛打趣:


    “果然景原來得最晚!”“卡在開場前最後一刻過來,定是胸有成竹啊。”“還乘著車——怕不是嫂夫人也來相送罷?”


    車停在道旁,範景原斂衽下車,一麵應付著眾人笑語,一麵向車裏道:“外麵人多,你就別下來了。”


    “嫂夫人跟過來怕是放心不下罷?無妨,這幾日有我們照拂師弟。”“就是就是,嫂夫人隻管迴去靜候佳音便好!”


    車簾輕挑,楊蘭陵衝眾人輕輕點頭問好,又對範景原溫聲道:“我在這兒稍等會兒,你跟幾位師兄去準備進場罷……”


    話猶未盡,太學門前三通鼓響,朱漆大門嘎吱吱向兩旁敞開,太學文吏分列兩旁,開始檢看考生名號發放入場。楊蘭陵朝那邊張望幾眼,越發催促吟吟笑道:“好了,快去罷,等初四下午我還來接你。”


    範景原再三叮囑丫嬛迴去路上務必小心到家用心伺候,這才夾雜在泱泱人流中進了太學。


    楊蘭陵此時身孕已近七個月,行動越發不方便。會試開考後,前兩天她在宅裏呆著,也沒心思找霍蘭玉說話,隻記掛著考場裏的範景原。好容易等到初四,午晌剛過,她便吩咐備車前往太學等待。


    一直等到日影西斜,隻聽太學內照舊三通鼓響,眾學子魚貫而出,先前應考時個個兒容光煥發,此刻無不眼底發青麵色灰敗。範景原也不例外,目光卻是安然祥寧的,他一眼便看見停在前麵街邊的範宅馬車,連忙辭別幾名師兄疾步趕過去,上車後見楊蘭陵氣色安好,釋懷一笑道:


    “等半天了罷……這幾日可還好?胎象安穩不?”


    “我一切安好,倒是你在考場裏整整待了三天,裏麵食宿簡陋,睡覺也難安眠罷?”楊蘭陵秀眉微蹙,看著他消瘦雙頰憔悴麵容,“等迴家後必得好生歇息……三天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呢。”


    “還好,我今日上午便都寫完了,也沒甚太難熬,就是太學裏飯菜委實難以下咽。也不知名榜幾時放出……”範景原說著長籲一聲,輕靠在她肩上,“等殿試完了就迴家罷,奶奶一定想念得緊。現在鄉裏正當鯽魚新鮮的時候,再讓他們給你做魚湯好好滋補……”


    語聲漸漸低下去,車中但聞他平靜綿長的唿吸。楊蘭陵輕輕取過一旁披風搭在他身上,壓低聲音讓車夫行駕得穩些。會考終究關乎日後仕途,誰不是三天內卯足了精神,甫一放鬆下來便恨不能大睡一場?


    “……等名榜出來,就迴家……”她溫柔看著範景原安謐睡顏,心中喃喃道。


    範景原到家後一覺睡到第二天過午,恢複了往日精神,隨後幾天便都在家裏陪伴楊蘭陵。楊蘭陵反倒比他更關心發榜日,待到初十,一大早便打發了小廝去看。範景原陪她在廳上賞新買的蘭花,兩人正說著話,忽聞小廝一路迭聲喊著“恭喜”跑進院內,喜笑顏開叉手稟道:


    “咱們公子高中了!皇榜上第十一名,鬥大的黑字兒標著!太學那邊大人們可說了,凡是上榜舉子都要準備十天後再殿試,以咱們公子這名位定是排在頭前的,那得離皇上多近呐!”


    範宅的丫嬛小廝們聽聞後紛紛跑來道喜,範景原倒雲淡風輕,楊蘭陵自是歡喜不已,取些銀錢依次賞了下人們。


    三月二十殿試,二十五發出最後名榜,範景原殿試後名次上提兩位列在第九,恰能與前十名共赴瓊林苑饗宴謝恩。此後便是來往不絕的同鄉道賀,範景原深覺來往嘈雜不勝其擾,決意拜辭主考座師孔老太傅後便即刻啟程迴河橋鄉。


    孔老太傅係三朝老臣,雖然告老閑居京城,卻素有文名,範景原特意熏沐更衣恭敬前往。老太傅向來少接客,便是近幾日中榜考生前來拜見也多讓管家說幾句場麵話打發了去,今見範景原的名帖,老太傅沉吟片刻,吩咐把人請進書房。


    奉茶見禮,範景原便說明來意,堂上有祖母、身邊有弱妻,恐等不得在京等待派職,特來向座師告辭,謹謝會考期間座師之勉勵關懷。老太傅等他說完,徐徐開口道:


