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母癡緩地燒著紙錢,任宇文鳳哭得氣喘不止,待最後再流不出淚來,隻是呆滯地坐在地上,盯著靈牌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才聽洛母又悠悠開口:“溱兒少時多輒,這些年了,難得對人交付真心。八月間從城裏迴來跟我提起你,說他此生心係之人唯你一個,甘願傾所有換你平安喜樂……文姑娘,別在他麵前哭,他定是見不得你流淚……別讓他心裏難受。”


    宇文鳳眼眶又是一紅,她咬牙晃晃地立起。忽聞院內響起人語聲,轉身看去,見籬邊圍著一群村婦,中間一年老者走到門前向洛母點點頭,歎息道:“洛公子真是可憐……可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是看開些罷,這都停靈三天了,不如早些入土,洛公子也能得個安息,早些投胎啊……”


    老婦人絮絮說著,又勉力寬慰幾句,說完跟那群村婦耳語著離去。待眾人走後,洛母緩緩走到靈床前,輕輕揭開殮布,似唯恐驚醒床上人。她注目良久,迴眸向宇文鳳道:“我一直沒同意下葬,是想等你,或許會尋到此間,能看溱兒最後一眼。沒想到你真地找過來,也算溱兒沒錯付了真心。到現在已經停靈三日,我不能再等,你不想再看溱兒一眼麽?”


    宇文鳳的心猛地急促跳起來,她掙紮片刻,逼著自己將視線轉過去,頓時,洛琴齋的遺容撞入眼簾。


    “當初來京時,我就不同意把居所定在這村裏,他偏不,說這邊僻靜,能讓我得個清閑。我擔心他每次來迴都得走村外那條險路,他說沒事,在書院時山路走慣了,出不了岔子……”洛母哀淒地凝視著那張慘白的麵龐喃喃道,“那條路平日還好,偏生那日下雨,又到了晚上,崖邊連棵樹都沒有,下頭全是亂石河灘……”她深吸一口氣,手指顫顫地伸過去似要觸碰愛子臉頰,又因畏懼那冰冷而收迴。“你看他現在臉上幹幹淨淨,卻不知剛抬上來那陣,滿臉是血……溱兒生前最愛幹淨啊……”


    洛母說著又哭了起來,身子一歪,宇文鳳慌忙上前扶住。


    “……洛溱至孝,他心裏最看重的就是您,想來必不願見您因過度哀慟傷了身子……”她啞聲道,“阿母,您要保重啊。”


    洛母穩了穩心緒,抬頭淒異地看著她:


    “若你當真同溱兒一道迴蜀中,喚我一聲阿母,我自然歡喜得緊;隻可惜溱兒命薄,你這一聲,我當不得。”洛母擦了把眼淚,接著道:“無論你二人曾有何等盟誓,如今都不再作數。你拋下聲名清白私逃,現在迴去也許不算太晚,溱兒說你聰明,應能自圓其說。我不會強要你履約,是去是留,全在你。”


    “……盟誓既定,九死無悔。”宇文鳳聲音暗啞,眸光清凜,“至少讓我幫您把洛溱身後事料理妥當,讓我在他墳前留一炷香,盡一盡……未亡人的本分。”


    “我不打算將溱兒留在這裏。”


    宇文鳳一怔,遲疑道:“您……是要扶棺迴去?可南溪縣千裏之遙,山水遠阻,您年紀大了,撐不住啊……”


    “那又能怎樣……他父親已然連具骸骨都沒留下,我斷不能將溱兒也舍下,獨自迴鄉。”洛母說著將目光投向靈床,落在洛琴齋蒼白的臉上,“千裏之遙又如何,我便是拚上這條老命,也要將他帶迴故地安葬……總強如把溱兒丟在這異鄉做個孤魂,清明年節,連個掃墳祭拜的人都沒有……”


    “阿母……您放心,京中有我呢。”宇文鳳輕聲道,“隻要我在一日,便不會錯過四時祭奠,年節掃墓。既是未亡人,這便算分內事,又怎能讓您老人家勞心勞神、千裏迢迢扶棺迴南呢?”


