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慶王有公幹親到四方館,在執事陪同下抽調相關文卷,眼見時近中午,正理到關鍵處,慶王沒奈何隻好命陳清迴府中報說午間不得歸,請王妃自行用膳。陳清先不忙迴府,轉去對麵鴻臚寺托守衛進去通報,洪校尉忙迎出把人讓到廡房,寒暄略過便道:


    “賢弟托愚兄打聽的事已經辦妥了。這是愚兄請文吏錄出的存案,賢弟看看,可有幫助?”


    陳清忙接過文書匆匆翻看,那廂洪校尉管自慨歎不已:“說起來賢弟那位親眷實在命苦,好好兒一個孩子怎就被拐帶去了南瑜呢?不是愚兄掃興,實在已過了十年,那孩子都不知給轉了幾手了,況且音容定有變化,極難尋迴的……”


    “唉,道理都明白,可我那親眷一家總過不去心裏這道坎,天下父母心大都如此罷。”陳清說話間已將文策看完,卻沒一條記錄能跟秦府事故對應得上,他正凝眉忖度,便聽洪校尉又道:


    “不過賢弟要尋太和十四年二月末到三月中經白沙渚往南瑜去的記檔,不該到愚兄這鴻臚寺啊?賢弟試想,鴻臚寺專管邦交,往來都是兩朝大員,難不成人伢販子能混在堂堂王爺行隊裏掩人耳目麽?況那拐帶孩童的必不是官府造冊的牙行中人,這就難上加難了。要我說,賢弟該去戶部試試看,比如那時期白沙渚周邊府郡請批過關文書之人……唉那也不好說,拐賣良家兒女已是觸犯律法之舉,萬一那人幹脆偷渡過江呢?”說到此處,洪校尉語重心長拍著陳清肩膀,“賢弟啊,我看你還是勸勸貴親,算了吧。”


    “仁兄所言有理,是我糊塗了。”陳清含混一笑,待要告辭,腦中忽迴響起洪校尉無意間說的一句話,心中一凜,試探道:“聽仁兄意思,那段時間南瑜曾有親王來訪?愚弟若沒記錯的話,十三年秋時不是還為南陵水關鬧出些齷齪麽?記得朝中為此很是爭執了一陣子,還險些將三殿下派去施壓呐。”


    “可不是嗎,你記得比我都清楚!”洪校尉笑道,“本就是南瑜理虧,所以派使團來訪,說是國交,還不就是道歉來的,瑜皇親皇弟越王為正使啊!”


    “……越王?!”


    “不錯!我想起來了,越王來訪那時候剛好是二月末,歸期三月上旬,跟你貴親出事的時間差不多,我看親王儀隊不可能讓人伢混進去,就沒給你錄下來。”洪校尉見陳清麵色微變,不由笑著打趣道:“怎麽,賢弟不會真以為那人承越王的東風遁去南瑜了罷?”


    “哈哈,怎麽會呢?仁兄說笑了……”陳清迴過神來尷尬一笑,“隻是親眷苦求到我頭上,就算明知不可能也難免想多盡幾份力……不瞞仁兄說,若真能跟越王關聯起來倒好了呢,如今三皇子妃正是出身越王府,或能有些線索也未可知。”


    洪校尉唏噓一番,陳清推說另有公務,當下拜別匆匆迴府。他原本沒指望從鴻臚寺探聽出什麽要緊消息,哪知如此順利,一下就將越王和秦氏關聯起來。若越王歸途中在野灘救起秦家那小姐……他隻覺細思極恐,再三告誡自己單憑這一點尚不足以證明王妃身份有假,還需要確鑿證據。但有了證據又當如何?……


    他盡管心事重重,人前還一如往日盡責,次日照舊早起安排府兵輪班值守,又親自巡視,下晌便陪紅衣往西市采辦香藥。


    之前兩人即便不去買香,平日在府裏也能時常見麵聊上幾句。自那日被宇文鳳捅破白龍寺之事,不約而同地少了來往,直到今日頭一次離府身邊再無外人,兩人緊繃的心弦才稍微鬆弛了點。陳清坐在前轅上駕車,紅衣在廂內忍了半路實在坐不住了,掀起車簾問道:


    “你這幾天……沒什麽事吧?”


    陳清詫異迴頭看她一眼,輕輕揚一下鞭子,道:“一切安好,多謝掛心。”


    “我真沒想到那人竟是七公主。”紅衣懊惱道,“早知如此,我想方設法也得讓你迴避,這下竟讓娘娘知道了……”


    陳清照舊穩穩駕車,神情語調平靜如常,好像當真是隨口一問:“怎麽,娘娘對此有說什麽了嗎?”


    紅衣驚覺自己失言:“並沒有,娘娘不過責怪我行事魯莽衝撞了人家遺容,再沒別的。我就是因為此行連帶你也受掛落,心存愧疚罷了。”她掩飾地一笑,心不在焉地看著過往行人。陳清反是好奇道:


    “姑娘不是娘娘近身女官嗎?扶侍多年必定情誼深厚,些許小事也值得娘娘責難?”


