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暉心事重重進宮直奔太後寢宮,反複盤算該怎麽跟太後開口。他心裏清楚太後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同意宇文鳳出家,但直言相告宇文鳳跟洛琴齋的孽緣麽……他又著實說不出口。


    太後雖說長居深宮,卻也聽聞了宇文鳳莫名失蹤去而複返這檔事,見宇文暉來了自然便問起個中究竟。宇文暉含混應承著,隻說宇文鳳是因賜婚在即一時想不開,如今鬧了一場已心灰意冷,隻想求皇祖母一道諭旨出家為尼。太後聽得直皺眉,好歹看在麵前人是最疼愛的孫兒份上沒發作,隻不虞道:


    “清祥也忒胡鬧,依哀家看就是怋甄宮少了管束,又在外立府野了性子的緣故。婚姻乃一生大事,就算有不滿也該跟皇上一一迴稟,怎能如此折騰,還要出家……真是荒唐!暉兒,你與清祥來往最密,你該竭力勸阻,怎能替她說情呐?”


    宇文暉唯能苦笑,支吾道:“孫臣自然是勸過的……正是勸不得、清祥又求得懇切,沒奈何才來叨擾皇祖母。孫臣看清祥也實在可憐,您是不知啊,清祥昏睡了整兩天,瘦得不成樣子……半點精神也沒了!皇祖母,依孫臣看清祥是拿定主意了,您就擬一道諭旨罷,省得清祥急了再鬧一場……到時弄得滿城風雨,更不好看了!”


    太後眯起眼看看宇文暉。老太太見多識廣,自然看出了宇文暉強作無奈下的傷慟。太後不動聲色地抿著茶,宇文暉心裏七上八下,絞盡腦汁又纏了半刻,太後長歎一聲道:“罷了,你的意思哀家知道。但此事重大,哀家總得掂量掂量。莫要在這兒羅唕哀家,說得哀家頭都疼了。你先迴府去罷。”


    宇文暉見太後沒有斷然迴拒已是意外之喜,連忙堆下笑來說了幾句專哄老太太開心的話,方告退離去。太後看著孫兒背影轉出殿門,沉吟許久,喚過身邊心腹嬤嬤思忖道:“哀家聽暉兒方才所言,著實有些奇怪。清祥固然桀驁難馴,卻也不至於為了皇上賜婚就斷然出走,更生出剃度為尼的念頭……其中必有蹊蹺。”


    老嬤嬤俯身上前,低聲稟道:“聽說皇上前些日子頻頻召了尚英院院使進宮,不知可與七殿下異常行事有關。”


    “尚英院……任老院使麽?”太後若有所思,吩咐道:“傳哀家旨意,讓皇後來一趟。皇後身為六宮之主,曉得些底裏也未可知。”


    皇後是那日得知宇文鳳出宮暈厥,心中擔憂,才迂迴著從乾帝口中打聽出事情的原委,著實大為震驚。此刻應召前來,見太後詢問宇文鳳之事,自然不敢隱瞞,遂一五一十細細稟明。太後聽後無可置言,道一聲“原來如此”打發了皇後迴宮,隻字未提宇文暉所請之事。待嬤嬤送罷皇後迴來,太後才一聲長歎,抵著太陽穴緩聲道:


    “哀家早就說過白氏所出這兩個孩子都不是省心的……端王為了他表妹跟皇上生生強了八年,清祥更是出息,竟想著與琴師私逃……若是皇上早些聽從哀家勸諫將清祥跟白氏一道送入山中,豈不免了這些事端!”


    嬤嬤為她按摩著兩穴,恭敬道:“皇上也是割舍不下骨肉情分呐……”


    “哀家看他是命中跟端王兄妹兩個沒有骨血親緣。”太後倦乏道,攬衣起身,“想清祥二九年紀,芳心初動卻慘遭死別,自然是對皇上徹底絕了親情念想。你也聽見暉兒說的了,端王那般疼她都沒能勸住她出家的念頭,如今直求到哀家麵前,可見是心灰意冷了。”


    嬤嬤扶著她往書案走去,遲疑問:“娘娘這是打算允了六殿下所請麽?”


    太後鋪開鳳箋蘸蘸墨汁,寫下“太後鈞旨”四字。


    “清祥是留不住了。若再不放手,憑她那性子隻怕會鬧到玉石俱焚的地步。”太後徐徐說著,一邊擬旨,“到底是皇上的骨血,哀家的孫兒,何必拉拉扯扯弄得兩邊都不好看。就讓她去罷,跟她母親一道帶發修行,也算個圓滿。”


    手諭寫罷,太後取過鳳印重重蓋在封口火漆上,一麵往內室走,一麵倦聲道:“耽會兒派個得力的內侍,把手諭送去和王府。有哀家這道諭旨,皇上再不虞也必定放手……白氏這筆糊塗賬,就算了結了。”


    ·


    太和二十四年秋,皇七女清祥公主應和王之請入山秋獵,不慎迷失山中,盤桓兩日方得出,歸京大病。將養數日,公主不顧病體沉重,攜太後手書諭旨麵呈當今,自數己罪,一不能承歡膝下,二不能孝敬尊長,徒惹尊長憂心,無顏再享公主尊位,願舍公主封號,請降為民,出家庵院,自此投身菩薩座下,日夜祈禳,以償十八年未盡人子之道、不孝之罪。帝感其孝義昭昭,遂擬旨黜其公主封號,俟病體痊愈,帶發修行於鳳山文澈庵,自此與紅塵兩斷,再非宇文氏中人。


    ·


    重陽節後,秋風迭起,吹落殘菊滿地。一川山水紅葉輝照,每逢黃昏,天邊猶似火燒血染,豔紅一片。鳳山溪穀中,一群孩子嬉笑擁著一名年輕女尼向文澈庵後門走去,女尼懷抱素琴,肩上停棲一隻白鳥,麵色安寧沉靜如水。


    快到門口時,女尼止住腳步,瞅一眼半開的庵門,迴頭對孩子們微笑道:“就送到這兒罷,迴去路上小心些。今天教過的字要記得溫習。”


    孩子們與她依依別過,推搡著跑走。她目送孩子們遠去,迴身望著門縫間一角錦緞衣袍,輕喚道:“哥哥,你怎麽來了?”