    洛母唇邊掠過一絲悲憫笑意,揭過殮布蓋住了洛琴齋的遺容:“你對溱兒……還真是用情至深,隻可惜啊……”一聲長歎,洛母迴身看著宇文鳳,緩緩點頭:“文姑娘,我就把溱兒交給你了。”


    村裏人自宇文鳳進了洛家便三三兩兩圍攏過來,一麵朝屋裏張望,一麵竊竊揣測幾時能下葬。村裏突然出了人命,誰都不願跟屍身同處太久,更何況洛家一個外來戶,向來跟村人格格不入。


    不多時宇文鳳開門走到院中,打算請幾位村民幫著籌辦喪事。眾人一言一語讓洛家盡快下葬的多,卻推三阻四不願幫忙,分明是覺得洛琴齋暴斃不吉,唯恐沾了晦氣。


    宇文鳳看在眼裏心中忿起,怒目道:“諸位都怕洛公子死得突兀,亡魂不寧四處糾纏,真是笑話!人死如燈滅,況且洛公子生前是什麽為人,諸位難道不清楚?!若我沒記錯,洛公子自打在這落戶便教村中孩子讀書識字,單這一點,也不該被諸位如此身後指戳!”


    村民先是一怔,有人還要糾纏,甫一對上她陰沉的目光便泄了底氣,瑟縮片刻不敢再言。宇文鳳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怒意,盯視著方才起哄最起勁的幾人,冷笑一聲道:“既然諸位不念滴水之恩,我也不強求。洛公子的後事自有洛家料理,輪不到諸位在這兒指戳。該何時下葬,我自會跟老太太商量著來,還請諸位都散了罷,莫要在這兒拿著別人家的傷心事做話頭。”


    被她瞪視的幾名村民縮首不言,眾人漸漸安靜下來,忽有一人不服氣地高聲問道:“那你是何人?關你什麽事?你是洛家親眷嗎?怎麽從沒見過你?”


    宇文鳳心思急轉,忽覺臂彎被人握住,扭頭一看卻是洛母。老人家不知何時從屋裏走出,她挽住宇文鳳平靜地看著那人道:“這位文公子與我兒是結拜過的異姓兄弟,也算是我洛家人,大郎還有什麽話說?”


    那人訕訕無語,忽聞人群後一陣騷動,一名虎背豹眼的壯漢擠出來,徑走上前。宇文鳳隻提防他要發難,暗自繃緊了身軀,洛母安撫地拍拍她後肩,衝這人點點頭道:“多謝王大郎那日將溱兒送迴來,有勞了。”


    宇文鳳聞言,忖度這人便是發現洛琴齋墜崖的獵戶,心下稍安。獵戶擺手說了幾句客氣話,環顧一圈,道:“文公子方才說得確實在理,洛公子這幾年不說別的,單是教村裏孩子識字便是大恩。”又衝宇文鳳一拱手,“咱是粗人一個,空有兩膀力氣,公子看看若有我能做的事就盡管說,千萬別客氣。”


    “確實有麻煩大郎的地方。”洛母點點頭道,“今日是溱兒離世第三天,再停一夜,明日便該下葬了。我和文公子已商量好了,就將溱兒葬在後山溪穀,到時還得請大郎幫忙抬棺,不知——”


    獵戶聽得明白,一口應下:“這是自然,明日我找幾個兄弟一起幫忙,老太太放心就是。”


    “阿母,您就別操心了,我自會跟王大郎商量。您隻管迴屋歇息,好麽?”宇文鳳輕聲勸道。洛母接連在靈前不眠不休守了三天,精力已是不濟,便由著宇文鳳將自己扶迴內室躺下,不過一刻便沉沉睡去。宇文鳳對著洛母蒼頹的睡顏出了半天神,小心掩門退下。此時朝陽初生,滿院柔光卻照得人眼眸刺痛,她不由緊緊閉合雙眼,聆聽著樹上嘰喳的鳥叫聲。


    她站了良久,心中不停盤算著,村裏人誰都不識,方才那獵戶看上去倒忠厚仗義,不如找他商量葬儀的相關事節。於是打起精神去尋王獵戶,一番商討下來好歹議定。宇文鳳記掛著洛母,告辭後匆匆迴到洛家,見洛母猶沉睡,遂走到院中樹下長舒一口氣。


    洛琴齋死訊已經呈報到了村莊所屬縣衙,王獵戶答應幫著再跑一趟,采辦些香燭紙馬;明日安葬後得答謝這幾日內出過力的人;後事料理既畢,洛母定是要迴南,旅船行期也要重新洽談……她從未應付過這等事務,不得不調起十二分精力一一籌劃。宇文鳳正倚靠樹上出神,忽聽有人怯怯叫了聲“小公子”,抬頭看去,是一群孩子挨挨蹭蹭站在籬外,中間一個年齡大些的少年望著她問道:


    “公子是溱哥哥的弟弟麽?”


