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本是上元三天燈會的最後一日,禦器監特製的九華琉璃燈也從庫裏取出高懸於皇城朱雀門。楊蘭陵卻無心再出門賞玩,隻在宅子裏坐著,近處街上時而竄上半空的煙花映亮了窗紙,也映出她眼底的擔憂。下午範景原迴來後,她便將得到的泄題消息如數道出,範景原當即讓她在家安心等候,自己出去尋同窗至交商議對策,至晚未歸。侍婢一次次請她寬衣睡下,她卻始終難安,一心要等範景原迴來問問他做何打算。


    “娘子,外麵已經報過二更,該睡了。公子不知何時迴來,您禁得住,腹中胎兒……”小嬛再一次進屋相勸,楊蘭陵緊蹙眉頭,輕一擺手道:


    “我再坐會兒。你們若熬不住就先去睡,不必留人伺候。”


    小嬛聞言,隻得默默退下,卻沒敢當真迴屋睡覺,在外間候著隨叫隨到。


    楊蘭陵盯著燭火出神,不覺困意湧了上來,兀自強撐著看火苗撲簌簌明滅不定。朦朧間忽聽門外響起小嬛驚喜語聲:“公子!公子可算迴來了!娘子還未睡呢……”隨即門扇輕響,範景原裹挾著一股寒氣邁步進來,一邊解著鬥篷,一邊語含嗔怪道:


    “你隻管安寢便是,何必苦等?”


    “心裏有事,即便睡下也難安穩。”楊蘭陵眉間霽色稍散,打起精神在榻上欠身問道:“這麽晚才迴來,可是跟幾位師兄商議出個結果了?”


    範景原將鬥篷交給丫嬛,在火盆前熏暖雙手,走過來坐到楊蘭陵對麵握著她的手道:


    “傅師兄打算當即報官,讓我和另外兩位師兄攔下了。”他說著眉頭微微蹙起,“販賣考題終究幹係過大,若輕易報官驚動題販致使他潛逃,反倒無濟於事。我想明日再跟幾位師兄商量一番,假作買題考生尋到那賣題人,拿住他確鑿證據再上報官府,才好問罪。”


    “公子思慮周全,此計可成。”楊蘭陵道,話音一轉,“但不知公子可往深處想過,販題人手中題目從何而來?”


    範景原看著她會心一笑,道:“看來你心中已有成見,不妨說來聽聽?”


    “考題外泄有可能是考官府中人手腳不幹淨、貪圖銀錢所致。若是因此泄露,則官府追查或能查個青紅皂白,給眾學子一個交待。”楊蘭陵緩緩說道,“可若是主考副考裏有人徇私所為,那就算官府查到實證,也會因顧忌朝廷顏麵找一個替罪羊,或是草草結案,難論公道。”


    範景原頷首,沉吟道:“今歲會考皇長子主持,主考副考四人,聲名俱都以秉公剛正著稱,若說以公謀私……似可能性不大。”


    “公子這話就差了。似譚相與賀尚書這等大家氏族,難免有幾個不成器的子弟,若他們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做出這等事,當家者是會大義滅親,還是竭力壓下此事?”楊蘭陵淡然一笑,“所以的確不能貿然報官,否則一旦牽扯進高官氏族,反而更難求個公道。”


    範景原深以為然,眉頭緊蹙,“官官相護的道理我自然明白。曆朝曆代科考都少不得槍手代考,也有朝中官員賄賂考官,籍此安置自己親眷入仕,朝廷多是睜一眼閉一眼,乃至積弊日盛,才有如今私售考題的惡劣行舉。所以要想匡正法紀,還天下學子一個公道,人證物證必須兩全,讓官府無從包庇。”


    他輕籲一聲,對楊蘭陵溫聲道:“你懷著身孕,不該為此事這般費心,已經很晚了,快些歇息罷。我明天再跟師兄們細細商議就是了。”


    楊蘭陵由著他攙扶進內室躺下,卻毫無倦意,大睜兩眼若有所思。範景原一時安頓好,端著燈燭進來果然被她一驚,無奈一笑,坐在她身邊輕聲道:


    “怎麽還不睡?還在想舞弊一事?”


    “方才你說人證物證必須兩全才能讓官府明察……這還不夠。若官府當真有意包庇,即便鐵證如山也能翻供,所以要讓官府沒有迴護的餘地,最終不得不秉公執法。”說罷,楊蘭陵問範景原道:“你覺得,朝廷最忌諱的是什麽?”


    範景原順著她思路略作思忖,腦中靈光一閃,恍然出聲:“朝廷畏懼的自然是民意——”


    “正是民意。若民意嘩然群起攻之,朝廷必然迫於眾怒,命主事的官員徹查此事,從而秉公處置。”楊蘭陵讚同道,“朝中官員根節盤錯,迴護包庇罔顧法理之事,我在坊裏時聽了不少。公子細想,你跟幾位師兄直接報官和聚集大批學子鬧鬧他個沸沸揚揚滿城皆知,哪一條路子會引得朝廷重視?”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範景原默然片刻,低聲道,“審時度勢當機立斷,一味優柔隻會落空。”


    楊蘭陵點點頭,含著困意闔了眸,聲音漸漸低下去:“舉證論辯那些大道理我自是不懂,我隻曉得,有些事隻有做得決絕才有成功的可能……”


    次日上午,尚華城郊幾家氏族學子聚在北城一間酒樓雅閣中,聲音激昂各抒己見,有執意立刻報官的,有覺得不妥要再行查證以免打草驚蛇的,正議論爭執不休,隻聽門扇一響,範景原邁步而入。眾人裏以他學識最高,紛紛見禮後便急問他有何高見。


    範景原在路上已將昨晚與楊蘭陵所談內容又細細捋過,此刻胸有成竹,坐定後遂徐徐道來,申其緣由,闡明利害,縱有幾人存疑,聽他三言兩語解惑後便都歎服無言。


    “既然諸位師兄均無異議,那就按景原所言行事。”範景原向眾人一拱手,果斷分工道:“傅師兄、吳師兄撰寫《告官文書》;曹師兄暗尋販題人,得其年紀麵貌與考題詳實,以備官府查問;愚弟不才,便和其餘幾位師兄暗中召集不忿此等齷齪行徑的學子,靜等初五開考日。到時眾舉子齊聚京兆府鳴冤狀告,定要讓官府秉公查辦這科考舞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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