    “此次會考中榜的百餘名學子中,老夫唯獨看好你,你卻急著迴家……似你這般不關心仕途的,委實少見。不過能做到禮尊長敬發妻,可見你人品淳正,學得了聖賢書的真諦。那你便去罷,若朝廷有官職出缺,自然會發官文到你家中。”


    “學生才疏學淺,能得先生如此厚愛,實在惶恐。”範景原恭謹道,“他日朝廷若有使用處,學生定當鞠躬盡瘁以報君恩。”


    “你不必惶恐。你的文章敦厚紮實,言之有據,雖在百餘人裏還算不上最出彩的,但老夫看重的是你的品行。”老太傅淡淡一笑,“此次科考舞弊案,就是由你集結眾人聯名上告的罷?思路清晰,行事果決,識分寸明利弊,點到即止。難得你頭腦如此清醒,不止老夫,就是那幾位副考大人也極欣賞你這份膽識啊。”


    “……先生謬讚,學生愧不敢當。”


    老太傅輕輕搖頭:“如今朝堂上的臣僚都太識時務,已經久不見似你這般懂分寸又秉守初心的人了。適當地揣度上意是自保,但若一味粉飾太平,則庸庸碌碌難有作為。”


    他慈藹地看著範景原,緩聲道:“以你心性若走仕途,最好從知縣開始,一步步做出政績,靠民意積累官聲慢慢升遷。如此雖說耗時太久,但正應和積跬步以成千裏的道理。況且你還年輕,必得在下麵好生曆練一番,日後才能真正立足於朝堂。”


    範景原起身一揖到地,鄭重道:“多謝先生教誨!先生所言,學生必銘記五內。”


    “老夫隻是給你指一條路,走不走全在你。外放為知縣,所轄地通常不會是富庶之鄉,必得夙興夜寐勞心勞神,能否受得這苦,你可要慎重定奪啊。”


    “實不瞞先生,學生先前便想過,若是僥幸得中,最好就是盡力掙一個外放的職位。”範景原誠懇道,“家父曾任鄉中裏正,學生自小耳濡目染,親眼見過鄉中父老的困苦難為處。學生不求高官厚祿,能以綿薄之力造福一方百姓,便於心足矣。”


    老太傅欣慰點頭,又說了些勉勵話語,方讓管家好生送出去。


    範景原這邊收拾一番便攜楊蘭陵迴了河橋鄉,少不得又有親戚故舊前來拜賀,忙忙鬧鬧好幾天,好在範氏老宅內院深幽,想要找個僻靜地方偷得半日閑也方便。不知不覺過了六七日,忽有吏部公函送到,原是東濰琅琊郡轄下東武縣知縣出缺,吏部選中他接任,命半個月內啟程赴任。


    範氏一族近親、書院同窗無不登門道喜,範景原忙著應承,心裏卻喜憂參半。


    “……朝廷派遣自然不能耽擱,隻是我四月中便要啟程,來不及陪你生產了。”他私底下對楊蘭陵無奈道。“我知道親戚裏總有人咬住你過往不放,三姑六婆慣愛說閑話,先前顧忌我的麵子稍有收斂,等我走後難免又要重提舊事。”他說著越發懊惱,“若會考沒出岔子二月開科,我也不會如此擔心,早那一個月剛好帶你一起到任。你現在身子重了,一路旅途勞頓實在禁不起。你就多陪著奶奶罷,不管什麽話都別往心裏去,若為此動了胎氣才叫不值當呢。”


    楊蘭陵輕一笑,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箋,提起筆來在墨硯裏點幾點,筆尖遊移慢慢寫下一道娟秀字跡。範景原立在她身旁安靜看著,隨之吟念: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入時深淺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鴛鴦兩字怎生書’。”楊蘭陵輕聲道,含笑凝睇看著範景原,“鴛鴦便是縱然暫時別離,終將比翼同歸。我不是那等氣性大的人,清心街上什麽難聽話我沒聽過?你那些親戚的閑言碎語也不過當個笑話兒罷了。你隻管放心去,我自己會當心的。”


    範景原不禁也笑起來,溫柔覆上她的手,輕聲道:“此話固然有理,我卻不願讓你受他人埋汰。我想動身之前把扶正禮辦了,從此後你就是我範家夫人,再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堂妾。等你生產出了月子,我在東武那邊想必也安定下來了,剛好接你們母子過去一家團圓。我答應過你的,若我中榜便掙一個外放官職,帶你遠遠離開京城,去一個沒人認得你的地方,咱們就這麽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


    “……好,那我跟孩子一起等你。”楊蘭陵柔聲道。一束初春暖陽從半開的窗格間投入,落在墨痕半幹的“鴛鴦”兩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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