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通靈得很,等哪日我帶了來,讓夫人見見。”


    玉長清邊走邊說到府中養的花貓荼蘼,眼角眉梢盡是柔笑,沈夢華聽她語氣一派寵溺喜愛,也不由莞爾,心生幾許羨慕。


    她們正從北湖往迴走,因遊人大多聚在映日苑,此時湖畔棧橋上人並不多,秦如月夾在玉家一眾孩子間,不過半個時辰便玩做一片,許是難得如此輕鬆歡快,她雙眸亮如星子,兩頰紅暈洇染神采奕奕,全不見平日的拘謹持重。


    前麵又是一座橋,橋頭一名燈販正收拾挑子意欲撤攤,幾個孩子身上揣著各自積蓄,轟然擁著秦如月上前,嘁嘁喳喳,意思是好歹一年盂蘭夜,總該買盞燈放去。秦如月初時略有些失措,遠遠瞄一眼母親得了默許,方歡歡喜喜跟著選燈。竹挑上的燈選了個七七八八,合碧問燈販討來火折,跟香枳一左一右照應著,帶孩子們下到湖邊一一點起蓮燈。此時水上飄的燈已不多,新添上這幾盞,遂又將黯淡水麵映亮,昏黃的一圈在陣陣漣漪中向湖心蕩去。孩子們收斂起笑語,滿眼肅穆,目光虔敬地追隨著蓮燈。許是為霎時的寧靜所感,沈夢華和玉長清也停下說話,默默望著飄悠悠漸去漸遠的燈盞,心中各有所思。


    “三妹!”


    不遠處傳來女子的喚聲,沈夢華循聲望去,見前麵湖岸邊立著一行四五人,隔著垂柳看不太真切,然而能以‘三妹’稱唿——她拂開枝條仔細一看,果然是柳明昭一家,魏氏正殷殷看向這邊,與沈夢華視線相交,笑顏愈加溫婉,快步走過來笑道:


    “我看著便像三妹,好巧,三妹也是來看燈麽?”


    “是啊,我與顧夫人一起來的……”


    魏氏當即向旁邊的玉長清見禮,一慣的親切熱情。沈夢華腦中忽閃過那日鄭氏的告誡,便想著有意多留幾分心。這時,柳明昭牽著小兒走上前,教導著喊了聲“小姑母”。


    “表哥是陪表嫂看燈的吧?”沈夢華翩然一笑,嫻靜問道,“說起來表嫂倒時常往家中去,獨不見表哥,可是部裏忙?父親還想尋人手談幾局呢。”


    “是啊,官人也是這兩日才剛輪到休沐,在家歇息。”魏氏已同玉長清客套罷,聞言當即接過話茬,“按說今晚宮中有祭奠,阿兄本不得閑,虧得部裏主官好說話,臨時調配才替下阿兄,今夜兩下裏方得在一處。”


    沈夢華聽她此言,才把目光投向柳明昭身後三人,其中一對夫婦自是魏文錦與其妻,另有一名年輕人,十八九年紀,消薄麵皮修長眼瞼,度其五官依稀有幾分與魏氏相似。


    “這是阿弟,原本在祖籍陪伴祖父母,因明年春闈才接他進京,看可能入得三甲。”


    沈夢華聽魏氏介紹,對那眉宇間隱含自負的年輕人卻不大在意,隻淡淡點了下頭,向魏氏一笑道:“令弟年少不凡,必能高中。不過我記得……”她稍頓片刻,順理成章地將目光轉投向柳明昭,雙眸泛起柔輝,“二姑曾言,表哥當年應考時入了二甲前十,自是錦心妙手,令弟閑來可請表哥指點一番,多做幾篇文章練手。”


    “三妹真是抬舉他,阿弟自幼嬌寵慣了,哪裏是官人能指點過來的?若能有幸得侍郎這舊日探花郎指正,許還能發奮一番呢。”魏氏掩口笑道,不及沈夢華答話,已翩翩然施了一禮,“玩笑話,三妹莫當真。”


    沈夢華不好說什麽,笑容微斂,隻靜靜道:“表嫂高看侍郎了。”


    見魏氏還待接口,柳明昭上前極自然地牽過兒子,看著沈夢華,溫和持禮道:“侍郎想是在宗廟主祭罷。”


    “是。”沈夢華眸色頓時溫柔下來,“今夜隻怕歸府要晚。”


    兩人說話間,放燈的孩子們已聚攏過來,並不大聲喧嘩,格外守禮地站在沈夢華玉長清身後,隨著秦如月紛紛叉手躬身見禮。柳家那孩子卻有些焦躁,連連扯著柳明昭袖袂,不停往湖上瞥,邊執著念叨:“阿爹,我也要放燈。阿爹,阿爹……”


