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定更,正是清心街來客漸多的時辰,芳菲坊的小廝在門口迎客,順便將陵先生攜新人登台獻舞的消息傳出去,霎時轟動清心二街,硬是將別處樂坊花樓的客人引來大半。正廳戲台,往日不做戲時多空置,如今簾幕重新垂放下來,廳中客座席位已皆滿,大有年節時慶班初登台一座難求之景。


    “看這架勢,芳菲坊是要把唱舞曲戲四樣盡攬啊!”“聽說這是坊裏專門提攜新人才要陵先生伴曲,不知舞技如何,可能擔得起陵先生那一曲驚鴻的氣勢?”“連著三日都是這新人的場子,想必有些本事罷。”“且看今晚這舞如何……一支《拂風》,記得是南陳傳下來的;另一支《霓裳》,不知可是唐時的《羽衣舞》?”


    屏風後,楊蘭陵正仔細往手上戴甲套,一旁慶三娘手拉著霍蘭玉喋喋叮囑,見她一經打扮畢肖生母,不禁又有些傷感。霍蘭玉柔聲勸慰一番,脫開身一麵理著素紗披帛,一麵轉到楊蘭陵麵前,彎腰尋著她的眸子,笑吟吟道:“今晚可全仗妹妹扶持我了,若跳得不好,客人們不滿意,還得妹妹替我迴圜啊。”


    “姑娘若使出十分心力,即便算不上絕妙,也定能得一聲好。”


    楊蘭陵說完,已貼好最後一片指甲,她不著痕跡地後退些許,拉開與霍蘭玉之間距離。霍蘭玉溫柔一笑,捋捋耳畔垂下的青珠,輕挪腳步,與楊蘭陵一前一後登上戲台。台下喧語聲驟停,片刻後滿堂嘩然,看客們無不躍躍抻首緊盯住台上二人,隻見一清冷,一嫵媚,隻靜靜站立那兒便分外養眼,當即便有人低唿出聲:


    “坊主真好運氣,尋到如此一對妙人!相輔相成,今年隻怕能出雙魁首!”


    霍蘭玉登台後一改私下的活泛佻?,長睫輕垂半掩眸光,如蔥根般削指扯起半條紗帛擋住側顏,霎時間,一股無聲寧靜氛圍自她身邊湧起,恰似南北朝時江南一帶多愁善感的妙齡仕女。


    琵琶聲起,隨著一串琳琅曲音,霍蘭玉翩躚起舞。琵琶急急如落雨,隻見她長紗飛揚搖曳輕柔;琵琶聲輕如愁思,霍蘭玉更是含愁百倍,一顰一憂盡在腰肢款擺中。千百情思,纏綿悱惻,如怨春風敗花去,生生將楊蘭陵手下彈撥的思鄉意轉做成女兒家春愁,直教台下眾人看得發癡,滿眼裏唯有台上那一抹輕盈修影。


    當晚兩支舞,一《拂風》,一《霓裳》,一舞如春去,一舞如盛春,總共不過兩刻鍾,卻賺盡看客滿堂喝彩,賞銀清算下來堪比楊蘭陵一台戲,且據小嬛說,八成賞銀是賞給霍娘子的——慶三娘聞言喜極,待眾人迴到內院,她撲向霍蘭玉一把抓起雙手歡喜道:


    “我就說三姐的女兒怎會差?!你今日初登台便掙得娘子尊稱,日後在京城就站穩腳跟了!三姐在天之靈若能知你如今這般風光,必也能安心啦。”說著叫過小嬛,讓她拿來賞下的紅封,殷殷塞給霍蘭玉,“以後賞銀自己拿著,買些喜歡的東西,可還要什麽舞衣?隻管跟姨母說,保準兒給你辦齊全!”


    “我會的舞多著呢,不急在這一時。”霍蘭玉覷見楊蘭陵默默退出院內,遂向慶三娘柔婉一笑,“不瞞姨母說,蘭玉實實緊張得很,生怕跳壞了連累到陵妹妹,到現在還後怕得緊……”


    “莫想這些有的沒的,快些迴去好生歇歇,明晚後日連著還有兩場呢。”慶三娘滿含心疼地連聲道:“有什麽想吃的盡管說,姨母明日便讓廚房給你預備些滋補的吃食。”


    她叮囑一通霍蘭玉身邊小嬛好生伺候,這才放人迴去歇息。霍蘭玉出得東院,緊走慢趕在花園半途追上楊蘭陵,她先遣走小嬛,方輕笑喚道:“妹妹走得這麽快,怎不等我一等?”