    紅衣眼眸一黯,垂首笑道:“情誼再深厚也不能逾了主仆規矩。娘娘身份尊貴,即便責怪也當恭敬受著。”


    “姑娘所言有理。我少年入內武營,未過幾年便被選去了殿下身邊,到如今總有小二十年了。殿下在西疆時待軍中兄弟們一視同仁,如今迴到京城,尊卑自然得重新論起。”陳清閑閑說著,掃一眼紅衣,“姑娘伺候娘娘也有些年頭了吧?”


    “是啊……”紅衣悵然,“剛好十年呢。”


    “十年?那豈不是越王殿下剛收養娘娘,就將姑娘送去伺候了?自小扶持的情誼,肯定遠勝旁人。”陳清順勢問了問紅衣過往,紅衣因平日跟他已極熟絡,交誼也比旁人親厚些,便一來二去地聊了起來。陳清不動聲色,將話頭慢慢轉入正題:“那寒竹姑娘也是同時進府的?我看娘娘待寒竹好似更親近些,應該是跟娘娘一道從本家過來的吧?”


    此言一出,紅衣原本輕鬆的笑容登時一滯,掃他一眼,慢慢道:“你這話問得有意思,好端端怎麽關心起寒竹來?”


    “……之前曾護送娘娘上香,我見娘娘與竹姑娘融洽得很,心中奇怪才隨口一問。”陳清順勢改口,心裏有些焦躁。他不善言辭,本想試著從紅衣口中打聽些秦宛月進王府的內情,絞盡腦汁剛切入正題,卻引起紅衣警惕……不過她為何如此小心?他正翻來覆去度思,便聽紅衣緩聲道:


    “陳清,我將自己過往如實相告,是因為你我相識以來的交情,我樂意。但寒竹過往、甚至娘娘過往,不是你該問的。”


    馬車穩穩停在雲瀟堂門前,陳清一躍下地,向紅衣歉笑著伸手道:“姑娘斥責得是,陳清受教了。”


    紅衣扶著他下車,不忙進香鋪,直視他眼眸正色道:“陳清,咱們認識這幾月,對彼此性情也該盡知了。我托大說一句,對主子舊事新聞好奇乃至追問閑談,可不像你的脾性。你是為了侍郎府那位小姐的‘遺容’吧?”


    陳清笑容一僵,轉身把馬牽到牆根下,麵牆理著韁繩不作聲。紅衣盯著他沉默背影,上前一步低聲道:“你知道你臆想出來的事有多嚴重嗎?這可關乎到兩朝顏麵!而且分明是不可能的,你一直耿耿於心根本毫無意義!況且你已經把那畫送還迴去了,咱們與秦府再無瓜葛,就此丟開當一切沒發生不好嗎?”


    陳清轉過身來,看著紅衣急切神色心內慢慢沉下去。“我不過隨口一提,姑娘何至這般焦躁?”他不急不慢地說著,果見紅衣表情有片刻凝滯,“跟十年前稍微沾點邊,姑娘就聯想到秦府舊事……之前在白龍寺亦是如此,若不是姑娘急急忙忙為那位辯解,我也不會想這麽多。”


    紅衣麵色微微發白:“事關娘娘清譽,自然要解釋清楚。殿下與娘娘情投意合咱們都看在眼裏,你卻為一張跟娘娘稍有相似的遺像就疑心不斷,若被外人知道,豈不平添風言風語?‘三皇子近身校尉暗中追查皇子妃身份疑其有假’——這話傳出去,人家是認為你陳清擅作主張,還是得了三皇子授意?當真鬧出事來,你擔得起嗎?!”


    陳清自從拿到越王出使的行程舊錄,對慶王妃和秦氏女的關聯就信了七成;今見紅衣如此激動,又添了一分。他心裏清楚卻分辨不得,一時情急,冷著臉道:“你說事關王妃清譽,可王妃既然嫁與我家殿下,若果真有內情,我家殿下也將受牽累。若王妃果真是鳴佩公主後人,我也查不出什麽。姑娘這般攔阻,難不成真有隱情?”他說著,終究沒忍住,漠漠又道:“陳清久事殿下,亦忠於殿下,不敢瀆職有負厚恩,此事就算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徹查到底。姑娘若執意阻攔,恕我不能遵從,你我各為其主便是了。”


    他頭腦一熱話就出了口,待他觸及紅衣不可思議的眸子,才自悔失言不迭。紅衣心裏翻騰不已,細細分辨,卻是為他那句“各為其主”難過,想兩人自離南瑜赴大楚起便相識,到如今三個月的情誼,就被這輕飄飄四字給斷了?……


    兩人對望良久,紅衣緩步後撤,啞聲道:“陳侍衛既然執意探查,紅衣也不敢再跟閣下往來虛耗彼此時間。好,從今往後,咱們各為其主,陌路兩離。”


    她說罷,旋身進了香鋪。陳清怔怔看著她背影消失,煩懣忽起。眼下探查王妃身份沒有進展,還賠上了與紅衣多日交情,簡直可謂得不償失。他從未如此後悔過,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去那白龍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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