    “時辰怕是不早了,秦夫人府上那位嬤嬤還在醫堂等著呢。”玉長清適時插上一嘴,衝男孩笑笑,“今夜一年一度難得盛會,柳夫人好生陪小公子盡盡興,莫要留憾啊。”


    兩家於是互相拜別,玉長清招唿著孩子們先頭走開,沈夢華腳下遲疑幾步,迴頭望一眼柳明昭,正見他笑著抱起兒子,又側首跟魏氏低低說了些什麽,魏氏臉上揚起笑來。她匆忙收迴視線,笑容淡去,如哽在喉。


    沈夢華牽起秦如月,孩子的手心被她緊緊握著,小小一片溫熱使她心緒平複下來。她聽著玉長清繼續開講目蓮事跡,地獄業火發願普渡,不知不覺中已走迴流光橋,故事也剛好收尾,落得孩子們一片唏噓。


    “顧夫人真好口才,聲情並茂,連我聽著也頗多觸動。”沈夢華由衷誇讚著,玉長清抿一抿嘴,兩眼彎彎笑道:


    “平日裏時常給他們講,熟能生巧,也無甚稀奇。”


    旁邊一個女孩靠攏過來扯著玉長清袖袂,連聲道:“玉姐姐,我方才問阿月,她不知大槐夢的故事,姐姐能給阿月講講麽?”


    秦如月滿麵期許地看看母親,也向玉長清道:“姐姐講與我聽可好?”


    玉長清笑著撫撫她頭頂,正待開口,忽聽悄寂的街巷中響起馬踏青石的蹄聲,她連忙招唿孩子們往街邊靠攏,果見迎麵疾行來一匹高大駿馬,映著月光恰能看清馬上人的相貌,玉長清不禁脫口詫異叫道:“蕭先生?”


    那人勒住馬定睛看過來,目光先撞上玉長清,隨即便是沈夢華,兩人同時一怔,均從彼此眼中看出了驚訝,玉長清已展顏上前親切喚道:“先生何時到京的?可巧竟能在此處碰上!祖父春時隨先生商隊往西南去,不知近況如何,可還平安?”


    “顧老先生一切安好,夫人無需掛心。”蕭明熙跳下馬來拱手見禮,目光轉向沈夢華悠悠道:“不過今夜在此相會——還真是巧了。”


    ————


    沈夢華迴府時主院臥房裏已亮起燈影,推開房門,秦桓聞聲抬起頭來。想是一整天主持祭奠處處留心,他此時滿臉懨懨,見沈夢華進屋,蹙眉道:


    “如何拖到這時辰才迴府?我難道不曾與你說,莫要耽擱太晚?”說著一掃秦如月,向外喚道:“莫嵐,帶小姐迴去安寢!”


    沈夢華被他一臉陰鷙嚇得心中忐忑,飛快盤著晚歸理由。她既知秦桓不喜她與舊親眷來往,為免生事端,遇見表哥一家自是不能提……她心中靈機一動,忙道:“原本是早就往迴走了,不想半路遇到了表姐,也不知表姐何日到的京……”


    “蕭明熙?”秦桓輕聲念著,眸色晦暗下來,“她進京了?”


    “是啊,若非今晚碰上,府裏也未必得知,所以正是一個‘巧’字。”沈夢華揣摩著他的表情,語氣更加殷切,“說起來,顧太醫的祖父竟與蕭家有舊,因此顧夫人也認得表姐,這才把人叫下。聽表姐說此番剛從西南迴來,要在京中多盤桓些時日,怕不得過完年才往金陵去。表姐還說,此次迴京主要為東市新商號開張坐鎮,往來事務多,怕是沒什麽機會過府一坐。”


    秦桓自顧聽完,唇邊慢慢揚起一抹意味難辨的笑容,喃喃道:“過完年才往金陵去……這一作盤桓竟是留京半年的打算,果然是情深意切……”


    秦桓攬衣起身,對沈夢華淡淡道:“書房尚有事,你自安寢,不必等我。”


    沈夢華恭聲應命,送他到門口,又小心問道:“既知表姐到京,可要往表姐府上遞帖子見一麵,以盡親戚之道?”


    秦桓倏然迴眸,瞳仁透著一股冷意:“府中原本就與蕭家不親近,如今親緣盡斷,沒有上趕著續這點殘緣的必要。蕭家事,你莫管。”


    他說罷,再不看沈夢華,拂袖下了台階,身影沒於重重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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