    楊蘭陵止步,迴眸看著她輕盈行來,隻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唿。霍蘭玉對她的冷淡毫不介意,管自親切笑道:“妹妹怎麽也沒個嬛婢跟著?我看七姑娘還有個貼身伺候的丫頭呢。”


    “我喜靜。”


    楊蘭陵淡淡說罷繼續往前走,霍蘭玉隨在她身側嘴裏不停:“方才聽妹妹兩弄琵琶,方知妹妹這魁首之名、先生尊稱,得來不虛。還要妹妹以如此精妙曲音為我作陪兩晚,我實在惶恐得緊。”


    楊蘭陵再次停下,月光映上她白皙麵龐,顯得分外清冷,如結凝霜。“姑娘何必一味妄自菲薄?姑娘分明有所隱藏。”她緊盯著霍蘭玉笑意流動的眸子冷漠道,“《拂風》本是南朝謝氏感懷深秋寂寥之作,今日初練時,我再三與姑娘剖析曲意,姑娘也確認此曲的寥落氣象,方才台上卻憑一己之力,生生扭做女兒春愁。我不知姑娘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姑娘切記,舞者與樂者,必得兩相和諧。任何一方有失偏頗,讓看客覺出舞樂不和,兩方都討不得好。”


    “妹妹何必動怒呢?”霍蘭玉眉眼盈盈柔聲道,“我確是臨場改動舞意,畢竟現今春光正好,若依妹妹所言舞那晚秋氣象,豈不掃眾人興?事先沒知會妹妹,算我的不是,但妹妹不也圓起來了麽?”


    楊蘭陵眸光一凜:“姑娘許是忘了,這三天我給姑娘伴曲是奉了三娘意思;三日之後,為姑娘伴曲的誰知是哪個姐妹?姑娘若一味恣意行事,別人可未必接得住。”


    “妹妹這話說的……”霍蘭玉溫柔笑著,“倒好像我沒個分寸似的。我自然知道別的姑娘曲藝如何,妹妹放心,我不會讓姐妹們為難,平白砸了咱們芳菲坊的名頭。”


    “明晚是《搗衣》和《西洲》。姑娘若還有妙思,煩請盡早告知,我才能有限,不喜臨場應變。”


    楊蘭陵漠聲說罷拂衣而去。霍蘭玉唇角輕輕一挑舉步跟上,繡鞋無聲,踏過滿地碎影。


    此後兩天的獻舞再沒出什麽意外,霍蘭玉以精湛舞技和出人相貌聲名大震。她不似楊蘭陵那般孤高,莫管來客身份高低品行優劣,都笑顏以待柔媚加持,因此攬盡風頭,甚至小有壓過楊蘭陵之勢。楊蘭陵對此毫不在意,隻管靜下心來排演新戲。


    她不關心,自有人替她著急。蘭彩捱了兩天,終於尋到楊蘭陵小樓中,開門見山道:“你就由著玉娘子如此招搖?”


    “她不嫌應付客人累就隨她去,我還能輕省些,何樂不為?”楊蘭陵一片淡然地對著銅鏡描畫口脂,蘭彩冷眼看了半刻道:


    “一個範家公子,一個玉府小姐,你隻要這兩人做恩客就夠了?”


    楊蘭陵手下微頓,筆尖在唇上留下一抹嫣紅。她取過帕子小心揩去,衝鏡子一笑:“七姐這話差了。範公子和玉小姐,於我是友。朋友之間相互往來,我怎會推拒?”


    “你有交心之人,我恭喜你;但身在清心街,友誼作不得倚仗。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但是十三,你若再不接客,就真的蕭寂下去了。”蘭彩上前一步,“玉娘子心有淩雲誌,意在今年的魁首,以她如今勢頭,初五華屋會奪頭名隻怕易如反掌。她前途無限,你卻一味退避,待到鵲橋宴,你拿什麽跟她比?”


    “七姐想得還真長遠。莫說鵲橋宴,就這最近的華屋會,玉娘子能不能掙得頭名也難說。”楊蘭陵斂衣起身,取過帷帽緩步下樓,“說起來,鳳官兒也不小了,是時候讓她獨擋一麵,在坊裏掛名了。”


    “——蘭鳳?!”蘭彩緊走幾步追上她,“蘭鳳於扮戲上確有幾分天賦,可在坊裏掛名就是正式接客啊!你覺得以她那戲癡性子,能爭得過玉娘子?”


    “事在人為啊,七姐。我當年不也被八姐她們嘲笑癡蠢麽?”楊蘭陵輕一笑,出得樓門,將帷帽兩邊垂紗放下,冷不防跟一人撞了個滿懷,她踉蹌幾步,抬頭詫異道:“先生?您怎麽突然過來了?您這幾日……不是舊友來京要相陪麽?”


    “她今日有事來不得。”洛琴齋道,“我想著好幾日沒來坊裏,恐怕三娘又要抱怨,便過來看看。你這是要出去?”


    “是,已經跟玉府約好了,隻怕要冷落先生……”


    “那你自去便是,不必管我。”洛琴齋讓出路徑,楊蘭陵也不謙讓,微一恭身匆匆離去。洛琴齋沉吟片刻,轉向蘭彩淡聲道:


    “十三那出新戲,你們練得如何了?從頭演一遍罷,我替她掌掌眼。”


    “是,先生稍坐,我去叫人。”


    洛琴齋緩步走到院中,看著牆角盤旋花架的薔薇出神。昨天宇文風道別時說今日要隨舅父送親眷離京,盡量下午過來。他默默算著時間,末時前後迴去也來得及,還有兩個多時辰,剛好練一場《紫釵記》……洛琴齋輕舒一口氣,遂尋了處石凳安心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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