    宇文鳳呆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忙點頭認下。少年往前走了一步,低聲道:“溱哥哥是個好人,他教會我們識好多字,每次從城裏迴來都給我們帶好吃的,還領我們進山玩……”


    宇文鳳忽然鼻子有點發酸,慢慢走到他們跟前。


    “溱哥哥沒了,就剩洛奶奶一個人,我們想幫洛奶奶把汨公子找迴來好歹做個伴,可是在山裏找了三天也沒找見,隻撿到這幾根羽毛……”少年說著從背後筐裏取出一束染了幹涸血漬的白色長羽,宇文鳳瞳孔驟然一縮,連忙接過來仔細端詳,正是白鳥身上狀如鳳尾的羽毛。她抖聲問道:


    “……阿凰,阿凰它……丟了?!”


    “洛公子出事那天晚上汨公子就不見了,下著雨,也不知能飛去哪裏……”少年憂聲道。宇文鳳忙問:


    “這羽毛你是從哪兒找到的?快帶我去。”


    少年二話不說在前頭引路往村後奔去。宇文鳳在孩子們帶領下進了後山樹林,繞來繞去,停在一片林間空地中。少年四顧一番,指著前麵一棵野樹道:“就在那下麵。”


    宇文鳳疾步上前,仔細打量周邊草叢樹枝,果見斑斑駁駁血漬四落,大多都已變了顏色,摸一下卻還有些濕粘觸感。宇文鳳皺起眉頭,視線繞周遭樹木逡巡一圈,向孩子們丟下幾句話,便追著血漬往樹林深處搜尋過去。


    她參加過多次春獵秋獵,對追蹤獸跡行蹤頗為熟練,沒費什麽力氣就接連找到好幾處沾染了血漬的草葉,有些地方還殘存著幾簇絨毛,可見白鳥傷勢之重。阿凰素來聰敏,尋常野物不可能將它傷成這樣,難不成遇上了山貓?……宇文鳳想到此處,眼中聚起濃濃濕氣,洇紅了眼角。若非白鳥,她就無法與洛琴齋相識;洛琴齋已意外喪身,她決不能接受白鳥也死於非命。


    撥開草叢,又一團染血的亂羽撞入眼眸,宇文鳳不管不顧地拚著喉嚨朝四處大聲喚道:


    “凰兒,凰兒!你在哪兒,我是文鳳啊!阿凰!凰兒!”


    山林裏飄蕩著她的迴聲,遠處突然響起一絲細微鳴叫。宇文鳳眼眸一亮,辨著聲音磕磕絆絆尋去,一邊不停唿喚。白鳥的迴應漸漸清晰,卻是有氣無力的低鳴,宇文鳳不由加快腳步,在她翻過一堆亂石之際,一道白色的影子從亂枝樹叢間閃出,驀地撞入到她懷中,宇文鳳躲避不及,腳下一滑的瞬間,緊緊抱住白鳥跌倒在地,腳踝頓時傳來一股鑽心疼痛。她右手一下觸到一片濕滑,鼻腔裏也頃刻充滿濃濃血氣,當即慌了大半,顧不得腳傷隻管查找白鳥的傷處。


    定睛細看,白鳥周身盡是幹結血漬,竟看不出傷口所在。宇文鳳瑟瑟伸手沿白鳥黏濕的腹部慢慢摸上去,指尖突然碰到一個硬物,她心頭猛一沉:此物形狀似箭弩卻更精巧,再仔細一摸,觸感很熟悉——


    一股莫大的恐懼在宇文鳳瞳仁裏蔓延開……那是九瓣菱花紋。她喘息片刻,一手輕輕抬起白鳥翅膀,另一手握住硬物驟然發力一拔,白鳥抽搐著迸出一聲淒厲鳴叫,竟是暈厥過去。


    宇文鳳死死盯著手裏飛鏢,聽憑寒涼爬上四肢,已在強弩之末的心神終於徹底崩潰。


    “三寸銀鏢,菱花雕尾,所以叫菱花鏢。”不知何年月的舊憶裏,宇文暉曾興致勃勃地跟她講解,“師尊說打暗器要使巧勁,菱花鏢是天策衛獨有暗器,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向師尊求了這麽幾支來,咱們隻要把這個練熟了,別的暗器自然不在話下!”


    “你一個皇子學暗器做什麽?天策衛的暗器那是殺人用的,你要了來,是想幹嘛?”自己當年的嗤笑越過層疊時光猶在耳邊,宇文鳳死死攥緊銀鏢,任憑鋒利鏢刃割破掌心。


    “……你以為,金吾營七十二天策暗衛,純是好看的嗎?!你以為,父皇不會震怒之下,做出密令天策衛誅殺琴齋的事?!……”


    “……皇兄是對的。”


    宇文鳳顫抖著摟住白鳥,埋首於血汙的脊背,嘶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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