    宇文曌推門走出來,接住撲騰到他身前的白鳥,溫聲道:“想看看你,就過來了。你去村裏了?這是琴齋那張鴻影罷?”


    “嗯,阿母說留給我,我先前寄放在村裏,今日得閑,便去拿了來。鴻影琴,可是他最愛惜的。”宇文鳳說著溫柔地撫過琴身,抬眸又道:“你見過母親了?母親很想你的。父親如今既然沒了對這邊提防監看的心思,往後便常來罷。”


    “我已經見過母親了。”宇文曌說罷,欲言又止,宇文鳳也不催問,隻安然立在溪邊,看著落葉逐水飄零。


    “我是來告訴你和母親一聲,我明日就要去東濰了。”


    宇文鳳眸光微動,隻是靜靜等他解釋。


    “月前東濰災報傳來,有颶風過境暴雨不斷,自膠東起至齊城,沿途城鎮均受損嚴重,水漫糧田,顆粒無收,急需欽使賑災。當年表兄任東濰鎮守,轄內曆年民生我都詳知,這些日又在戶部掌事,東濰相關的賦稅政務也都看過,所以向父皇請旨,願去安民重振百姓生計,父皇準了。”


    “哦。”宇文鳳輕輕應了一聲,“如此自然好,你去的話,肯定比旁人都盡心……眼看就要入冬,隻怕賑災有的是忙……總得明年春時才能迴京吧?這一去就要半年了。”


    “……父皇的意思是此次災情嚴重,非短時便能恢複。重整房屋、安撫民生,自是當前要務;而父皇更擔心日後再鬧出官員辦事不力、萬民上告禦狀的前例,所以封我為琅玡郡王,屬地琅玡周邊百二十裏,含大半東濰郡,攜禦命以皇子身份威懾當地官員。此一去便是邊境藩王,若非重大事由,隻怕三五年內迴不得京了。”


    宇文鳳垂下頭掩飾著眸中落寞,道:“琅玡郡王,也挺好的……無論親王郡王,名頭是給別人看的,倒是去了東濰肯定比京中自在許多。對了,你若得閑就去長琴島看看吧。洛溱說他在東嶽書院時,每逢下山遊學,最愛去的便是長琴島看海潮。”


    “好,我會去。”宇文曌鄭重應下,遂又溫存道:“不止長琴,還有齊城、泰山,我都會替你去看。”


    宇文鳳輕輕一笑:“好啊,我等你給我講東濰風光。”


    庵門裏出來一名小尼手提著水桶,宇文鳳托她幫自己先把琴送迴庵院,自招手喚過白鳥,溫柔撫著它的背羽,問宇文曌道:“你可要留下用了晚齋走?還是這就迴去?”


    “我不多留了,雲蘇還在府裏等著。”


    “那我送你。從林裏走罷,清靜些。”宇文鳳說罷,當先邁步進了樹林,宇文曌慢慢跟在她身後,夕陽下,兩條身影逶迤在層疊堆積的落葉上。


    林中時有風過,樹葉陣陣窸窣飄落。宇文曌看著幾步開外妹妹單薄的背影,忽開口道:“我前日派了親隨去南溪縣,讓他找個當地人暗中照顧洛老夫人。消息會定期傳到京郊寧王別莊,再送來你這邊……你也好安心。”


    宇文鳳安靜走著,白鳥蜷在她懷裏,靈動眸子忽閃忽閃地盯著她看。宇文鳳不禁微微一笑,喃喃一聲“費心了”隨晚風送到宇文曌耳邊。


    兩人繞到前麵山門外時,最後幾名香客離去,兩名小尼正一左一右掃著落葉,見二人從林內轉出,恭敬打個稽首,將宇文曌坐馬牽來。宇文鳳看著他扳鞍上馬,抬眸凝視著宇文曌道:“你跟四嫂,一定要保重。”


    宇文曌點頭,萬千思緒盡在不言中。宇文鳳安然一笑,緩步退後,目送兄長輕叱坐馬沿小徑馳去,身影漸漸消失在林木間。


    庵內敲響了晚鍾,一群野鳥被驚起,亂叫著騰空飛去。卷地一陣涼風中霜葉零落,抬眼看時,樹梢不複之前茂密,已能透過稀疏枝條望見邈遠的蒼穹。宇文鳳長立門階,禁不住打個寒顫,攏緊了身上緇衣,收迴目光向兩個小尼淡聲道:


    “鳴鍾了,關山門罷。”


    小尼跟在她身後邁進庵內,一左一右拽著門環,隨著沉重的一聲悶響,門扇合攏,格楞楞落閂落鎖,隨後踏踏腳步聲一點點遠去,唯餘風吹亂樹颯颯、歸巢雀鳥啼鳴、和悠悠迴蕩的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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